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君誰須兮雲之際

衆人正在詫異三個邋遢道士老糊塗了,居然自己打自己人。

卓王孫失聲叫道:“不好!”閃電般騰空而起,在經過吳越王身側時,右手倏然探出,紫光如迅雷般一閃,已然將吳越王腰間的寶劍奪了過來!

吳越王一凜,大喝一聲,雙掌同時穿出,相卓王孫擊去。莽龍一般的勁氣沖天而起,蒸騰壯大,這兩掌彷彿將整個空間都擊碎了,被他託着向卓王孫轟然擊來!

但見人影一閃,卓王孫已離他一丈遠,吳越王如此渾厚的掌力頓時撲了個空。卓王孫寶劍微微一抖,一道紫芒從劍尖涌出,春水劍法展開,劃出三朵劍花,向三老分襲而至!

劍名玄都,乃是吳越王兵庫中第一名劍。

殺名人用名劍,莫非卓王孫已動了殺心?

敷非笑道:“你終於肯出手了!”一掌遙遙向卓王孫擊去,敷疑、敷微手一垂,向旁邊退下。

卓王孫運劍如風,劍芒哧哧,向三老各遞一招,笑道:“既然上了場,又何必再下去?”

敷微一聲冷哼,道:“不知死活!”手一擡,狂飈一般的勁力向卓王孫暗卷而至。

卓王孫身形獵獵,在三老掌風中就如神龍行空,轉折之際,劍芒化成的紫花點點而下,霎時落了滿空,帶着森森然的蝕骨劍氣,向敷非三老罩來。

那紫花更如海潮涌動,鋪了漫天,望去一片紫光,將三人全都包裹了進去。

卓王孫有意顯耀,內力催處,紫花越結越大,越結越多,朵朵飄在空中,就如海市蜃樓,他長身玉立,散發凌風,襯着滿天紫芒,千朵雲影,真如神仙中人一般。

少室山上羣豪就覺目眩神迷,恍如夢魘。

劍光紫芒之間,就見敷非三老沖天而起,如此森寒劍芒,竟然阻擋他們不住!

三老一衝而出,齊齊舉掌向卓王孫擊來。勁風凝而不散,卓王孫一劍平起,身形微側,讓過了敷疑、敷微二老的掌力,不避不閃,向敷非當胸刺去。

朝日一般的劍光下,敷非不敢硬接,雙掌一合,夾住了卓王孫的劍身。卓王孫內力催處,劍芒驟然增發,向敷非暴射而至。

敷非微微一笑,乾天真氣塌天蓋地一般迸發,另外兩人一掌擊在他肩頭,三道狂悍之極的氣息頓時匯爲江河,奔涌而出。

卓王孫劍芒吞吐,竟然無法再進半寸!

整個嵩山上空都被狂潮一般的真氣充滿,每個人都禁不住在這沉重的殺氣下,瑟瑟發抖!

就在此時,嵩山頂上的青松羣中,突然暴起了一條人影。

人影一閃,急撲放着四天令的香案!

那人身法好快,當真急如閃電,與會的衆英雄還未有什麼反應,那人的身形依然再度沖天而起,凌空一個翻滾,向外飛遁而去!

卓王孫、敷非三老雖然看清了來人,但他們正在玄都劍上做生死之博,再也無力兼顧其它。

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戰鬥中,分心做任何事,絕沒有!

楊逸之眼睛中倏然寒光一閃,喝道:“孟天成!”

突然之間,萬千遊離在青松針葉上的青光倏然飛起,凌空輪轉,聚結成一彎新月,嘶然斷響中,向孟天成追擊而下!

天下最神秘的劍法,以光、風爲力,不需真氣運轉的風月之劍,第一次完整地在衆人面前顯露出本來的姿態!

秋陽正烈,衆人卻一瞬間只感到春月臨空,卻絲毫覺不出任何殺氣,那彷彿是真正的初生彎月,只有充盈的生機,而不會造成任何的傷害。

這種生之力量,雖不如殺之力量那樣凌虐天地,視萬物爲芻狗,然而卻能夠把握住天地衆生的脈搏,用起初的最微弱的波動,漸漸融入萬物本身的頻率,然後一起和諧的共振着。

不可抗拒,也不必抗拒,因爲在這種力量之下,哪怕死亡,都成爲一種最自然的贈與,是生的另一種形式,讓你不由不歡欣鼓舞地去迎接它的到來。

然而這一劍還未揮出,孟天成身形墜如流星,翻身而起,直直墮入了嵩山懸崖!

四天令也隨之消失!

他竟投崖了……

楊逸之皺眉,蓄而未發的劍勢並未收束,就在他掌中氤氳流動,宛如白晝中升起的一輪皓月。

與會衆英雄都一陣茫然。

此次武林大會的象徵四天令,被孟天成搶走了,這大會還有召開的必要麼?

卓王孫臉上露出一絲揶揄的笑容,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嘲笑別人。

命運,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把握的,就算他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樣。

孟天成刀法雖高,但絕不可能在卓王孫手中搶到東西,可誰又能想到他竟會出現在這個時候?

然而,卓王孫已無法細想,因爲手上的壓力越來越沉,三道乾天真氣如山嶽崩崔,陷天裂地的崩塌下來!

卓王孫手上全力刺出,大喝道:“出手!”

楊逸之身形一動,就見敷非與卓王孫兩人之間猛然一暗,似乎有什麼東西突然橫插而來,明月一般的光華瞬間耀亮了全場,兩人同時就覺一道潛勁剝裂振出。

敷非怔了一怔,突然眉心一疼,這一疼直澈骨髓,心神大震之下,卓王孫劍芒如彗星襲月一般疾掃而至,砰的一聲正中敷非胸前,敷非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敷微、敷疑大驚來救,卓王孫劍芒一擺,猛然周圍的紫花全部爆開,極細的紫色光芒有如銀針一般狂亂爆炸,敷微敷疑二人猝不及防,勉提真力時,紫芒透體而入,已然重創。卓王孫鬼魅一般掠上,在敷疑後背上印了一掌。敷疑聲都未出,倒了下去,敷微轉身怒吼,一掌排空擊了出去。三老當中敷微的掌力最是沉雄,這一下含憤出擊,更是若天神奮怒,聲勢威猛之極。

卓王孫劍尖擡起,猛覺周身一陣痠軟,剛纔搏擊敷非、敷疑二老,看似輕巧,實則已盡全身之力,這時哪能還接的住敷微這開天闢地般的一掌?

他倏然後退,敷微的掌力凌空捲動,追了過來!

卓王孫的身後是吳越王。

卓王孫身影又是一閃,這股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勁力,就向吳越王衝了過去!

吳越王不及細想,一道狂飈推出,卻與敷微的掌力迎個正着。就覺一道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若錢潮奮發,疾涌而來,立時氣血翻騰,第二道、第三道掌力又若火山迸發,沛然襲來。吳越王奮力抵擋,就聽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猛聽敷微一聲大叫,卓王孫提劍而立,狂笑之聲振得羣山轟鳴。

吳越王就覺全身都如散開一般,慢慢委頓在地。

卓王孫止住笑,緩緩揭開臉上的面具,淡淡道:“敷非前輩,這下可打得過癮了吧?”

夕陽垂照在他的臉上,將他的容顏鍍上淡淡金色。

那雙眸子,一如吉娜八年前所見,光芒流轉,籠罩天下。

相思雙手緊握胸前,站在一旁等候,她雖然修爲尚淺,卻也能看出這一場比試總算是勝了。她臉上的憂慮終於一掃而空,透出淡淡的笑意來。

然而她的笑意突然凝滯。

吉娜?

她身邊的吉娜竟不見了。

相思剛纔擔心場中安危,一時無暇顧及其他,沒想到剛一回頭,這小姑娘竟不見了蹤影,不由大爲着急。她茫然四顧,卻發現會場東南角的一顆小樹上,竟掛着吉娜的那張蘭陵面具,還在樹枝上微微動盪。

樹後一條小路崎嶇,卻不知通向何處。

相思也來不及多想,更不敢打擾正與武當三老對峙的卓王孫,只得悄悄向那條小路追去。

孟天成意外出現,奪走四天令跳入山崖,就在衆人無不感慨時,吉娜耳邊卻莫名地響起了一聲輕笑。

這笑聲極其陰冷,宛如遊絲一般滲入血脈。

吉娜心中一驚,不禁脫口道:“誰?”

四周再無異樣,周圍的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卓王孫與三老的劇鬥,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那聲輕笑一般!

吉娜正疑心自己聽錯了,又一聲極輕的聲音響起:“是我……過來啊。”這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到過。只覺其中透着莫名的誘惑,彷彿潛居山中的魔鬼,在邀約着自己選定的客人。

吉娜忍不住往懸崖下望了一眼。

今日天氣清明,山中霧靄便不是很大,深谷中的一切隱約可見,谷底氤氳潮溼,彷彿是一方沉潭。山谷溼滑的崖壁上生滿草木,但卻並沒有人,看來孟天成是落入潭中了。

然而,吉娜的目光卻沒有落在潭中澹盪的水波上,而是死死盯着崖壁上的藤蘿。

大蓬枯葉下面,透出兩點極爲熟悉的寒光。

這寒光在苗疆的龍舌潭見過!

那畸形的雙頭怪人!

吉娜心中一震,孟天成與這雙頭怪人顯然大有淵源,難道他盜走四天令,也是吳越王的詭計之一?

藤蘿下,那森寒的笑聲再度響起:“想要四天令,就來山下找我……只許你一個人來。”

“我?”吉娜有些訝然。

那聲音發出一聲尖銳的長笑,漸漸隱沒了。

吉娜看了看場中,卓王孫與武當三老劇鬥正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她。

大團紫色劍華垂空而下,在他身邊結出朵朵祥雲,無邊的勁風張滿整個山頂,將他的散開的長髮吹亂,他的神色少有的專注,眉頭微皺,注目在眼前的玄都劍上。劍氣將他衣帶上的無數星辰吹動,在紫花的映照下透出奪目的光芒。

吉娜又想起了苗山中,第一次見到的空中幻影。

那一夜,天空中也是佈滿了紫色的光芒,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專注,只是還未待她看清,這幻影已消失在夜風中。

就是多年前的驚鴻一瞥,卻已讓她誤盡終生。

如今這一幕又重現在眼前,卻是實實在在、如可觸摸的景象,再不是神獸爲她編制的海市蜃樓。

只是,爲什麼他們之間,還是相隔如此遙遠?

她的眼睛未免有些微微溼潤:我其實是多麼想陪伴你出入風雲啊,爲什麼,你總是把我當成孩子呢?

她緊緊握住雙拳,爭強好勝之心漸漸從她心底泛起。

若能爲他找回四天令,他總不會把我當小孩子看了吧。

她咬了咬牙,將臉上的面具摘下扔到一邊,悄悄向山谷行去。

面具掛在樹枝上,輕輕搖盪,宛如一顆不曾墜落的眼淚。

在那一刻,她彷彿聽到了千里之外,父母兄長的呼喚,告訴她前方有多麼危險,她一生中最大的劫難就在小路的盡頭,森然張開闊口,等着她自投羅網。

但是,她已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

她仰望西南的天空,默默禱告着:阿爸阿媽,原諒我的任性吧,早在看到他的第一天,我已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那就是,今生註定要爲他焚滅此身。

既然註定是飛蛾撲火,爲什麼不讓結局來臨在夢想方醒未醒之時呢?

小路上荊棘叢生,行走甚爲艱難,但吉娜自幼對行走山路甚是在行,加之此刻內功已有了根基,很快便下到谷底。

谷中亂石叢生,幽潭的正前方,是一脈隱沒在山石中的泉眼。

泉眼前方有一片平整的石臺,四枚七寸長的令牌就整齊地擺在石臺上。

發出淡淡青氣的蒼天令,如同星火跳躍着的炎天令,白如美玉的昊天令,黑沉如鐵的均天令,分別象徵東、南、西、北天地四極,每一個令牌都有自己的一種顏色,黑、白、青、紅四色交映,美麗中帶着詭異。

一如石臺背後的日曜。

她蒼白的臉上神情不住變幻,怔怔地盯着吉娜。

吉娜心中不禁一顫。她也沒想到一月不見,那雙頭怪人竟已憔悴、蒼老成了這個樣子。

日曜向她伸出枯瘦的手,道:“好孩子,我們又見面了。”

吉娜搖了搖頭,指着她另一個萎縮的頭顱,道:“你怎麼會搞成這樣?”

日曜的手指從四枚令牌上撫過,最終停到昊天令上,她嘶聲道:“都是爲了它啊。我把我一半的血交給了那狠毒的國師。”她輕輕撫摸着自己那個萎縮成拳頭大小的頭顱,道:“我的姐姐幾乎被他害死了,要沉睡幾年才能復原……可我等不了那麼久。沒有姐姐,就算有了四天令,也開啓不了樂勝倫宮。我可憐的姐姐……”說着說着,眼中不禁滴下淚來。

吉娜聽她說得悽慘,也不由動容道:“那怎麼樣才能治好她啊?”

日曜霍然止住了哭泣,蒼白的臉上漸漸皺起一個笑容,聲音嘶啞得宛如毒蛇抽氣一般:“把你的血給我。”

吉娜愕然:“我?”

日曜嘶聲道:“你若真是魚藍觀音轉世,那麼只有你的血,才能復活我的姐姐。”

吉娜皺了皺眉:“又是什麼魚藍觀音?早說了我不是!”

日曜冷笑道:“我也是到最近才查了個明白,所謂魚藍觀音,不過是國師用來糊弄皇帝的名頭罷了。皇帝小老兒求仙慣了,認識的不是觀音就是九天玄女,把真相說給他聽,反而麻煩。只是這小伎倆,卻害苦了我……”

吉娜沒有耐心聽她胡扯,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頓了頓,詭秘一笑道:“我想說,你的真實身份,是一位異族女神的轉世。和我要開啓的樂勝倫宮有莫大的機緣。把你的心血給我,不僅能救活我的姐姐,還能幫助我開啓樂勝倫宮。”

吉娜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日曜看了看她,嘆息道:“早知到用四天令鑄成的神箭和你的心獻祭,就能開啓樂勝倫宮,我還費盡心機幫吳越王獲得絕頂武功作甚?”

吉娜聽得一頭霧水,皺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也幫不了你。”起身要走。

日曜卻笑道:“你不想找回四天令了麼?”

吉娜不由止住動作,疑惑地道:“你會把它們還給我?”

日曜點了點頭,她的目光從吉娜臉上滑過,顯出一種癡迷:“孩子,讓我先看看你的前生。”言罷突然操起炎天令,點在吉娜眉心處。

吉娜只覺周圍的一切瞬時旋轉起來,一陣沉沉的睡意涌上心頭,然後天空漸漸變成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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