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忙着將自己來的時候所穿的苗族衣衫脫下來,漿洗得乾乾淨淨的,縫補整齊,放起來,預備偷月亮菜的時候穿。她一邊做這些活計,一面輕輕哼着歌,臉上寫滿幸福的樣子。琴言看了卻只覺得心酸。打算過去幫她一點忙,吉娜卻執意不肯讓別人插手,自己獨自忙了一整天才做完了。做完了就一個人練劍,一面練了一面笑,練得歪七八糟的,也不知是在做什麼。
到了八月十五一清早,吉娜活蹦亂跳地起牀時,琴言卻病倒了。在牀上拉着吉娜的手,滿臉憔悴道:“妹子,姐姐身上痛得厲害,你陪姐姐一會好不好?”
吉娜嚇了一跳,趕忙問道:“琴言姐姐,你怎麼了?”說着拿手試了試琴言的額頭,她生病的時候琴言和樓心月就是這麼試她的。卻更是嚇了一跳。琴言的額頭竟如自己剛練內息時一般,燙得跟火爐子一樣。低頭一看,琴言也沒梳妝,臉色憔悴,平日嫵媚的眼睛這時一點水色都沒有。
吉娜哭道:“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琴言道:“沒什麼。大概昨晚你生病照顧你的時候受了點風寒,大概死不了的。好妹妹,我從小就是孤兒,一直將你當做我的親妹妹,你能陪我會子麼?”
吉娜答應了一聲,坐在牀邊上,伸手抱住了琴言。琴言似乎從這單純的動作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睡着了。
這一睡睡了兩個多時辰,吉娜一些都不敢走開。
琴言在睡中似乎還能感受到周身的痛苦,不斷細聲地呻吟着。吉娜憂愁地瞅着她不斷顫動的睫毛,心中怕得不得了。有心去請樓姐姐過來看一下,但一要走開,琴言的病情就似乎加重幾分。
吉娜只好默默地陪着她坐着,一心放在她的病上,其他的事情倒都一時沒有想起。
琴言忽然被一陣咳嗽聲吵醒了,睜眼看時,吉娜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隻小鍋,折了些乾草柴火,正在屋子的一角不知煮什麼東西。她哪裡知道怎麼燒火,所找的柴草半乾不溼的,只發出濃煙,卻生不出火苗。吉娜將頭湊在柴草上吹着,一陣濃煙滾出,將她的眼淚都嗆出來了,連聲咳嗽。
屋子裡都是滾滾濃煙。琴言輕聲道:“你在做什麼?”
吉娜揉着眼睛走過來,道:“我看你一天沒吃東西,你又捨不得我離開,我就找了個鍋子,預備在房間裡煮點粥你吃。你沒被嗆到吧?早知道這樣,我就先學學怎麼燒火了。”
琴言心疼地拉起她手,道:“你快歇一歇,我不餓。沒的去做這些粗事,你看,手上都紮了幾根刺進去。來,我給你挑挑。”
吉娜趕忙將手抽回來,道:“沒事沒事。你再躺一會吧,馬上就好了。”
琴言倒不好一下子做出病好了的樣子,只好躺下了。吉娜跑過去依舊折騰那堆火。琴言教她將溼柴煨在火邊上,等乾的差不多了再點。這下好得多了。
不一會,火便生了起來。
吉娜左右手交替着端了碗過來,碗中是滿滿一碗青梗蓮子粥,讓琴言吃。琴言道謝着接了過來,就聞到一陣焦糊的味道。用筷子撥了撥,一片焦粥就浮了上來。
吉娜“啊”了一聲,道:“姐姐不要吃了,我給你另做吧。”
琴言趕緊道:“沒事沒事。我病了口中沒味,吃點糊的正對胃口。”吉娜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將粥吞下去。蓮子粥本來就有些苦味,焦糊了後,更是難以下嚥。
琴言一面吃着,眼淚就滴了下來。吉娜小心翼翼地道:“琴言姐姐,粥很難吃吧?不要吃了,我到廚房再給你要一份好不好?”
琴言強笑道:“傻孩子,有什麼難吃的。姐姐是擔心自己的病落下個症候,所以才傷心起來。你的粥好吃的很,下次還要再煮給姐姐吃纔是。”
吉娜道:“那我去請月如是月姐姐來給姐姐看看好不好?吃點藥就沒關係了。”
琴言搖搖頭道:“姐姐這病姐姐自己知道。不是吃藥能夠治好的。好妹子,姐姐就你一個親的,你多陪陪姐姐,讓姐姐心裡舒服些,就是過會死了,心裡也情願。”
吉娜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陪姐姐。你再睡會吧,一會我再熬粥你吃。”
琴言答應了一聲,合上了眼睛,一會就鼻息細細,睡着了。但她雖在睡眠中,似乎仍然不能離開這塵世間一切痛苦的事情,彷彿一切醜惡者依舊肆虐在她柔弱的身體上,時刻束縛了她和踐踏着她。
吉娜呆呆地看着她,手握在琴言的手中,不敢抽出來。
陽光終於西斜,最後捨棄這個大地,將光芒和溫暖帶走,只剩下迷離的幽魂般的黑夜。
梆子一更一點地敲着,夜色漸漸深沉得就象一潭湖水,每一聲低語都能揚起翻騰的浪花。
吉娜突然垂下淚來,手輕輕拂着琴言的手背,道:“琴言姐姐,我知道這個時候離開你你一定會很不高興,但我沒有辦法。我實在很想陪你,但我不能不去啊。姐姐,我知道你總會原諒我的,我……我就任性一次了。”輕輕將手從琴言手中抽出來,默然看了琴言許久,輕輕轉身,掩上門出了去。
琴言眼睛始終沒有睜開,卻有兩滴淚水慢慢從眼角流了下來。
虛生白月宮後院。
冷月殘照,窗櫺上清霜如雪。
月如是將一雙宛如白玉的手放在在門邊的水晶盆裡浸了浸,然後退了出來。水盆中隱隱約約,浮動着幾團血花。
月如是嘆息了一聲,望了玉牀的女孩一眼,將門關上,轉身對等候在門口的卓王孫一禮,道:“先生……”
卓王孫一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快步走到院中,才道:“她的病情到底怎樣?”
月如是秀眉緊蹙,道:“恕屬下無能……沙羅花與三生蠱前些日子經過折損,一時難以復原,花香已經不足以鎮住她體內的劇痛,而她的心脈已經極其衰弱,這種疼痛根本無法承受,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擅自給她服用了大量的幻藤汁,也只能緩解兩個時辰。現在的辦法有兩個,一是暫且忍耐,等待沙羅花與三生蠱復原……”
卓王孫打斷道:“不行,她一刻也不能等。說第二條。”
“另外一條……”月如是沉默了片刻,道:“天下盛傳,青鳥族的三位使者之一,半神星漣如今就寄居在華音閣青鳥湖中,敢問閣主,這個傳說是真的麼?”
青鳥族是崑崙山下一個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稱始祖爲西王母的使者青鳥。經過數次浩劫之後,青鳥族的傳人只剩下了三個。據說都有着不可思議的形貌,居住在人跡絕難到達的地方。更令人神往的是,她們擁有半神一般的預言之力,傳說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因此,天下人人都想得到她們以爲己用。然而卻沒有人真正見到過她們。
因爲她們擔負着一個極其神秘的使命,爲了等候完成這個使命的時機,她們不惜身上帶着可怕的畸形,時時刻刻忍受痛苦的折磨,躲藏在世間最陰暗的角落中。
江湖風聞,三隻青鳥其中之一就寄居在華音閣青鳥湖底。
華音閣爲了維持她孱弱的生命,付出了不菲的代價。作爲報答,青鳥族那一支的傳人世世代代向華音閣主預言天下大事。數百年中,人們難免會將華音閣的鼎盛和這些預言聯繫起來,然而這些傳說也始終只是捕風捉影,從來沒有被證實過。
月如是目光隱動,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卓王孫道:“她在。”
月如是眼中閃出興奮的光芒,她爲自己有機會能將傳說變爲現實而興奮:“如果典籍記載的沒錯,她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崑崙之顛修煉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所以,傳說他們的血液是她們力量的源泉,可以生肌肉骨,化解一切痛苦與疾病!”
卓王孫道:“你要她的血?”
月如是道:“是,只用借上幾滴,也不會傷害到她。然而,青鳥族的人愛惜身上的鮮血甚於性命,只怕是絕對不肯的,青鳥的體質極弱,一經驚嚇,就會在血液中產生一種無法去除的毒素。所以,除非自願將鮮血獻出,強迫她們毫無意義。”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星漣二十年纔會甦醒一次,其它時刻,都在血池中沉睡不醒,你今夜立刻前往青鳥島,將她的血取來給我。”
月如是道:“是。”垂首緩緩退出。
卓王孫道:“回來。”他一展袖,手中露出一枚青色的令牌,上邊水紋錯動,熠熠生輝:“這是蒼天令。我本來今夜準備用它迎接一位客人,你先拿去。若星漣中途醒來,你就以這枚令牌和她交換,她必然應允。”
月如是道:“是。”小心翼翼的接過蒼天令,仔細收好。
卓王孫道:“最後記住,千萬不要點燃血池周圍的燭火,去看她的樣子。”
吉娜出了房子,擦了擦眼睛,就向虛生白月宮走來。她雖然出了來,但琴言的病卻依然縈繞在心頭,很是不快活。這時只想趕緊將月亮菜採過來,馬上回去再煮粥給琴言吃。
但真的可以這樣麼?
她永遠想不到,爲了這一日的到來,不僅是她,還有多少人,付出了準備,多少心血。
而他們準備的,絕不是一場簡單的遊戲。
他們的遊戲中,沒有月光,沒有歌聲,只有陰謀、鮮血、殺戮。
虛生白月宮自然好找,華音閣中最大、最高、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吉娜來過幾十次,當然不會找不到。但這次卻不一樣了。她的手剛按上宮門的獅頭銅鈕,就聽一個略帶慵懶的聲音道:“住手。”
吉娜猝然回首,就見一個身穿書生長衫的青年人站在竹子下面,一臉的微笑,手中什麼也沒拿。
這人長得十分好看,甚至比南宮韻還要美秀幾分。只是吉娜經過南宮韻之事後,對這一類形的男子殊無好感。加上此人自命風雅,倚着翠竹的姿態看上去頗爲做作。讓吉娜頓覺厭惡無比。
她毫不客氣地問道:“你是誰。”
那人卻不生氣,仍然笑道:“姑娘忘記了,我們在丹書閣見過面的,只是你想必不知道我叫韓青主。”
吉娜道:“是你啊,誰管你叫什麼?我要進去你爲什麼不讓我推?”
韓青主微笑道:“我的名字可以不管,但我的職務你卻不能不問一下。因爲在華音閣中……”
吉娜不耐煩地道:“你想說什麼就趕緊說好了,吞吞吐吐的倒像個娘娘腔的臭男人!”
韓青主也不生氣,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紙扇,唰的一聲展開,道:“步劍塵先生去世後,在下暫時代理華音閣青陽宮主的職位,兼領閣中一切大小護衛安全事宜,夜中防盜、日中防寇的事情都由我管,你說我該不該攔住姑娘呢?”
吉娜道:“我一不是盜,二不是寇,你攔我不着。”
韓青主道:“那姑娘到這虛生白月宮中來做什麼?”
吉娜道:“我來偷月亮菜。”
韓青主道:“這不就得了。粘着一個偷字,那就是我的職責所在。少不得請姑娘跟我回去一趟。若是不跟我這臭男人走也可以,就請姑娘回自己的房子,等明天由閣主陪同了再到虛生白月宮中,那時你要偷什麼都可以。就算是將虛生白月宮都搬走,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吉娜道:“你羅裡羅嗦地說的都是些什麼。這地方我來了這麼多次,就沒見有誰管過我。我要進去了。你自己在這裡護衛着吧。反正我一會就出來了。”說着,就要上去推門。
韓青主摺扇一搖,擋在吉娜面前,道:“姑娘,這個可玩不得。今天若是放你進去了,我的性命攸關。請姑娘體諒,有事白天再來。”
吉娜道:“你這個人怎麼糾纏不清,我的事是不能白天來的。再不讓開我拿劍刺你了。”
韓青主一笑道:“姑娘的劍不知是什麼做的,若是香粉胭脂做的劍,韓某倒很願意讓姑娘刺上幾劍。”
吉娜哼了一聲,突然寒光射目,韓青主吃了一驚,摺扇來不及回架,百忙中腳尖在臺階上一點,倒躍而回。空中幾縷青絲飄下,卻是前額的頭髮被削了一片去。
韓青主向來最重風儀,這時因一時大意被吉娜偷襲得手,居然劈掉幾縷頭髮,狼狽不堪,實在是生平之辱,無甚於此的。
吉娜收劍而立,氣呼呼地道:“你再敢攔我,我就劈你的腦袋!”
韓青主臉色一沉,道:“小丫頭,今日叫你知道厲害!”摺扇一探,身形已到了吉娜面前,一招手揮五絃,扇風籠住吉娜左半身三十大穴,左手一招飲虹霽澗,向吉娜脈門扣來。
他這招全力施爲,逍遙扇韓青主的名頭在江湖上也不是浪得虛名的,吉娜究竟是初會大道,立時就覺真氣一滯,手中劍如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來。韓青主逍遙扇或開或閉,刷刷幾下進手,完全佔住了場上的主動,將吉娜前後左右都籠罩了住。一柄寶扇忽刀忽劍。忽做蛾眉刺,忽做點穴钁,有時竟然使出長槍的招式,縱橫開閡,忽柔忽剛,端得是厲害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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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奮力架住,幾招之後,汗珠滾滾而下。
韓青主倒也沒想真的殺了她,扇勢一緩,道:“回去吧。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哪知吉娜武功雖然不純熟,但對以神爲用這句話體會極其深刻。韓青主扇勢一緩,春水劍驟然光芒閃動,抵着韓青主回收的勁力直襲過來。
韓青主這時早有防備,冷笑道:“你可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逍遙扇劃了個半圈,將吉娜春水劍上的勁力完全吸住,待吉娜劍式用老,倏的吐出。
這一下就等於合了吉娜和韓青主兩人的功力,吉娜哪裡禁受的住?一聲嬌呼還沒出口,已經被砰的一聲擊到了虛生白月宮的宮門上。
那宮門照例是不關的,木頭的東西哪裡禁得住吉娜的衝撞?支呀一聲開了,吉娜骨碌碌滾了進去。
韓青主卻是一呆。方纔打的興起,哪裡想到這一招竟然將吉娜打進了虛生白月宮!這不是故意放她進去麼!想起跗骨針的手段,不禁額頭涔涔汗下,高聲叫道:“小姑娘你再出來,我們大戰三百回合。”
吉娜被摔的七葷八素的,好在韓青主總算手下留情,她的身體內大部分內息又都處在休息階段,自然護體,所以這一扇受的傷輕之又輕,但身子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任誰都不高興。聽到韓青主大喊,沒好氣地答道:“娘娘腔你進來,我們大戰四百回合!”
韓青主道:“哼,我就知道你怕我,不肯出來。苗族來的小姑娘就是這麼沒膽子。”
吉娜輕輕嘟噥了聲:“懶得理你!”找到了自己的劍,按琴言所說的檢查了下內息,提氣向後花園走去。
她隱約還記得上次學劍的時候的位置,走去一看,果然有小小的一片菜,菜苗剛剛緩過勁來,正長的青翠油黃,不用吃,只看就讓人覺出這田園風味的清香了。
吉娜於是將劍放下,一面按照苗族的風俗哼起了歌,一面蹲下身來,剜起一棵棵在她看來有着無比重大意義的月亮菜。
好多年的期待、尋找,終於有了收穫的一天。收穫的喜悅彷彿就化爲實質,跳躍在這一株株碧綠的菜苗上,月光宛如遮瀚神的祝福,輕輕的給披上吉娜的雙肩,讓夜晚的微風也變得溫暖。
吉娜小心翼翼地摘掉沾染在菜根上的泥土,彷彿也在摘走心中的一切陰霾,這一刻,她又彷彿恢復到了初見那個幻影的一刻,一切都那麼簡單,那麼美好。這一輩子的幸福,也就都蘊涵在自己的掌心之間呢。
只聽她唱道:
“鹿頭江水百丈長,郎在一方妹一方。
山茶開花紅滿畲,小妹妹想起情哥哥的樣。
大雨落下鳳凰山,郎唱情歌在山邊。
日頭出來架虹橋,小妹妹想見情哥哥的面。
月瑪瑪出來亮清清,南風吹樹樹葉明。
情哥哥不要尋錯路,小妹妹窗前紅溜溜燈。“
唱的內容只管是些郎情妾意,但中國的民歌向來是無郎無妹不成歌,這些自然發於本心的鄉里小曲,卻每每能唱的纏綿悱惻,動人心神。
虛生白月宮這時候自然是靜寂的,吉娜的歌聲細細的在夜風中傳出,一遞一唱,那自然有種清媚的姿態,很可以引人一句一句的聽下去。
吉娜眼中淚光閃動,似乎完全陶醉在歌聲和簡單的挖菜的動作中,她的心這時完全被幸福的憧憬所佔據,哪裡還會有別的思慮呢。
猛然一絲毒蛇般的劍氣在吉娜背後騰起,悄無聲息地晃了晃,直沒向吉娜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