徐海身邊有一個女人比他更出名,這個女人叫王翠翹。明清兩代,關於徐海和王翠翹的事蹟見諸正史、野史、小說、詩詞、彈詞,演繹不絕。十八世紀的越南著名詩人阮攸,甚至以他倆的故事爲原型,寫出一篇堪稱越南國寶級文學鉅著的長篇敘事詩《金雲翹傳》。
這些對徐海和王翠翹零零星星的描述,基本是一個調子:一個草莽英雄和一個俠義名妓。
那麼,徐海和王翠翹是怎樣認識的?這對苦命鴛鴦是怎樣走在一起的?
卻說徐海佔領浙江沿岸的柘林、乍浦等地方作爲進攻內陸的基地,不時帶着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等幾個倭酋,化妝成普通客商模樣,頻繁地進出浙江的各州縣。他們倒不是遊山玩水,考察風土人情。而是觀察浙江的山川地形,製作地圖,備案作爲指南資料,作爲進攻內陸時參考使用。
徐海既下海爲賊,酒色財氣一件不漏。雖然他開口阿彌佗佛,閉門時也燒香唸經,行爲卻是毫無禁忌,殺人放火絕不含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至於色嘛,“明山和尚”也不安份,日日夜夜思念阿嬌,叫喚親孃,度日如年。
在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等幾個倭酋蠱惑下,徐海來到杭州清波門城郊一帶尋找流鶯尋歡作樂。作爲負案累累海賊,他們是不敢大搖大擺到城內教坊街風花雪月,只能到城鄉結合部找一個私窠對付一下。
杭州清波門外鵝毛街末端,有一條與牛販墟市相接的小路,小路兩端搭滿牛棚屋子。這裡已是舊餘杭的郊區,其中一條佈滿牛棚屋子的小路,喚作牛棚路。這兒是一片千瘡百孔的毫無詩意的貧民窟,活在這兒的人都是社會最底層的流民,這些流民不知是從那個山溝流浪到這裡,總之他們無田無地,窮得無立錐之地,住在當地牛販子丟棄的牛棚裡艱難求生,靠替人打短工或作機戶的僱工爲生。貧窮也製造罪惡和孽業。大部分牛棚戶都是神之棄兒,都是錙銖必較的自私鬼和可憐蟲。在飢寒交迫的情況下,牛棚戶的孩子從不講什麼道理道德,男的爲盜,女的爲娼,是舊餘杭居民人所共知的事。
牛棚路從東端至西端約二百多丈,兩側都是丘陵。丘陵上面疏疏落落栽種着青竹、杉木、松樹之類常綠植物,半是野生,半是人栽。這兩面山丘歷來是無主之地,說它無主,其實是官府暫時沒空處置這塊地皮,地主豪強不屑霸佔這片鳥不拉屎的貧隙山地,而一般居民又沒膽子佔領這塊風水寶地。但逃災避盜流落到杭州無家可歸的流民,纔不管三七二十一,紛紛在這個“三不管地帶”搭建棚屋,居住下來。這些牛棚戶與豬牛爲鄰,命運未必比豬牛好。豬牛到頭來雖然不免捱一刀,活着時至少被飼主豢養着,還能混口糟糠吃。而牛棚戶住不好吃不飽,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被官府當牛羊一樣無情驅逐或宰殺。
牛棚路的屋子破破落落,道路兩側荒草叢生,泥濘滿路。無數牛棚屋既黑又髒,幾年沒有換洗過的稻草變灰髮黴,發黑,甚至充滿死亡、發臭和腐敗的氣息,隨處可見橫流的污水,糞便四溢的屎坑。許多牛棚的牆壁佈滿綜斑駁的青苔和黑瘢,這個地方活脫脫象一片怨鬼哀魂混雜的人間地獄。可是,即使是一個如此骯髒齷齪的小地方,仍難掩它窮極奢華的熱鬧一面。這裡有個流鶯私窠聚集的場所,叫做碧玉寨。碧玉寨鶴立雞羣聳立在牛棚路中間,就如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由於該片土地有無數貧困潦倒的窮人女子作爲營養補充,這朵鮮花開得分外妖異豔麗。
“我們到牛棚路碧玉寨去看看吧!聽說哪裡私窠子十分標緻,又不做腔,全無色相。”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等幾個倭酋圍着徐海使勁地起鬨,要求徐海帶他們去一趟碧玉寨。這幾個倭酋雖然對碧玉寨悠然神往,羨慕不已,可惜他們都不識路,要去哪地方,還真要借重徐海做個嚮導帶路,領他們到碧玉寨去觀光旅遊,開開眼界。
徐海做了幾天海賊,兜囊中揣着大把銀子,正發愁不知怎樣花。辛五郎等人的話,正搔中他的癢處,忙不迭地答應一聲:“有理,有理。去吧,去吧。灑家就去碧玉寨做一次恩客,施捨幾兩銀子給那些窮丫頭,也算做一件功德嘛,阿彌佗佛。”
這幾個倭酋簇擁着徐海,昂首闊步走到碧玉寨上,只見半山腰都竹籬茅舍,木屋板房。這一家喚作“小雅室”;哪一家叫做“致遠樓”。名目繁多,也教這幾個初來乍到的海賊看得眼花繚亂,不知所措。
徐海看見一家名叫“極樂園”的樓閣門面甚是齊整,便道:“這家館子不錯,肯定是金屋藏嬌,待我敲門進去。”裡面有人回話道:“對不住,客官。我家的陳思思已被幾個相公接到西湖去了。”
又走到“梅花館”叫門,裡邊回覆說有了客人,不要騷擾他們,勸徐海到別家庭院去找姐兒。連走三四家,沒有個姐兒接待他們。日向彥太郎焦燥起來,大叫道:“這些浪蹄子野貨,分明是看不起我們這些海客,故意躲起來。丫的,看我放一把火,把她們趕出來,讓這些浪蹄子野貨曉得我的厲害。”徐海不免安撫日向彥太郎幾句,勸住這個不知好歹的莽漢。
輾轉來到瀟湘館,這傢俬窠門面倒是極大,三宅二進的屋子,也有幾個村姑在門口晃盪。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等幾個倭酋看到這幾個村姑,象撿到寶一樣,驚睜一雙王八眼,看得呆了。忘八招呼這幾個傢伙進屋,請座遞茶,置辦酒席,叫姑娘們伺候這幾個倭酋喝花酒,做遊戲,不在話下。辛五郎等人得意忘形,嘰哩咕嚕,連篇的打起九州倭語,弄得村姑們雙眼瞪天,不知什麼來歷。
徐海對這些村姑一個也沒看上眼,挑來挑去,揀不上箇中意的。便向那忘八發作道:“他孃的,你館裡淨是些庸脂俗粉,難道沒個上得檯面的可人兒?”
忘八陪笑道:“可人兒是有,這個可人兒叫王翠翹,年紀十七八歲,生得倒是漂漂亮亮。只是性情古怪,賣笑不賣身,只陪你飲酒喝茶,吟詩作對。你受得了她來這一套,禁得住小和尚作反,就喚她過來陪你說說話罷。你要搞清楚,可人兒只陪你說話解悶,不陪你睡覺喔。還有她收費很高,陪一席話要五兩銀子。來這碧玉寨找樂子的客人,幾乎沒有人理睬這個假撇清的小丫頭,客官你要幫襯她嗎?”
徐海拍掌叫好道:“好,我正是找這樣的妙人兒,安排她跟我見面一吧!花多少銀子我也願意。”徐海說着拿出一兩銀子,擲到忘八面前,算是給忘八作介紹費。
忘八答應一聲,便張羅起來,聯繫王翠翹過來陪徐海吃飯。在忘八穿針引線下,徐海在瀟湘館見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個決定他命運的女人──王翠翹。
那王翠翹嬌姿豔態,舉止優雅。她怯生生抱着琵琶走過來跟徐海見面。徐海一見這王翠翹,也怔怔出神,傻了一般。王翠翹那純淨如秋水的眼晴,讀多了詩書顯得天真幻稚的傻笑,無不令徐海感到震懾動容。王翠翹沒料到她第一個恩客竟是和尚,她見這和尚二十五六歲,英姿勃勃,豪氣干雲,也算是個俗世中少見的奇男子,人中龍。一時也看得癡了。
徐海與王翠翹你瞅我,我瞅你,好象幾千年前他們就相識,似曾相識的感覺,萬古重複的凝視,就在此刻不用任何語言就交流起來。
徐海笑臉相迎,對王翠翹合掌叫聲:“菩薩!”接神仙一般,把王翠翹引到瀟湘館廂房中。分賓對座,互敘久仰。
徐海給忘八幾兩銀子,叫他安排酒飯。少頃,酒菜上來,桌上佳餚俱是海產河鮮,花團錦簇,既飄香開胃,又養眼怡神。王翠翹對汪徐海殷勤敬酒,席上詼諧調笑,好象老相識一樣。徐海一出手就給王翠翹十兩銀子作見面禮,並以兄妹相稱。
王翠翹先弄琵琶,彈了一曲“雁南飛”。然後才放下琵琶,把盞巡城,鳳凰三點頭,勸徐海盡歡。不覺酒酣耳熱,王翠翹撫腮望着徐海笑吟吟問道:“我看哥象個大能人,神采飛揚,春風得意,不知哥做什麼生理?”
徐海王拱手求饒,慚愧地道:“妹太擡舉哥了,哥這點本事,算什麼大能人。妹別問這個,問點其他事情行不行,哥乾的大事大大不妙。”徐海眼見王翠翹追問他的出身,不好意思說出他幹強盜的營生,自覺茫然失措,懷羞汗顏。
王翠翹鼓起玉腮,裝嗔佯怒,搖頭不依,一定要徐海坦白交待。
徐海笑道:“我幹這行太厲害了,不是我不想說,怕說出來嚇死你。”
王翠翹哂笑道:“婆婆媽媽,沒點英雄氣慨,快說吧!讓我看看你到底是個土匪,還是個貪官?。”
徐海合掌叫聲善哉,然後道:“實不相瞞,我便是人稱爲天差平海大將軍的徐海。哥是上天派來東海掃除妖魔的神使,你信不信。”
“哦!”王翠翹驚呼一聲,半響無言,良久才襝衽作禮,頓首道:“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英雄一面,足慰平生。道不同,求有異,將軍不可妄自菲薄。小女子倒是十分羨慕將軍哩。”
徐海沒料到他在這碧玉寨上還有一個女粉絲,聞言聳然動容,不免有幾分得意。
這王翠翹也有個令人傷悽的身世,本是名門閨秀,因這戰亂流落江南,不得已託身樂籍,幹起這倚門賣笑的營生。她一家大小在杭州城郊掙扎求生,父親起初在碼頭做挑夫,不幸閃傷了腰,也幹不成什麼重活;母親有肺癆病,久病牀塌,需要藥物療理苟活殘喘;還有一個尚不懂人事的妹妹也需要她照顧。有一個這樣的不幸家庭,使只有十七歲的王翠翹不得不用稚嫩的雙肩挑起生活的重擔。她心中也積蓄着一肚子憤世嫉俗的怨氣,恨天不公,恨地不平,恨人心不古,恨自己命運不濟。她能體會那些被惡政逼入死路的海賊心中哪份淒涼與無奈,並對這些草莽英雄不幸遭遇寄予無限同情。
徐海與這王翠翹幾番清談切磋,竟成知己良朋。徐海也有接這王翠翹到海島上享福的想法,但王翠翹生性剛烈,不慣受人憐憫施捨,竟婉言謝絕徐海的好意。說道:“妾非愛風塵,是被前緣誤。不能爲錦衣玉食自甘墮落,只要能自食其力,寧可粗茶淡飯,做個尋常百姓過平凡日子。”
徐海見王翠翹不受他蠱惑,只得作罷。擺袖擡手道:“翠翹,你是個才女,何不在席上作詩一首,替我助酒怡情。”
王翠翹聞言微笑道:“小女子才疏學淺,那有本事作詩,近年樂行教坊流行一首悲憤詩,被衆姊妹反覆傳唱,讓小女子替徐貴人複述朗誦,如何?”
徐海合掌點頭,表示願聞其詳。
王翠翹逐拔點琵琶,抑揚頓挫,說唱起來:
自古江南多禍殃,恰如長江水流長;
陌路邂逅話淒涼,多少悲歌嘆無常。
舉世深陷屠戮場,何止將軍哭國殤;
莫提易姓換代事,卻惹秋風斷人腸。
徐海按律敲案,不住點頭,聽罷王翠翹朗誦完悲憤詩,眼睛發紅,四顧茫然。王翠翹即興吟詩一首,得遇知音鑑賞和唱,不覺動情,也淚灑衣衿,感慨萬端。
徐海忽然詩興大發,舉懷吟道:“星漢暗換愁白頭,何以解愁樂忘憂。舉杯且想烏有國,與爾同消萬古愁。”
王翠翹拍掌叫好,與徐海頻頻碰杯,眉目傳情,彼此有心,儼然把對方當作知己心腹一般。酒宴一席談,光陰捻指間。與汪杯觥交錯,不知不覺喝到日轉西紅,依依不捨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