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慢慢低下頭,道:“我……我闖禍了麼?”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見她雙眼中的淚珠兒重又聚結,將她的雙眸浸得通紅。她盯着自己的鞋尖,雙腳微微踏着,好生忐忑的樣子,直讓人憐惜。
卓王孫嘆道:“禍已經闖了,多責怪你也無用,你只能好好補救自己的過失了。”
吉娜揚起臉龐,她的眼中淚滴閃爍:“還能夠補救麼?那個妹妹好可憐啊,她生了什麼病啊?”
卓王孫淡淡道:“你不必關心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
吉娜喜道:“什麼事?你說吧,我一定盡力去做!”
卓王孫道:“現在的你什麼都做不了。你先學好劍術,我再告訴你該做什麼。”
吉娜皺起眉頭,道:“學劍啊,劍一點都不好玩,學來做什麼?它老是割我的手。”
卓王孫道:“只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麼會讓劍割了手?”
他要親自教她劍術?
吉娜的臉龐揚起,閃過一陣驚喜。
翌日。丹書閣。
卓王孫揹負着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陣,你可知道此事?”
顏道明躬身道:“屬下也是剛剛知道。此人武功極高,且對於太昊陣極爲熟悉,幾乎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只是此人沒有料到閣主已經將太昊陣改造過,因此,還是被秋璇月主發覺了。”
卓王孫道:“依你之見,有幾個人有此嫌疑?”
顏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鎖骨的太玄鏈,殺回宮中,只怕太昊陣當真困不住他。不過昨日已經探察過,青石天牢如常,那人並未逃出。閣主自然也有這種力量,但想必不會自其中出入。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了。”
卓王孫道:“說下去。”
顏道明道:“第一個可能,就是步劍塵復活了。將這已存在數百年的四天陣改造爲連環相生,互爲屏障的防禦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並籌劃的。後來雖然又經多方改益,但終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夠在其中從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個可能,就是姬雲裳姬夫人離開了雲南曼荼羅教,從邊陲趕來。姬夫人離開華音閣,加入曼荼羅教之前,與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當初乃是閣中重臣,是以四天陣陣圖初成之時,就交了一份給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爲可疑。”
卓王孫道:“還有沒有其他人?”
顏道明搖頭道:“這四天陣精妙絕倫,絕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無法只力通過。天牢緊閉,步先生已死,這侵入太昊陣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孫沉吟了下,道:“伏在雲南曼荼羅教的暗樁有什麼消息?”
顏道明苦笑道:“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樁傳來的消息,說他們的教主每日按時升殿,從未間斷過!”
卓王孫目光擡起,深深望着那副巨大的白虎之皮,良久道:“如此說來,我們要好好佈置一番了。”
正午。
吉娜興高采烈地站在虛生白月宮前面的小花圃裡,她身後擺了十幾把劍,這些劍各各不相同,本是卓王孫準備來讓吉娜挑選的,可他沒想到劍什麼樣子對吉娜毫無意義,因爲她根本就不懂劍,一點都不懂。在她的思想裡,劍跟刀是一樣的,都是做菜時切肉吃用的。
卓王孫道:“本派的劍招名叫春水劍法,於各派武功中獨樹一幟,只有心法,沒有招式。只要領悟了心法,則劍劍都是無上妙招。”
吉娜小雞啄米般的頻頻點頭。
卓王孫又道:“春水劍法乃是隋末華音閣的第一任閣主簡老先生所創。簡先生當年號稱劍神,生平大小千餘戰,未嘗一敗。從十二歲開始用劍,到了三十歲,幾乎天下劍法,無不精通。被江湖上人稱爲武學奇才。這套劍法就是簡先生三十三歲那年所創,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達摩劍法、武當的兩儀劍法還要高妙。第二年簡先生易名簡春水,自建華音閣,收五大弟子,將春水劍法傳入江湖。明年魔教來犯,簡先生派了最小的一個弟子,孤身上神鷲峰挑戰魔教,連敗魔教五十餘人,春水劍法的名頭才傳遍江湖,華音閣聲名由此如日中天。”
吉娜傻傻地看着他,顯然並未聽得太明白……
卓王孫並不理睬,繼續道:“這套春水劍法講究的乃是以神爲用,所以並不重於招式。凡天下劍法,施展出來是什麼白鶴亮翅,平沙落雁的,但自某一時刻看來,卻只是三尺長,一寸寬的一柄劍,無論他用的是什麼劍招,無論速度多快,內力多高,這柄劍也只有三尺長,一寸寬,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分。只要深切認識到這一點,就已經得到了春水劍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劍法也可謂離析之劍,就是從陸離繽紛的劍招中,將那柄劍離析出來,進而由劍及招,將他破解掉。你能聽明白麼?”
吉娜點了點頭,道:“這個道理很簡單,我聽得明白。就是說,劈也罷,砍也罷,殺人也罷,剁肉也罷,劍還是劍,只要能繞過它,不讓這三尺一寸追上你,那便勝了。”
卓王孫笑道:“你這說法雖然粗俗,但意思是這樣的。春水劍法形神十二招分別是冰河解凍、寒鴨戲水、潛虯媚淵、飛鴻遠音、夢花照影、見月流芳、曲渡舟橫、小浦漁唱、綠黛煙羅、紅霓雲妝、飲虹天外,懷珠滄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劍法,叫做‘形’,從這基本的劍法中領會出的劍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萬萬的形,是以春水劍法雖只十二式,對敵的時候卻可以千變萬化,無休無止。你去拿一柄劍過來。”
吉娜興沖沖地抱了柄劍過來,卓王孫伸手接過,道:“你看,這就只有三尺一寸,上下左右都是空隙,對手很容易就攻進來。”他握着長劍的手一抖,劍光在胸前絞成一片光幕。
卓王孫道:“這樣一施展,就不再只是三尺一寸,就能防禦住對手的攻擊了。”他的左手突然穿出,竟然分毫無損地在光幕中穿插三次。道:“但是對手如果時機把握的好,出招足夠快,這柄劍在對手看來,還是隻有三尺一寸。所以說快是沒用的。”
他一掌擊出,砰的一聲落葉紛紛而下,卓王孫劍法展開,每一劍都不是特別的快,清清楚楚的,但沒一片葉子能夠落過他的頭頂。道:“你看,若是你施展的恰當,則你的劍如無處不在,那就不止三尺、三十尺、三百尺了。你想要它在哪裡,它就在哪裡。這是第一招冰河解凍的精義,你好生揣摩。”
吉娜歪着頭想了一陣,道:“不是很懂。”
卓王孫道:“不懂沒關係,多練習一下,熟能生巧的。”另取了柄劍遞到她的手上,道:“你來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傷你怎麼辦?”
卓王孫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傷我的。”
吉娜猶豫道:“那我砍了。”
卓王孫笑了笑,意示鼓勵。吉娜拿着劍歪歪斜斜地砍了過來。
卓王孫突喝道:“認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孫手一擡,劍尖已經指在吉娜的頷下。寒氣如針,直透心際,吉娜雖然明知道卓王孫不會殺她,但害怕的感覺仍然迎面撲來。
卓王孫收劍:“再攻!”
吉娜喘了口氣,一呼一吸之間,害怕的感覺猛然收縮到心間,化做一縷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閃,劍走中鋒,猛然刺出!
卓王孫咦了一聲,身一側,也一擡手刺了出去。雙劍緊擦而過,似乎速度都不是很快,但吉娜的劍剛刺到卓王孫的肘後,卓王孫的劍已到了她頷下。卓王孫道:“你看,並不需要快多少。”收劍道:“再攻。”
吉娜一聲嬌喝,一劍直劈下來。卓王孫橫劍一架,吉娜又是一聲嬌斥,變直劈爲橫削,卓王孫斜劍一封,吉娜和身撲上,連人帶劍向卓王孫撞去。卓王孫一飄身閃開了,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孫皺了皺眉,一劍平出,又指在吉娜頷下。
吉娜喘吁吁地道:“你怕了沒有?”
卓王孫忍不住笑道:“劍是指在你的頭上,我爲什麼要害怕?”
吉娜道:“不害怕,那你將劍拿開,我們再來打。不就是學劍麼,有什麼可怕的,我使勁學!”
卓王孫手輕輕一抖,劍尖發出一種鸞鳳的清音,劍身倏然變的朦朧起來。卓王孫連抖幾下,在吉娜的面前盪出數朵劍花。早晨的太陽照下,劍花光芒奪目,明豔不可方物,一種森寒威嚴之氣卻熒熒然橫溢而出,這凌厲的劍招竟然迸發出一股致命的美感,幾乎讓見到的人產生出一種窒息感。
吉娜喉頭一緊,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卓王孫冷笑道:“這也是春水劍法的威力。你若是潛心學習,破解我這一招不難。但若是象剛纔那樣自暴自棄,我一招就可以控制你的心神,再一招就刺穿你的身體!在這一招面前,你只是一隻蟲蟻。”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孫收劍淡然笑道:“我從來不聽別人的辯解。要說就用你的劍說。”
吉娜哼了一聲,將劍拋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道:“破劍破劍!”伸手對卓王孫道:“我要你那把劍!你那把劍好。我若用它一定能勝你!”
吳越王府。
孟天成風塵僕僕地從武當山回來,當他見到日曜的時候,卻不禁駭然變色。
只見她半浮在水中,全身都呈現出一片灰白的色澤,還佈滿了皺紋。她原來極長極黑的頭髮都變得毫無光澤,軟軟地浮在水中,宛如一堆衰敗的水草。她此刻的軀體彷彿早已死去、卻又借了法力還魂的殭屍一般,隨時都會腐爛發臭。
更可怕的是,她左側那個頭顱竟已完全萎縮,變得只有拳頭大小,有氣無力地懸掛在脖子上,已經變成黑色。右側的頭顱的臉色竟比紙還要蒼白。
孟天成雖然素來厭惡這兩人,幾日不見,她們竟變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禁心中一陣噩寒,欲言又止:“你們……“
右側那個頭顱有氣無力地擡頭望了他一眼,原本輕柔婉媚的聲音也變得嘶啞不堪:“該死的國師,竟將我們放在法壇上受了七日七夜生不如死的折磨,還取走了我一半的血肉。我現在全身都被抽空了,動一動都痛徹骨髓。而姐姐更要一年的時間才能甦醒……”她目光陡然一厲,咬牙切齒道:“他日我們若回覆了神力,第一個就要將他碎屍萬段!”她還未說完,就猛烈咳嗽起來,彷彿連心都要嘔出。
過了良久,她才緩過氣,聲如遊絲地道:“好在,他終於還是信守承諾,把昊天令交給了我。”
孟天成低頭看去,只見她灰白、枯瘦的手中牢牢握着一枚白色的令牌,彷彿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旦抓住,便再不鬆開。
孟天成看着她,神色中有幾分厭惡,也有幾分憐憫。
過了好久,日曜的聲音才平復下來,喘息道:“你見到武當三老了麼?”
孟天成點了點頭:“他們說,並未忘記當年的承諾,一月後定會如期前往嵩山大會。”
日曜點了點頭:“幸好這次你未辱使命。要知道王爺天下無敵的武功,可全在他們三人身上了……”剛說了幾句,又是一陣咳嗽。
孟天成默然。
他想不出這三位武林元宿與王爺的武功有什麼關係。
日曜看了看他,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無力的笑容:“這次幹得不錯,我會代你向王爺多多美言的。”她此時力量大不如前,對孟天成的態度也有所緩和。
孟天成微微冷哼道:“先知若沒有別的事,在下先行告退了。”
“站住!”日曜嘶聲喊了一句,孟天成止住腳步。
日曜喘息了良久,才又浮出一個虛假的笑容,輕輕道:“你立即護送我去一趟少林,我要帶着昊天令去見方丈老禿驢,讓他準備第二次武林大會了。”
月之十二,夜色處上。
滿天月華隨着那淡淡的白衣,照臨在華音閣最大的水域——莫支湖畔。
微霜傾灑在湖面上,泛起點點銀光,楊逸之站在水邊,夜風揚起他如雪的衣衫,讓他整個人看去高華無比,宛如自在行走於煙波之上的神仙。
只是,他眼中卻有淡淡的落寞與憂傷,一如秋空中的微雲,點點灑落在明月周圍,點染了明月的寂寞,卻也讓這月色脫離了最後的俗塵,顯得那麼出塵,那麼清遠。
渡過這方水域,就會進入華音閣的核心地帶。
然而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卻平靜得出奇。沒有守衛,沒有機關,甚至傳說中守護華音閣數百年的四天勝陣,也沒有絲毫觸動。
月下的華音閣,是何等美麗、幽靜,完全沒有傳說中的神秘、險惡。甚至空寂的莫支湖畔還繫着一葉小舟,似乎在歡迎着客人的到來。
楊逸之卻並沒有立即上船。他靜靜立於水畔,彷彿在思索着什麼。
月色微動,在他身前投下一條纖細的人影。
他依舊注目湖波,並未回頭。
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你果然沒有爽約。”
楊逸之淡淡笑道:“只是卻非爲樓仙子而來。”
樓心月微微一怔,眼底深處透出淡淡的失落,這失落一閃而過,瞬間又恢復爲冰霜般的冷清:“我卻是爲你而來。”
楊逸之回過頭,道:“爲我?”
樓心月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轉開。因爲,就連心如沉潭多年的她,也無法與他對視:“你知道你現在在哪裡麼?”
楊逸之微笑道:“我在華音閣。”
樓心月輕輕撫着眉心處那道淺淺的劍痕,那是半月之前,他留下的傷。
她望着湖波,幽幽道:“是的,這是華音閣。武林中最神秘的禁地,也是你最大的敵人。”
她霍然擡頭望着他:“你統領武林正道,與華音閣勢不兩立,如今卻爲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將自己隻身置於最險惡的境地,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職責,這樣值得麼?”
楊逸之道:“我的承諾,便是值得。”
樓心月深吸了一口氣道:“若此人不是吉娜,而是別人呢?”
楊逸之道:“任何人都一樣。我若見到,便會援手。”
樓心月怔怔地看着他,不由想起了江湖上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
三年前,也正是他,一個毫不知名的少年,爲了挽救整個武林,毅然站出來,對決武功宛如神魔的異族高手。
那一刻,他皎潔如雪的白衣也雜滿風塵。
那一刻,他絕美無雙的容顏染盡鮮血。
但也在那一刻,他的風采從此傾倒衆生,成爲武林中最激動人心的傳說。
貴爲武林盟主,他卻依舊如當初一般,一葉小舟,一襲白衣,飄然江湖之間,孤獨、寂寞。滔天的權勢、富貴對於他而言,不過是天際浮雲。
沒有人知道他的所求。
或許,他天生就是爲了拯救、保護別人而生的吧。
良久,樓心月搖了搖頭:“我曾敗在你劍下,知道你的武功,也欽佩你的人格。但你可否明白,這是華音閣!如果閣主下令,發動一切陣法、機關,就算你是神,也無法全身而退,更何況還有閣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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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略提高了聲音:“你真有勝他的把握?”
楊逸之道:“沒有。”他回答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但他卻將目光投向遠天,淡淡道:“只是我相信,他若想與我對決,絕不會假他人之力,也不會在華音閣中。”
樓心月一時無語。
楊逸之和卓王孫完全是兩種人。他們宛如光明與黑暗的兩極,遙遙對峙、並立在這個世界上。
但她想不到,這兩個人的話竟然會如此相似。
她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既然你意已絕,我不再阻止你。”
楊逸之一笑:“多謝樓仙子。”
樓心月的面容漸漸冰冷如常,道:“你到華音閣一行,我並不知道你能否活着離開。所以,趁你能施展劍法,我希望你能爲我做一件事。”她的話直接且不祥,聽去卻十分真誠,並無半分恐嚇或詛咒。
楊逸之點了點頭:“樓仙子請講。”
樓心月道:“我一生無慾無求,唯一心願,便是鑄成一把曠古絕今的好劍。鑄劍雖被視爲小道,其實卻深有奧義。必須要有最好的材、心、意。”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五年前,我遠赴北冥,用了三年的時間,纔打通百仞堅冰,從中取出一塊沉鐵。這塊沉鐵在我房中放了五年,一直沒有鍛造,因爲我還沒有等來爲它開爐的機緣。”
楊逸之道:“爲了一塊玄鐵,能在冰雪荒原上一住數年,就憑這等執着,仙子便無愧於當世最好的工匠。”
樓心月神色有幾分肅然:“吾有良材,有匠心,可惜卻始終未能領悟天下第一等的劍意爲模具,是以空對良材,並未動手。”
楊逸之道:“模具?”
樓心月道:“絕世神兵就宛如不朽詩作一般,它的誕生,與其說是創造者的功勞,不如說是他們的執着感動了上天。蒼天要借他們之手,完成自己的作品。因此,這所謂模具,不過是上天賜給匠人們的冥冥神諭,借天地萬物而發,讓他們可以效法。昔年干將鏌鋣夫婦,夢神龍遊於天外,以龍形爲模本,鍛成千古神兵;當代大師鍾石子,聽松風響於萬壑,以松濤爲範例,鑄出絕世名劍。我所缺少的,也就是這樣的模具,一段絕響天下的劍意。”
楊逸之微笑道:“樓仙子這番高論,實屬劍道中的精華,絕非雕蟲小技可以定論。只是不知有何事可以效勞?”
樓心月看着他,冰霜般的眸子中也有了漣漪:“我要找的模具,就是你。”
楊逸之並未感到詫異,只是淡淡道:“我?”
樓心月道:“當今江湖,稱得上‘劍客’二字的人中,只有楊盟主不用劍。傳說楊盟主以風月之力,化爲無形之劍,決勝千里。”她擡頭望向空中圓月,緩緩道:“風月爲劍,不僅是強絕一世的力量,卻也是傾絕天下的風流。沒有人敢於一見,卻也沒有人不願一見。”
她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意:“上次我雖有幸領教一二,卻只怪自己學藝不精,一招不慎,便已重傷,還沒有來得欣賞這等風月,所以深以爲憾。”
楊逸之聽她說起半月前的重傷,不禁輕嘆一聲,臉上也流露出些許歉然。
樓心月聲音一凜:“如今,楊盟主孤身闖入華音閣,身臨不測之險,也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機緣。若這柄寶劍不能出世,不僅是我的遺憾,也是天下劍道的損失,因此,才斗膽相求,希望楊盟主在光風霽月之下,爲我揮出三劍。讓我能仔細品味這劍中極詣,也能欣賞這風月之大美,從而鍛造出一柄真正曠古絕今的寶劍,從此了卻心願。”
她注目着楊逸之,似乎在等他回答。
楊逸之略有沉吟。
三劍?
天下無人不知,他對敵只用一招。
這一招之下,無數頂尖高手飲恨敗北,他從未失手過。
然而絕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極爲特異,數個時辰之中,只能出一劍。
此劍強絕天下,然一旦揮出,他整個人便弱如孺子。一日之內,就算勉強再度凝力出手,威力也會大不如前。
三劍,意味着他三日之內,都不可能有與卓王孫對決的力量。
月色流水一般從湖波上淌過。
華音閣。
他身處的畢竟是武林中最爲強大、神秘、傳說中也極爲邪惡的華音閣。
要將自己全無保護的放在強敵環視之中,無論是誰,也不免有些猶豫。
樓心月望着楊逸之,緩緩道:“晉時有這樣一個故事,名士王徽之聽聞桓子野善吹笛,但彼此並不相識。一次偶遇,王徽之請桓子野吹奏,當時桓子野已官爵顯貴,但依舊回頭下車,爲徽之吹奏三調,曲終之後,各自離去,賓主並不交一言。此事千古佳話,千年之下,尚有餘風。”
她嘴角噙上了一點笑意,彷彿仍沉醉在那遙遠的魏晉風流中,一縷輕嘆宛如清風般流出:“我甚嚮往之。”
楊逸之淡淡一笑。
月光在他飛揚的長髮上灑上點點光暈,將他清絕天下的容顏襯托得亦幻亦真,渾然不似俗塵中人。水氣升騰變幻,他的衣衫在月光下看上去宛如落雪一般,片塵不染。
他輕輕伸出手,修長的指間,一道光暈正在默默流動。
那一刻,夜風屏住了嘆息,明月也惶惶退避。
天地萬物,彷彿都不勝他的光芒。
他淡淡一笑,手中的光芒如煙花般消散風中:“今日月華未盛,不宜出劍。明日此時,候樓仙子於莫支湖畔。”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鐘聲彷彿是天宇中唯一的聲音,在少室山上回響着,傳入曇宗大師的耳朵。他聽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紛涌並起,涌現了數十少年英豪,如同絕世奇葩,綻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來,他就顯得有些老了。
相傳了千年的少林寺,本應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現在,又有誰看得起他這個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嘆了口氣,若不是幾年前天羅教橫掃武林時,將少林寺的經典一掃而空,少林寺何止於落到今天這個田地?
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會讓楊逸之奪去?
曇宗大師想起六年前初見楊逸之的情形。那是一個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塊硬饅頭,給了一個餓暈在山下的少年,他當時並沒有道謝,吃完之後,就繼續向南方走去了。
六年之後,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憑着一柄劍,擊敗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羅耶那,贏得了武林盟主的稱號,連曇宗大師都心悅誠服。
當然,他服氣的是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
在他眼中,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這是曇宗大師的心事,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他是個高僧,所羨慕的並不個人的榮譽,而是少林的榮耀。能夠讓少林寺重新成爲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處的心願。爲了這一心願,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
但是,現在的他,卻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因爲,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絕藝之後,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穎悟,也不過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準而已。
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麼數都有幾十人,這樣是遠遠不夠的。
曇宗大師的真氣隨着暮夜的鐘聲運轉,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將他的袈裟浸滿,方纔收功,緩步向後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後院的水井前再坐禪兩個時辰。他如此勤勉地練習功夫,冀圖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創出七十二絕藝來。
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來祈禱佛祖的垂顧。
古井四周佈滿蒼臺,井前溼滑的青石上,擺了個破舊的蒲團,此外什麼都沒有。當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間,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原先的那個苔痕蒼蒼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跡,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團。
一井秋水彷彿突然滿漲,在冷月清輝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華,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結,蒸騰起一團三尺大的水霧,還在無聲的轉動。
水霧的中間,赫然是萬千乾枯的烏髮,綿延纏繞在一起,隱隱蠕動着,彷彿活物一般。那烏髮卷繞在一起,沒有一根透出水霧的外圍,形成一個巨大的卵形。突然,水聲一動,清波流溢而出,那團烏黑的巨卵從中間剖開了兩尺長的一條裂縫,露出一個宛如嬰兒般的頭顱來。
隱約可見那頭顱被一叢嶙峋的骨頭撐起,浸在水霧之中,緩緩地蠕動着,彷彿在從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養分。而那張宛如嬰兒的臉,蒼白異常,也秀麗異常,青玉般的肌膚,映着淡淡的月光,彷彿籠罩在一層拂動的水光之中。
只是這秀麗的頭顱旁邊,還掛着另一個拳頭大小的頭顱。
那頭顱委頓變黑,彷彿是一團早已腐敗的毒瘤,與旁邊那清麗的面容對比,更顯得詭異可怕。
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這麼盤在井口,等曇宗大師一進來,冷電一般的目光,如利刃般直刺在他的臉上。
曇宗大師自詡禪功精湛,被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彷彿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
日曜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曇宗大師,你不用害怕。”
曇宗大師忍住心頭的戰慄,提聲道:“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日曜輕輕“噓”了一聲,道:“悄點聲,我是來實現你的願望的。”
曇宗大師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虛!還不快滾,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日曜沙啞的聲音冷冷道:“你不相信麼?那你看這是什麼。”
說着,水聲嘩嘩,烏髮裹纏而起的黑卵忽然從中間分開,一隻萎縮了的手臂伸了出來,上面拿了一枚白色的令牌。她緩緩鬆手,那令牌發出幾聲脆響,落在了地上。
曇宗大師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驚呼道:“昊天令!”
日曜虛弱的笑聲不絕:“你倒很識貨。但只怕連你都不知道這四天令是做什麼用的。”
曇宗大師吃力地將目光從這枚令牌上擡起來,望着井口這團氤氳的水霧,以及水霧中閃變的黑影。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慾望:“請施主賜教。”
日曜挪動了下身子,更加舒服的伏在水面上,秋風悉索,周圍的樹木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片片陰影:“四天令合起來,是一副藏寶圖。藏的是天羅教的秘寶!”
曇宗大師搖了搖頭,有些鄙薄地道:“這個秘密誰人不知?只可惜天羅寶藏早就被人掘起了!”
日曜搖頭道:“你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幾年前,天羅教仗着天羅秘寶橫行天下,後來天羅教殞滅,那些寶藏便依舊被埋了起來,不但沒有少,反而多了天羅教五年來新蒐集來的秘笈,包括秘魔之影的煉製方法,當年從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絕藝跟武當、崆峒、峨嵋的劍譜。”
她這段話還沒說完,曇宗大師的目光就變了。如果說剛纔他的目光只是貪婪,那現在就是墮落。他已經受夠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現在突然有個機會,能夠獲得更多的秘籍,也難怪他會失常。
他突然出手,一把將昊天令抓在手中,舉到面前,仔細地看着。那令牌潔白晶瑩,猶如白玉。
價值連城的和氏璧,也沒有這般誘人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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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宗大師看着看着,仰天爆發出一陣極爲得意的狂笑。
日曜歪頭看着他,眼睛中光芒微微閃爍着,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天令一共有四枚,玄天令在楊逸之手中。你既然對他有恩,要過來應該不難。只可惜加上這枚,你也不過才兩枚。”
曇宗大師身子一震,突然撲了上來。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禪院宛如白晝,更照出他的雙目一片赤紅,但他還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團霧氣,激動地叫嚷道:“給我!給我!”
日曜憐憫地看着他,彷彿天上的神魔,看着爲慾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另外兩枚令牌,都在華音閣主卓王孫的手中。”
曇宗大師的身形突然頓住。因爲他知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卓王孫手中奪得任何東西的!相反的,若是卓王孫知道這兩枚令牌在他手中,只怕他馬上就會有殺身之禍!他凝視着手中的令牌,一時冷汗涔涔而下。
日曜悠然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幫你奪得蒼天令、炎天令。”
曇宗大師身子又是一震,他驚喜地擡起頭來,聲音都禁不住有些結巴:“只要能奪得蒼天令、炎天令,弟子……弟子……”
日曜搖了搖頭,道:“我什麼也不要你的,只是少林寺曾於我有恩,我不忍見他衰敗下去。但我只能指點一條路給你,怎麼做,就看你的了。”
曇宗大師急忙點頭。
日曜道:“我說過,你曾於楊盟主有恩。”
曇宗大師又點了點頭。
日曜道:“江湖上人盡皆知,天羅寶藏已經不在,因此,聚齊四天令之事,便沒有了什麼實際利益,而只是統一武林的一種象徵。至於這象徵之後的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卻沒人能知曉。”
曇宗大師跟着點了點頭。
日曜道:“而無論楊盟主還是你們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華音閣,是不是?”
曇宗大師再點了點頭。
日曜道:“所以你可以進言楊盟主,再開天下武林大會,約華音閣主,共商武林大計。明裡是以兩枚天令博其另外一半,勝者便可擁有全部四枚令牌,暗裡卻是正道與華音閣正邪交戰,戰敗者氣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沒有什麼作爲了。楊盟主以武林安危爲己任,想必會被你說動的。”
曇宗大師臉容一陣扭曲,用力握着那枚昊天令牌,怒道:“你叫我又把它交出來?不行!”
日曜哼了一聲,道:“不捨其小,何得其大?你若只有兩枚,跟沒有有何差別?何況四天令流傳日久,聲望甚高,如今華音閣與武林正道又恰好各執其二,拿做正邪交戰的彩頭,誰都不會起疑心。等正派奪得之後,你便悄悄記錄下來,自行去挖掘寶藏,豈不快哉?反正他們又不知曉其中的秘密!”
曇宗大師怦然心動,緊緊握住昊天令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可見心頭交戰之劇烈。他突然嘶聲道:“那華音閣呢?卓王孫若是不來,又如何?”
日曜緩緩閉上眼睛,柔媚跟沙啞的聲音一起道:“相信我,我會安排好的。”
曇宗大師額頭上青筋暴起,一直蔓延到太陽穴,青筋連鼓幾鼓,將他的臉色壓得通紅。他終於大吼道:“我拼了!”
日曜滿意地點了點頭,眸子中閃過一絲笑意。秋月暈波,那霧氣凝成的光團向古井深處隱退而去,微微水聲漸漸平息,禪院中又恢復了寂靜與空虛。
曇宗大師手握着那枚昊天令,坐在蒲團前的石地上,一直坐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