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十三。
一大早,東方的天色剛顯出一點青白的顏色,吉娜就抱着劍,咚咚咚地跑到虛生白月宮,也不管卓王孫起沒起,砰砰地對着房門就是一陣亂敲。一面口中還閣主、閣主地大嚷着。
幸虧琴言等人介紹的時候只是稱閣主、或者敬稱一聲先生,讓吉娜以爲這就是卓王孫的名字,否則她一口一個卓王孫的叫起來,可就真的是大事情了。
卓王孫突然將門拉開:“大清早叫什麼?”
吉娜卻不管他,上去拉着他就向後花園跑,一面道:“你不是要教我劍法麼?我們開始吧。”
卓王孫突然定住,吉娜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詫異地看着他道:“你怎麼了?”
嚓的一聲輕響,她手中的劍已給卓王孫奪了過去。手一抖,漫天的劍影雨般向吉娜直罩過來。一時面前彷彿飛舞着幾千萬把劍,但每一劍都那麼的清晰,連卓王孫的手勢都看得清清楚楚。
卓王孫隨手一插,劍尖透吉娜的腰帶而入,準確地插在她腰中。卓王孫再也不看她,回身走到房中,道:“這是第一招冰河解凍的變招,你依照方纔的樣子練習一百遍好了。練到我這個程度之前不許再叫我。”說着,砰地一聲將房門關上。
吉娜委委屈屈地將劍抽出來,恨恨地在空中劈了幾下,幾次想再去推那房門,想到卓王孫淡漠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腳步。一面也不禁爲卓王孫方纔的劍式所吸引。
她低頭看看手中的劍,三尺一寸,不是很鋒利,也沒什麼特別的美感,然而入了卓王孫的手便能煥發出奪目的光輝。劍招一展,似乎天底下的所有的輝煌全都匯聚在一起,通過卓王孫而表現在這劍上。
這就是武功麼?若是我努力的話,是不是也會把握住這種光輝呢?她的興致一來,就忘了卓王孫的冷淡了,學着卓王孫提劍而立,手一抖,“哎呦”一聲,將自己割了道口子。
琴言一面小心地給她上藥,一面嘆着氣對她道:“妹子,武功並不是那麼好學的,出招快出招重,那都要先練內息的。一招劍術往往要練習很長時間才能領悟得了其中的精妙之處,若是本身就神奇的武功,則可能窮一生之精力都無法掌握它的精奧所在。這東西最是講不得急噪的,必須要循序漸進纔可。”
吉娜道:“可是我要快點學會閣主教的劍法啊,不急怎麼能行。”她弄傷了三生蠱,心中有愧,只好拼命練劍來討他的歡心了。
琴言笑道:“這個就更加不能急躁了。你也聽閣主說了,春水劍法講究以神爲用。比其他單純講究招數的還要艱難萬倍。雖然主要的是看個人的領悟,但動手之後千變萬化,至少要將這千變萬化練習個八九百變、七八千化才行吧?哪裡是閣主說說,你聽聽就能練成的呢?”
吉娜道:“可是閣主沒有說不行,那就是一定行的了。”
琴言淡淡一笑,道:“即使你練成了又有什麼用呢?若沒有內息做輔基,再精妙的招數也不過是花拳繡腳,對手內力一催,你根本近不了身的。”
吉娜道:“琴言姐姐,什麼叫內息啊。”
琴言道:“內息就是人本身的元命之本,也就是人活下去的能量。我們現在可以活動,能夠說話、走路,都是內息催動的結果,修習的目的就是培植出更多的元命之本,更好地應用它們。我們華音閣與江湖普通法門不同,講究神而明之,大而化之,運劍而不著於劍,若無力而求其大力,這是神。重在頓悟,資質好的,可能方聞法已經入一流境界,資質差的,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驚人進展。”
吉娜道:“那你覺得我是資質好呢,還是資質差?”
琴言不由得笑了。道:“這個啊,可就不是我能說得出來了。閣主既然說你能夠很快練成,想必你的資質應該很好了。”
吉娜道:“那你趕快將內息的練法告訴我,我多化幾天將它練出來,然後就可以專心練閣主教的劍法了。”
琴言道:“哪裡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可沒有閣主的本事,什麼複雜繁奧的事情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得清清楚楚的了。我用的還是笨法子,按照前人留下的功譜練習。雖然這樣繞着走成效不會很快,但卻安全得多了,不用擔心學了一輩子什麼都沒學到。”
吉娜歪了頭道:“那你將你練的功譜念給我聽聽好不好?我也先練一練看看。”
琴言道:“好啊。正好你這今天不能練劍了,順便養息一下也好。你聽着,第一篇,總序:大道無形,天地不公……”
一輪圓月漸漸爬上蒼穹。
樓心月倚在一塊巨大的白石上,靜靜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她居住之處與琴言迥然不同,不僅看不到一絲流蘇、繡花,就連傢俱器物,都是整塊青石雕成,在月光下泛着點點幽光,看上去說不盡的冷清。
在她寢室中心,竟然用幾塊巨大的白石堆成一方小池。池中一脈清泉,就在月下靜靜翻涌。
這脈清泉從十數裡外的深山中引來,乃是華音閣水質最佳之處。本來泉池的景緻只應放在花園裡,卻被她執意挪到了寢室中。
因此,她的房間終年便籠罩在一層冰冷的水氣裡,無數細小的微粒便在她身前懸浮着,幻化出無邊的寂寞。
琴言一向不願意在她這裡留宿,用她的話,這麼冰冷、潮溼的地方,簡直就是千年古墓。吉娜的抱怨就更加直白,這種地方只能用來養屍,哪能住人?
樓心月毫不在意,反而譏笑琴言用滿天錦障、流蘇把房間弄得俗氣無比。
琴言自然是不明白,但對於她這樣能爲了守候一塊玄鐵,在冰雪中掘地居住三年的人,這點冷清又算得了什麼。
此刻,她正倚身池邊白石上,宮髻解開,及腰的青絲紛紛披垂下來,浮在清泉之中。
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拿起牙梳梳理清泉中的秀髮,而是久久靜坐着,彷彿思緒已經不在人間。
她懷中抱着一塊比玄冰更加冷的沉鐵。
沉鐵看去宛如透明一般,裡面隱隱流轉着七彩光暈,投照在樓心月冰冷的容色上,映出一片幽寂的光芒。
今夜,她就將去莫支湖畔,見到楊逸之爲她揮出的第一劍。
這將是何等完美的劍意?
悠悠白衣,不染纖塵,就宛如天國中垂照下的一縷月光,淡淡的照耀着整個世界。
而這個神明一樣的男子,將在今夜最鼎盛的月華下,爲她而舞出這一劍。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冰霜一般的面容也被熱切的期待充滿。
突然,石門發出一聲銳利的刺響,一陣清風捲了進來。
樓心月皺了皺眉頭,瞬間站起身子,伸手在頭上一撫。滿天水滴飛落中,她的髮髻已然高高挽起,而她整個人也頓時變得冷靜、整潔,充滿了強大的殺意。
卻是琴言,只見她滿臉焦急,懷中還抱着吉娜。
吉娜雙目緊閉,臉上一片病態的嫣紅,宛如被烈火烤灼過一般,人已然昏迷了過去,嘴裡卻還喃喃說着一些不知意義的句子。
樓心月愕然道:“吉娜?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琴言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她說要學劍法,我就把內功的法門傳給了她幾句。沒想到她剛一練習,立即真氣走岔,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真是急死人了。”
樓心月皺眉:“你給她練的什麼內功?”
琴言有些惶然:“就是大自在功法啊,你我都曾習過的。”
樓心月道:“大自在功法?又怎麼可能練得走火入魔?”
這是閣中最重要的內功心法,華音閣中每一個有身份的弟子都曾習過,又怎會出事?
琴言搖了搖頭:“就是因爲不知道,纔來找你啊,你趕緊想想有什麼辦法沒有。”
樓心月伸手在吉娜額頭上試了試,只覺熱得燙手,遠比一般真氣走岔嚴重得多。她又趕緊探了探吉娜的脈搏,脈息時有時無,已經十分微弱。而一道極爲強悍的真氣卻在她體內恣意遊走,將她孱弱的生機衝得凌亂不堪。
樓心月眉頭越皺越緊:“吉娜以前練過別的武功麼?我是指,上乘內功心法。”
琴言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沒有吧?”
樓心月神色有些凝重:“她體內有一道極其強悍的真氣,只是這真氣隱藏得很深,可能連她自己也未必知道。最詭異的是,這道真氣正與本閣的內功心法勢同水火,吉娜剛一練習大自在功法,就驚動了體內這道真氣,發起了極爲凌厲的反撲。”她搖了搖頭:“吉娜自己根本不知道控制氣息,又一心求成,強行修煉,結果一不小心便被這道真氣重傷。”
琴言目瞪口呆,急道:“那你有沒有什麼挽救的辦法?”
樓心月搖了搖頭:“這真氣極爲高妙,絕不是你我能夠壓制住的。”
琴言急得跺了跺腳:“那可怎麼辦?”她看着吉娜被燒得火紅的小臉,咬牙道:“不行,我得去找閣主。”轉身要走。
樓心月輕喝道:“回來!”她皺眉道:“你還記得閣規麼?你擅自將大自在功法傳給他,罪名已經不小,何況又將她弄成這個樣子,閣主知道了,不會輕饒你的。”
琴言眼中掠過一絲懼怕之色,但瞬間又被焦急取代:“現在那裡還顧得上這些,要是再不救她的話,只怕就危險了!”
樓心月道:“還有一個人可以幫忙?”
琴言大喜,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誰?”
樓心月道:“秋璇。”
綿延起伏的海棠花圃盡頭,就是下弦月主秋璇的住處。
秋璇在閣中地位特殊,琴言雖有急事,也不敢貿然闖進去。只得在門口耐心等着侍女通報。
等待中,琴言不禁有些擔心:“你說月主能有這麼大的本事,治好吉娜麼?”
她的確應該有這個疑問,因爲閣中人人皆知,天下人中,對武學最漠不關心的只怕就是秋璇了。
她父親、母親、兄長無不是曠絕當時的絕頂高手,唯獨她卻對打打殺殺一點興趣也沒有。就連那一些用毒之術,還是偶然間覺得有了趣味,才勉強學習的。
這一點興趣,卻足以讓她成爲天下最好的用毒大師了。
不過,她最喜歡做的,還是手握一盞佳釀,微醉在海棠花樹下,不問世事,隨心所欲。
樓心月卻淡淡道:“她未必有,但她手中的寶物卻有。”
琴言皺起眉:“寶物?”
樓心月道:“她母親離開之前,留給她一個包裹,裡面有數不清的江湖秘寶,每一件都足以聳動天下,引起一場血雨腥風,但她平日只將它們扔在牀下,看都不看一眼。我們若是說動她幫吉娜治傷,這小丫頭就算躲過一劫了。”
琴言點了點頭,將吉娜額頭上的毛巾擰了擰,心中的焦慮絲毫不見減少。
就聽裡面一個慵懶的聲音道:“進來吧。”
琴言和樓心月對視了一眼,抱着吉娜,從墜滿明珠的簾下走了進去。
屋子正中擺放着一座九尺多高的青銅燭臺,上面雕繪着九十九頭姿態各異的鳳凰,極爲繁複、精緻。每一隻鳳頭都挑在空中,各自銜着一隻紅燭。
一個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在點亮鳳嘴上的燭火。
火光未明,但燦爛的珠光已經耀花了兩人的眼睛。
枕前不夜之珠,五彩琉璃之屏,七出菱花之鏡,含香紋狸之茵,房間中的每一件陳設都極盡奢華,但卻又都極爲隨意的擺放着,彷彿根本不值得主人愛惜。
搖曳的燈火之後,秋璇嬌慵地半倚在一張紫檀貴妃塌上,身上僅披着水紅色的睡袍,看來已經休息了,又被琴言等人驚起。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一手支頤,坐了起來。她臉上沒有一點粉黛,漆黑的長髮隨意披散肩上,看去宛如一株春睡未足的海棠,別有一番嬌慵。
琴言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只得轉開了臉,心中卻不免暗自讚歎,真是得天獨厚的人兒啊,無論什麼樣的時刻,無論什麼樣的姿態,都無損於她的美麗。
琴言、樓心月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秋璇卻瞥了琴言懷中的吉娜一眼,道:“將她抱過來吧。”
琴言趕緊將吉娜送上,秋璇一手抱過,一手從玉階上揭起一張通香虎皮褥,墊在貴妃塌上,然後才輕輕將吉娜放了上去。
她探了探吉娜的脈象,臉上那嬌慵的神色漸漸隱沒,變得肅然起來:“怎麼會搞成這樣?”
琴言道:“都怪先生日間傳她劍法,她急於學成,但卻又不得門道,我不忍心看她這樣白費力氣,於是將閣中內力心法傳授給了她。結果一練之下就成了這樣!”
秋璇眉頭皺起:“你們可知道,她體內有一段特別的真氣?”
樓心月點了點頭:“這點我也看出來了。但卻無力將之驅除。”
秋璇道:“你們可知道這真氣是什麼?”
琴言和樓心月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秋璇嘆息一聲,道:“這是暗獄曼荼羅真氣。一旦種下,只怕神仙也難以將之去除了。”
暗獄曼荼羅?琴言和樓心月不禁一驚。
琴言脫口道:“這是姬夫人的獨門心法?”
秋璇點了點頭。
琴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難道吉娜真的是姬雲裳安插在華音閣中的探子?
她身懷這樣的真氣,閣主絕不可能看不出來,那他爲什麼還要親自傳她劍法?爲什麼還對她這麼好?爲什麼縱容她在華音閣中所作的一切?
難道……她只覺一陣惡寒從背後升起,不禁全身打了一個冷戰。
樓心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哼道:“我早說,閣主對她這樣好,未必安了什麼好心,你一時心軟,助長她這點天真的幻想,其實只會害了她。”
琴言搖了搖頭,喃喃道:“不會的,閣主不會對一個小姑娘如此狠毒的。”
樓心月道:“只可惜在閣主眼中,她卻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琴言還想反駁,卻聽秋璇淡淡道:“你們還想不想救她?”
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當然想!”
秋璇嘆息道:“那就不要廢話,聽我安排。”她一面說着,一面在牀下的櫃子裡翻檢着,一會功夫便找出一枚金屑錦囊。解開上面的紫流蘇,一蓬七寸長的細針便顯露出來。這些針質地非金非銀,極細極長,看去宛如人的長眉一般,卻呈現出透明的色澤,宛如冰雪凝聚而成。
秋璇隨手遞給樓心月,淡淡道:“飛雪針,注意不要去碰針尖。”
樓心月知道這是難得的寶物,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
她對樓心月道:“你用這蓬飛雪針,分別刺入她任脈的十三處要穴。也不需用別的手法,只要想成你在鑄劍,將她當作你爐中的鐵胎就可以了。”
樓心月點了點頭。
秋璇又拿出一枚背面浮雕着仙鶴的小鏡,對琴言道:“你將這枚鏡子放在她額頭上,內力從鶴首處注入,一會我用灞雨環引導她體內真氣的時候,你一定要全力護住她的督脈。”
樓心月和琴言卻是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灞雨環?”
“天羅十寶之一的灞雨環?”
秋璇點了點頭,笑容中頗有幾分譏誚:“我能拿出灞雨環,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麼?”
灞雨環乃是當年天羅寶藏中最爲著名的十寶之一,能聚天地靈氣,力量生生不息,佩之者內息永不窮盡,乃是至高無上的寶物。只是每一次使用後,都會耗盡其聚集的靈氣,起碼要十年才能復原。
樓心月雖然知道秋璇此處囤積了不少武林秘寶,但還是沒想到連灞雨環這樣絕傳天下的寶物也在她手中,更沒想到她會如此輕易就拿了出來,救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對她的看法,也不免改變了幾分。
秋璇笑道:“我本來還有別的方法爲她壓制暗獄曼荼羅真氣,但那些都是化功的法子,一消百消,未免可惜了她體內的這段氣息。只有灞雨環,不僅能將真氣反撲平息,還能把這段真氣鑄造入她體內,爲她所用。從此,她便能將這道氣息運用到劍術上,馬馬虎虎看來,也是江湖上不錯的高手了。”
琴言不僅點頭,喜道:“那太好了。明日吉娜醒來,發現自己劍法大進的樣子,還不知有多高興呢。”
樓心月卻搖了搖頭。她們兩人的好意,對於吉娜到底是福是禍,還要是未知之數,全在卓王孫一念之間。
幾人不再多說,各司其職。樓心月用鍛造的手法,小心地將飛雪針刺入吉娜任脈要穴,引導她體內真氣的遊走。琴言則用天鶴鏡護住她的督脈。
秋璇從箱底深處掏出一枚玉環。其實它並不像一隻普通的玉環,而是通體赤紅如火,又厚又重,倒像是一塊玉牌。玉牌的一側有無數的細絲,結成環狀。在燈光下看去緋紅髮亮,宛如無數血脈,正在輕輕搏動一般。
三人的內息一起進入吉娜體內,只覺那暗獄曼荼羅真氣猛地一震,頓化身狂龍,在吉娜體內恣意衝擊。
灞雨環的細絲緩緩發亮,生出了無數觸角,深深扎入吉娜體內。這些觸角漸漸編織爲一張細密羅網,向吉娜體內的狂龍罩去。
狂龍受此刺激,更是興發如狂,在吉娜體內掙扎翻騰。吉娜的臉色由火紅變得蒼白,又轉爲青黑,全身都彷彿不禁這劇烈的疼痛,在不住顫抖。
琴言和樓心月不敢怠慢,真氣全力探出,牢牢將吉娜心脈護住。那條狂龍在羅網中掙扎了片刻,終於漸漸平復下來。灞雨環的細絲環繞而出,將那條狂龍輕輕放置在吉娜丹田深處。
秋璇擡起衣袖,拭了拭額角的汗珠,道:“好了,收手吧。”
琴言怔了怔,卻見吉娜雖然雙目緊閉,但臉色已經轉爲正常,鼻息也粗壯起來,看來應無大礙了。她看了看吉娜,仍有些擔心地道:“她什麼時候能醒?”
秋璇將光彩黯淡的灞雨環扔在一邊,又將針和鏡收起,道:“隨時。不過你最好和她留宿在這裡,因爲她剛剛承受了灞雨環的力量,身體十分虛弱,最忌顛簸和風寒了。”
琴言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留下來陪她。”
秋璇轉而望着樓心月,悠然道:“你呢?”
樓心月突然想起了什麼,斷然道:“我不能!”她上前幾步看了看吉娜,確認她無礙後,搖頭道:“差點忘了,我還與人有約。多謝月主施以援手,我必須告辭了。”
秋璇臉上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去見楊逸之?”
樓心月一怔:“你怎麼知道的?”
秋璇笑了:“華音閣裡還有我不知道的事麼?”她三兩下收好箱子,仍然隨意塞在牀下,倚着牀塌道:“借鑄劍的理由,留他三天,是你想出來的餿主意,還是先生想的?”
樓心月臉上微微變色,道:“先生的確下令讓我留他三天,但在這三日內,以他的劍法爲模範,鑄成一柄真正的寶劍,卻是我多年的心願。”
秋璇笑道:“三日之內,鑄成一柄神劍的確不易。但我還是希望你早日完成心願,因爲這隻怕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樓心月重重一震:“爲什麼?”
秋璇嘆息一聲道:“華音閣是武林第一禁地,竟讓人如此來去自由,就算先生願意,華音閣的千年威望也不會願意的。”她的聲音有些冷漠:“數百年來,擅自闖入華音閣的人,只有一個下場。既然數百年都未曾破例,這次也不會。”
樓心月搖了搖頭:“這次的確是例外。先生只是想知道,楊逸之到底夠不夠資格,做他的對手。”
秋璇淡淡笑道:“若不夠呢?”
樓心月深吸一口氣,沒有答話。若不夠,楊逸之便不必再走出華音閣。這點不用秋璇提醒,她也知道。
但又怎會不夠?
秋璇似乎看明白了她的心意,道:“第三日,爲你施展了完美一劍之後的他還夠麼?”
樓心月一震。
她不是不知道,楊逸之的武功極爲特別,數個時辰之內只能出一劍。
這一劍出後,他連江湖上普通的高手都無法打敗,又怎麼去面對卓王孫?
難道,自己真的是害了他麼?
樓心月雙手漸漸握緊,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
秋璇輕輕嘆息一聲,道:“不過事已至此,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樓心月身形突然飄出。瞬間就已消失在門外的黑夜中。
秋璇看着她的背影,笑意中有一絲嘲諷:“千萬不要把他想得太好。這是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忠告。”
突然,旁邊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我不許你說他壞話!”
琴言一驚,回頭看去,卻是吉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正氣鼓鼓地瞪着秋璇。
秋璇笑了:“小妹妹,幹嗎用這麼仇恨的眼光看着我,要知道我剛剛救了你的性命呢。”
琴言正要阻擋,就聽吉娜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我不想聽你說他壞話!”
秋璇笑道:“你倒是護着他,不過這怎麼能是壞話呢,這是實話。”
吉娜重重地哼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眼中的目光簡直可以殺人。
秋璇淡淡一笑,她整個人就在這一笑中變得溫柔無比,任誰都不忍拒絕。她悠然道:“你這麼恨我,是因爲吃我的醋麼?”
吉娜將頭轉開,卻不回答。
她不敢看秋璇,因爲這個女子實在太過美麗,她怕自己看久了之後,會不免心軟,又將她當作好人。
她實在不願意將秋璇當作好人。
秋璇卻輕輕嘆息道:“一個吻而已,你又何苦在意呢?何況他又不喜歡我。”
吉娜忍不住道:“他不喜歡你?你知道?知道還來糾纏?”
秋璇笑道:“愛一個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就可以了,哪裡能管他的意思?”
吉娜愕然,這番高論真是聞所未聞,一時無語反駁。
秋璇看她不解的樣子,微笑着道:“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他不喜歡你,不想見你,甚至要殺了你,你還會喜歡他麼?”
吉娜怔了怔,她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她思考了片刻,還是堅定地道:“會的,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會喜歡他。他不想見我,我就躲得遠遠的,唱歌給他聽。”
秋璇愛憐地伸出手,撫摸着她的頭髮:“傻孩子,那你不是和我一樣的麼。”
吉娜身子一震,說不出話來。
或者,他天生就有這種魔力,讓人能甘願粉身碎骨,爲他奉獻一切罷。
難道,她也只是這其中的一個麼?
難道,普天下的女孩,都是一樣的傻,都寧願放棄溫暖的天堂,而來到魔鬼的身邊,被他的火焰焚滅成灰?
吉娜不禁有些迷茫,目光無意掃到琴言身上,卻見她低頭不語,眼角卻似乎隱隱有了淚光。
真是同病相憐啊。
卻聽秋璇道:“可是我必須提醒你,要愛他,就一定會受傷。傷得多痛,在於你愛得多深。”她笑容看上去頗有些說不出的落寞:“永遠不要去嫉妒他身邊的其他女子,因爲她們終究也是和你一樣。”
吉娜卻搖了搖頭。
秋璇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自嘲:“何況,即使你要嫉妒,我也不應該是你最在意的那一個。”
吉娜忍不住道:“還有誰?是木頭房子裡的那個小妹妹麼?”
秋璇搖了搖頭,笑容中也有些苦澀:“以後你會知道的。”
琴言忍不住擡起頭,道:“我一直不明白,以月主的身份、容貌、智慧,爲什麼不去爭取呢?”
秋璇笑環顧四周,輕輕道:“我若有心去爭,天下萬物,又有哪一件不是我的?”她不再說下去,她的話中有難言的高傲,也有難言的傷感,聽得琴言、吉娜也不由有些悽然。
她又粲然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會和你們爭的。”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喜歡我,不願意見到我,我會忘了他。”
翌日。
月之十四,黃昏。
卓王孫負手站在公步亭中,看着天外卷舒的雲朵,久久不動。
吉娜又抱着那把劍來了,照例不管卓王孫在做什麼,跑過去扯着他的衣服就叫練劍練劍。
卓王孫淡淡道:“我昨天教你的那一招,練習好了麼?”
吉娜霎了霎眼,滿臉都是調皮的樣子,道:“早練好了。”
卓王孫仍舊淡淡的道:“哦?那你施展來我看看。”
吉娜眼珠一轉,手一擡,猝然一道強烈的光芒綻出,劍式如玉龍般自下而上夭矯而出,直劃卓王孫胸前七處大穴!卓王孫身子一閃,吉娜一聲嬌斥,騰身而起,身隨劍轉,劍芒集中在劍尖一點之上,流星一般向卓王孫追襲而去。
卓王孫手一擡,流星突然炸開,宛如煙火爆空,化身千億,漫空都是赤赤的劍氣。劍氣互相糾結、擠壓、增發、爆炸,形成密集的網狀,向卓王孫當頭罩下。
卓王孫眉頭皺了皺,手往前一探,已經抓住了吉娜的手腕。暴雨一般的劍光立刻消失,只剩下吉娜滿臉的迷惑,喃喃道:“怎麼不行?琴言姐姐明明說可以的!”
卓王孫放開她的手腕,道:“劍招已脫形入神,內力竟增長到能御劍的地步,實在很出我意料。樓心月與琴言給你吃什麼了?”
吉娜聽了他誇獎,立時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沒吃什麼。我早說過我是天才的麼。”
卓王孫冷冷一笑,甩開了她的手道:“天才?還不是給我一招拿住?”
吉娜湊過來嬉皮笑臉地道:“閣主武功天下第一,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怎麼練都不會及的上閣主的啦。只是……只是我這點微末的武功,還是可以看的吧?”
卓王孫道:“武功倒沒什麼,你的內力是怎麼來的?”
吉娜道:“我也不知道……啊,說漏了嘴了!那天琴言姐姐拿了本書給我念,說是照這本書就能練成內息,然後學起閣主的劍法就快的多了。我一想這樣很好啊,就跟着那本書上學。剛試了一下,就覺得周身發熱,好象火烤了一般。但我不想停下來,就勉強練下去,結果不知怎麼的就昏倒了。後來聽琴姐姐說,我體內本身就有一段氣息,就是不知道怎麼應用。這段氣息和琴言姐姐給我的書在體內打架了,差點把我害死。是她叫上樓姐姐、秋璇姐姐一起救了我,並且把那段氣息鍛造入我體內了。現在我就覺得身體裡有個人,我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還特別好使,你看我叫她跳,她就能跳的這麼高呢。”說着,吉娜突然凌空而起,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頓了一頓,然後緩緩落下。似乎背上生了兩隻巨大的翅膀,身子彷彿全無重量一般。
卓王孫看着她,眼中的溫度卻在漸漸變冷。
吉娜毫無所知,緩緩落下,道:“你看我的內息怎樣呢?”
卓王孫道:“秋璇的寶物真是無所不能,竟然能給將你體內凌亂的氣息凝鍊,鑄出如此神妙的內息來。你這修爲,大概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吉娜喜道:“那你可以好好地教我練劍了麼?”
卓王孫道:“你劍術已然入門,不需要我教了。”
吉娜大失所望,卓王孫看着她,悠悠道:“不過你可以來偷月亮菜了。”
泉水映月生輝。
樓心月和昨夜一樣,倚在白石上,長髮浸在冰冷的泉水中。
她已經這樣坐了一天了。
自從昨夜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楊逸之爲她揮出的那一劍開始,她就一直這樣,懷抱玄鐵,呆呆地坐在寒泉旁。
她腳下散亂地堆放着斧、鑿、鐵錘。這些工具都十分精緻,無論木柄還是鐵仞上,都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油光,看得出每一件都經過了精心保養,是主人平日的心愛之物。
但如今,她卻任由它們凌亂地堆在腳下,看也不看一眼。
她的心,已經完全被那一劍所佔據。
那一劍,是如此的美麗絕倫。
那一道光芒,誕生自他的掌中,然後化爲滿空淡淡煙花,在空中燦爛、消失,絕不耀眼,就彷彿只是你心底深處的那一點漣漪,卻又是如此美麗,如此寂寞,如此哀傷。
這萬億煙花,每一朵,都踏着天地間至美的節拍。舞蹈出來自天空的永恆的光芒。
每一朵,都應和着前年來最高絕的寂寞,書寫着那彷彿傳承自魏晉的千古風流。
他手中無劍,心中也無劍。
他只是千年前,那在月下微醉的書者,藉助了山川林泉的雅趣,因此才飛龍舞鳳,將蘭亭一序寫得一片神行,曠古絕今。
他只是百代前,那在山中行吟的詩人,窺知了天地萬物的奧義,因此才手揮五絃,將詩篇點綴得高華出塵,萬代傳頌。
什麼樣的劍,才能匹配得上這一劍的劍意?才能匹配得上這劍意的主人?
樓心月抱着沉鐵,久久沉默了。
今夜,將是第二劍。
雖然她已知道了他處境的危險,但這三劍,卻是她一定要看的。她不能違抗卓王孫的意旨,更不能違抗自己多年的心願。
如果說,在卓王孫身邊,你只能感到自己的供奉,自己的卑微,那麼在他的光華的照耀下,你的一切理想、夢境都因他而變得可以觸摸,在他身邊,你就不再平凡。
你的一切,都被他守護,被他尊重。他看着你,彷彿不是看着芸芸衆生中的一員,而是看着人世中唯一的知己。
生死契闊,於是都不放在心上。你會驕傲地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沐浴諸天榮光。
那一刻,你是如此重要,如此獨一無二。
樓心月眼中漸漸透出一絲絕決,她不會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三日之內,她要爲他鑄劍,鑄出一柄讓他可以對抗天地的名劍。
月色照臨丹書閣。
白虎之皮高懸,卓王孫依舊揹負手而立。
“吉娜不是姬雲裳派來的。”
顏道明更恭謹地俯下身子,等着卓王孫解釋。
他知道卓王孫這麼說,一定有很堅定的原因,而閣主一定會說出來的。他的職責,就是要仔細地聽,然後提出幾點小建議來,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
“我教授吉娜劍術,就是想試探一下她的武功修爲。我教她劍法,若她領悟的太快,或者露一點學過武功的痕跡,我就當場將她格殺。武功高的人,就算隱藏得再好,在真正危險的情況下,還是會有反應的,一定有。”
顏道明雖然跟隨卓王孫多年,聽到“當場將她格殺”幾個字,心頭也不免有些寒意,不過這也只是瞬間的反應,他要做的,不是同情,不是驚詫,而是聚精會神,聽清卓王孫說的每一個字。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在傳劍的過程中,我動了三次殺意,她並不是沒有反應,但那反應卻極爲凌亂,根本看不出人爲的控制。後來她被秋璇打通經脈,內息貫穿,雖然氣機變得強悍無比,但卻不會控制,經常反挫損傷自己。因此,我判斷,最可能的情況是,有人將自身的功力過渡了一部分給她,卻沒來得及教會她怎麼應用,她便進入華音閣了。”
顏道明沉吟道:“如此說來,吉娜仍是奸細了?”
卓王孫搖了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說。能夠隱藏得這麼好,一種情況是吉娜是個聰明絕頂而且心機深沉的人物,爲別人授意而潛入華音閣的。另一種情況,就是吉娜對這些情況根本一無所知,她是真正的天真。”
顏道明道:“真正的天真?”
卓王孫慢慢點頭,道:“有的時候,真正的天真,纔是最可怕的。無論多聰明多深沉的人,孤身而入華音閣,終究會露出些馬腳。但若是真正的天真,則本來就沒有陰謀,心中自然坦坦蕩蕩,無論怎麼試探,都試探不出來的。”
顏道明道:“這樣說來,吉娜是無害的了?”
卓王孫道:“天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真後面的東西。比如說,姬雲裳。”
顏道明恍然道:“閣主是說,吉娜是真正的天真,但姬雲裳卻可以藉着她這天真,趁機竊取我們的機密?”
卓王孫道:“吉娜這樣的孩子,誰見了都喜歡的,一喜歡,難免就泄漏了點機密給她,她心底坦蕩,說不定就會說了出去,那就最爲可怕了。”
顏道明道:“閣主既然洞悉了姬雲裳的計謀,那打算怎麼辦呢?”
卓王孫道:“此事拖得時越間長,防範的陣線便拉得越長,對華音閣就越不利。所以一定要速戰速決。我要封吉娜做朔月妃。”
顏道明吃驚道:“朔月妃乃是閣中四月妃之一,聲名權威僅在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閣中機密,幾乎都可與聞,閣主如此做,是否……”
卓王孫淡淡道:“若非如此做,怎麼能引得出姬雲裳?何況她已經侵入了華音閣中。”
顏道明道:“只是……”
卓王孫打斷道:“想做大事,總得冒一點險的。若是現在一劍將吉娜殺了,自然一點危險都沒有。但姬雲裳窺探在側,華音閣仍然不得安心。此次機會難得,縱然有再多不妥,只要能除掉姬雲裳,也就值得了。只是吉娜做朔月妃這件事,不能太突兀了。我要你安排三道難關。”
顏道明道:“請閣主指示。”
卓王孫道:“明晚我會約吉娜到我那裡取一件東西,那時你就要將這三道難關安排好。第一道,傳我的命令,着琴言看管住她,若是看不住,罰去新月妃的頭銜,待罪一年。第二件,傳東天青陽宮韓青主守住虛生白月宮,若放人進來,受跗骨針之刑。第三件,從雲漢司調來洪十三。”
顏道明脫口道:“快劍洪十三?”
卓王孫道:“對。命他守住後花園,來者格殺勿論。若是吉娜能闖過前兩關,也該正式試試她的本領了。能在洪十三的劍下全身而退的,想必也夠朔月妃的資格。吉娜做了朔月妃,姬雲裳一定按捺不住,我們的機會就來了。”他的眼中忽然逼出一絲冷光:“那時,也就是我敗她於劍下之時。”
顏道明躬身道:“閣主聖明。”
卓王孫揮手道:“你出去吧。將這三件事辦妥帖。華音閣問鼎中原,決不能後院失火。”
顏道明答應了一聲是,退了出去。
卓王孫仍然昂首看着那幅巨大的虎皮,久久沒有出聲。
窗外,一道燦爛的劍華破空而出,照亮了華音閣沉沉的夜空。
隨即,鍛造的洪爐重新開啓,風火呼嘯中,垂打之聲響徹天際。
第二劍終於還是出了。
卓王孫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然而他心中所思所想,卻是絕沒有人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