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道明,人人都以爲他武功不高,計謀也並不特別突出,但幾乎所有華音閣中的事務他都要參與,一切的決策都要他籌劃。
因爲他細心,也因爲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這個家歸他管。
當然,華音閣的主人是卓王孫,但江湖上人人皆知,閣主以下,華音閣最大的力量,在於閣中三位元老,若沒有這三個人,華音閣的聲勢怕只有現在的一半。
這三位元老就是:元輔、仲君、財神。但自卓王孫繼位之後,這三個職位就變成了:管家、殺手、財神。
元輔相當於宰相之職,幫助閣主處理一切事務。元輔之位本來屬於東天青陽宮主步劍塵。有他在的時候,華音閣上下事務幾乎不用卓王孫分派一毫半點。但步劍塵卻在幾年前去世了。
爲了尊敬步劍塵,元輔之位便一直空缺下來,取而代之的便是管家。從稱謂上就可以看出,兩者受尊崇的程度有云泥之別。步劍塵是連閣主都要尊重的元老,顏道明卻只是一切聽從卓王孫調遣的屬下罷了。
只是,他的實際作用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仲君的情況與元輔類似。仲君原本司職閣中武學,負責保存、開拓閣中武功。因此,每一任仲君武功俱是高得不可思議。自上一任仲君離去後,卓王孫便將此功高震主的勳位封存,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控制於自己手中的殺手。
這個殺手便是執掌雲漢之司的波旬,號稱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孫手下第一干將,然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人知道他在哪裡,除了卓王孫。
只有財神的稱號沒有改變。此任財神範喜,頃刻可聚財億萬,頃刻之間又可散去。天下交際經營之道無不精通,華音閣每年的花費都由他供給,如此重要的角色,當然也是少一個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孫,也是沒人知道他的底細。
因此,華音閣新一任的三大支柱中,江湖中人只知道一個,就是管家顏道明。
每旬旬初的清晨,顏道明都要向卓王孫彙報十日來的大小事務,這也是卓王孫最重視的幾件例行公事之一。
八月十一,丹書閣。
一張巨大的白虎皮高高懸掛在大殿最後,潔白的皮毛映襯着漆黑的斑紋,看去威嚴而醒目。
顏道明垂首立於臺階後,道:“吉娜這三天來五個時辰是在琴言那裡,十個時辰在樓心月樓仙子那裡,月寫意處玩了兩個時辰,月玲瓏處三個時辰。八日在琴言處過夜,九日傍晚在秋璇處昏睡了四個時辰,然後被送到樓心月那裡。十日整夜……”
他頓了頓,揹負手對着他的卓王孫淡淡道:“那夜是在我這裡住的。”
顏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孫慢慢道:“想不到這小丫頭的人緣這麼好。衆人怎麼看她?”
顏道明道:“吉娜跟樓仙子的感情最好,幾乎樓仙子的物品全都歸了她。九日那次,吉娜酒醒後,兩人談天到了四更一鼓。這在樓仙子是很罕見的。琴言留她吃了二次飯,月寫意一次,其餘的都是在樓仙子那裡吃。她似乎吃不太慣我們的飲食,每次都是樓仙子和琴言特別給她另做。”
卓王孫點了點頭,道:“秋璇怎麼看她?”
顏道明道:“月主倒沒有很特別的表示。九日她在月主那裡喝了一罈海棠花露,醉倒後是月主親自將她抱回樓心月處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純釀的,中間並沒有其他的東西。”
卓王孫點了點頭,顏道明遲疑着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卓王孫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麼就說,有用沒有我自會判斷。你的職責只是彙報一切發生的事務,並不需要先行審覈。”
顏道明躬身一禮,道:“據屬下觀察吉娜似乎身懷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願意表露出來。而且……而且這武功好象跟我們頗有淵源,似乎是前幾年離開的姬雲裳一脈。”
卓王孫似乎並不驚訝,只淡淡道:“你從何觀察到的?有幾分把握?”
顏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歡在樹上玩,爬樹的時候倒沒什麼奇特的,不過手腳靈活,但不論多高的樹,都是一躍而下。雖然落地的時候不能說是平穩,但從沒出過什麼事故。昨日屬下看她爬東邊崖上的那棵楸樹捉鳥,鳥受她驚嚇,向懸崖下飛去,她竟然和身撲下,向鳥追去。屬下大吃一驚,還未來得及現身相救,就見她一把抓住鳥兒,雙腳象游水一樣在空中上下撲騰,竟然凌空轉身,撲回了樹上。這種輕功身法,同姬夫人的暗獄曼荼羅功法極爲相似,江湖輕功雖多,卻罕少變化如此精微奧妙的。但屬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說出來供閣主參考。”
卓王孫沉吟道:“你是說吉娜有可能是姬雲裳派過來的?”
顏道明道:“三年前繼統一戰,閣主以無上的劍法擊敗劍神郭敖,承接了華音閣的正統,姬雲裳遠走西南邊陲,欲與華音閣分庭抗禮。這三年雖然相安無事,但未必不暗中籌劃,捲土重來。何況郭敖還關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這個吉娜故作天真,也許就是姬夫人安排來探聽消息的。請閣主詳察。”
卓王孫道:“你說的倒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會有安排的。”
顏道明道:“不知閣主有何對策,需要屬下事先準備的?”
卓王孫悠然道:“她要刺探我們閣中的機密,我們就要她刺探。不但刺探,而且要拱手送到她面前。然後再讓她將別人的秘密,帶回我們的面前。”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莫名的森冷,顏道明也不禁身子一顫。
顏道明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慌亂,道:“閣主,還有一事……”
卓王孫收回目光,整個大殿頓時如春風拂過,重新變得溫暖起來,他淡淡道:“講?”
顏道明道:“屬下收到楊盟主的拜帖。大意是說,他答應了吉娜父兄護送她去往峨嵋,中途卻被樓心月帶走。因此明日子夜,他將來此地拜訪閣主,向閣主要人。”
卓王孫目光一凜:“楊逸之?”
顏道明道:“是他。以屬下淺見,此時正是多事之秋,不如發動四極陣法,將他擋在門外,等姬雲裳此事解決……”
卓王孫揮手止住他:“不必。明日子夜,將一切陣法、機關停止,閣門大開,讓他進來。”
顏道明惶惶道:“可是……”
卓王孫淡淡笑道:“貴客來訪,自當遠迎。不過三日內我有要事在身,不能見他,你且安置他暫住閣中,等諸事了結,我自會去找他。”
顏道明沉吟了片刻,道:“閣主的意思,屬下妄自揣測,也略知一二。楊逸之此來若真的不是爲了與華音閣做對,而只是確認吉娜的安全。那他到了閣中,看到吉娜安然無恙,自然會離去。閣主放他進來,足見胸襟坦蕩,遠非屬下所及,但是……”他看了卓王孫一眼,欲言又止,臉上卻滿是憂慮。
卓王孫道:“你有什麼疑慮,都可以說出來。”
顏道明道:“據我所知,楊逸之曾是姬雲裳的弟子。若此事並非表面上那麼簡單,楊逸之來華音閣另有目的,那……”
他沒有說下去,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若楊逸之非爲了吉娜而來,那麼他與姬雲裳的聯手,天下又有何人能當?
卓王孫卻淡淡笑了:“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第一,楊逸之的確曾受業於姬雲裳,但如今,他比我更不願意見到她。”
顏道明垂首道:“是。”這些事情江湖絕傳,他不知道閣主是如何得知的,但只要從他口中說了出來,這便一定是事實。
卓王孫又道:“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楊逸之若想與我對決,絕不會找第二人聯手。”
顏道明又點頭答了一聲是,再不敢說什麼。
卓王孫的意思非常明白,他相信的,是楊逸之的人格。
然而顏道明心底卻搖了搖頭。
面對江湖中最大的敵人,面對江湖白道勢力的領袖,閣主竟然能如此信任他,讓他進入華音閣核心?更何況這是華音閣最危險的時候。
就算楊逸之並無其他目的,然而閣中人人皆知,姬雲裳就是華音閣最大的隱患,強敵在側,正當全力警戒之時,又豈容外人置身?
難道卓王孫並沒有把楊逸之當作敵人?
這又如何可能?
顏道明長長嘆了口氣,此間緣由,卻是他無論如何不能明白的了。
卓王孫回頭,取過桌上的一張箋帖,隨手寫了一段八行小牘,遞給顏道明:“讓樓心月把這封書帖帶給楊逸之。她若帶不到,也不必回來見我了。”
顏道明愕然道:“爲什麼找樓心月?”
卓王孫淡淡道:“再沒有人比她更適合了。”
顏道明便不敢多問,垂首接過了帖子。
卓王孫彷彿看透了他的疑惑,微笑道:“楊逸之來這裡,是想看看華音閣是否如江湖傳言一般,我便給他這個機會。何況,我也想借機證實另一個傳聞。”
他擡頭望着那張巨大的白虎皮,一字字道:“他到底夠不夠資格,做我的對手!”
他的目光沒有變,依舊盯在大堂正中的那幅巨大的虎皮上。
忽然之間,顏道明就覺身上一寒,那隻猛虎好像活了過來,向着他猛撲而下。
閣主正在丹書閣議事,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吉娜興沖沖地跑着,一面跑,還東張西望着,似乎生怕別人發現她。夜色覆蓋下來,將她小小的身形隱住,隱藏在牆角、檐下的黑影裡。
華音閣建築衆多,吉娜的身形又小,躲藏起來,可真不容易發覺。她的眼睛中閃爍着一絲興奮的光芒——這是最後一遭試探了,只要成功,她便能受到遮瀚神的庇護,永遠和他在一起,再也沒有人能分開。
她眼前突然浮現起秋璇那張美豔絕塵的臉,心中瞬間籠起一層陰霾。
但她快速地甩了甩頭,似乎要把不愉快的事情甩出腦海。
管他呢,只要過了今天,他們就是神明祝福的戀人了。
以前的一切,又有什麼所謂?
她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快速地向前挪移着,目標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虛生白月宮,華音閣的禁地,閣主卓王孫的寢宮。
這所房子連綿十餘棟,坐落在華音閣的正中央,但從無人敢無事接近。因爲卓王孫的權威,足以震懾所有的人,也因爲,這裡面,存放着華音閣所有的秘密。
很多人想要的秘密。
頃刻間殺人,也可頃刻間讓人成爲一流高手的秘密。
吉娜正悄悄地走近這個巨大的秘密的寶庫。
她輕輕地將宮門打開,一閃身,就溜進去了。她的手腳極爲靈便,絕不會發出任何的聲響。接着,她像貓咪一樣提着腳踩過宮內的小石子路,向後宮跑了去。
虛生白月宮前宮是卓王孫處理事務的所在,後宮是他的寢間,吉娜到那裡去做什麼?
她彷彿早就看好了路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這所房子很陰,被兩棵極茂盛的樹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門來。那門並沒有掛鎖,彷彿中間並不住人。
不住人的,豈非也正藏着某些秘密?
房屋很簡單,但很乾淨,而且乾燥。房子被無數藤蔓染成淡綠色,就跟那兩棵大樹的顏色一樣。整所房子沒用一顆鐵釘,一塊石頭,全都是極厚、極重的木板鑲嵌而成,吉娜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她的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咯咯的極細微的輕響。
房間裡沒有燈,吉娜筆直地走到窗子前,將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偷偷的輕笑,依舊踮起腳跟,悄悄地順着原路向回走去。
藉着月光,吉娜看清這株花木大約兩尺多高,每片葉子上都分成八瓣,葉脈翠碧異常,彷彿是一條條流動的血脈,還在無聲無息的搏動着。葉片中央簇擁着一朵碗口大的花朵,花呈淡粉色,晶瑩剔透,散發着一種難以言說的香味,聞上去全身如置溫水,說不出的溫暖愜意。
只是,當中的那朵大花上竟伏着一隻蠶豆大小的蟲子!
那蟲子並無外殼,通體潔白,看去柔弱無比,還生着無數只觸角,徐徐蠕動着,看得吉娜一陣噁心,隨手將蟲子摘下,用力摔了出去。
突然,一個柔弱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誰?”
吉娜猛然吃了一驚,一聲尖叫,那盆花被她脫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應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將盆子接住了,沒有落在地上摔碎。
吉娜顧不得看那人是誰,先跳了幾跳,喃喃道:“嚇死了嚇死了,這下魂可沒有了,得趕緊跳跳,將魂撞回來。”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腦袋,過了好久,似乎才感覺自己的魂回了來,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誰嚇了她。
這屋內陳設很簡單,連桌子椅子都沒有,只有一張牀,上面斜倚着躺着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還小,身子更爲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潔的牀上,彷彿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沒有一絲塵氣,但也沒有一絲生氣。
她的皮膚極白,白到隱隱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裡面的脈絡骨骼,也都是蒼白的。除了那頭長髮和兩點瞳仁,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顏色。她靜靜地坐着,整個房子都顯得嬌柔無比。
她的眼睛,是最單純的顏色,中間沒有喜,也沒有怒,彷彿這些感情對她都是種莫名的奢侈,她生在這個世界上,卻活在塵世之外。就像一個秋夜的精靈,不小心打了個盹,從月亮的鞦韆上滑落下來,於是沿着清冷月光擰成的鞦韆索,永遠迷惘而天真的望着虛空。
任誰都能看出來,她是個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攪,但吉娜看不出來。
在她的心中,或許是認爲每個人都跟她一樣健康快樂,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這麼早你就睡覺了?咱們出去玩吧,一會月亮出來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厲風陡然旋起,直插入兩人之間。那道厲風如尖椎,倏然散開,形成一個巨大的扇形,將整張牀包了起來,瞬息之間,那張牀四周青熒熒的,盡是柔化到極限的真氣波漩。
突然之間,真氣倏然震開,一離了那玉牀,立即變得強勁柔韌無比,吉娜連同懷中的花盆,一齊被遠遠震了出去,“砰”地一聲響,重重撞在了後面的牆上。
所幸那木牆並不太堅硬,這一下登時撞得頭暈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斷掉了。
一雙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這雙眸子她見過很多次,只是從未想到它能夠如此冰冷,如此陰寒!
卓王孫。
他像看着一個陌生人。
真氣從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貫入雙眸之中,在其中盤旋翻滾,頓時涌現出無數影像。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訊息:殺意!
殺意冰寒,從卓王孫的眸子中瞬間度遍全身,如均天雷裂般奔發而出,直逼向吉娜!
那雙她曾追隨千里的絕美眸子,此刻竟變得如此可怕。
在這一瞬間,吉娜絲毫不懷疑地相信,他要殺了她!
從不知道恐懼爲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緊了懷中的花盆,一時之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牀上那個輕煙一樣的女孩突然輕輕道:“不怪她,哥哥,她並沒有冒犯我。”
四圍凌厲的殺意倏然散開,因爲他已轉過身來,對着牀上的那個女孩。他的臉上浮出了個笑容,讓他的殺意寸寸冰消,終於散淡爲無形。
他是華音閣的主人,他是武林霸主,但在這個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他的笑看上去那麼溫和,似乎這女孩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寧願殺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願讓她受一點委屈。
卓王孫柔聲道:“你趕緊休息吧,我不會讓她打攪你的。”
那女孩輕輕伸出手,彷彿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孫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孫點了點頭,那女孩嘆了口氣,躺回了牀上。她最後看了吉娜一眼,眼睛中露出一絲羨慕。她雖然很想與吉娜那樣活潑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辦不到,也就不再說出,因爲她不想別人再來安慰自己。
安慰的同時,痛苦的不僅僅是被安慰的人。這個女孩彷彿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需要經過多久的時間,受過多少的痛苦,才能明白一個這樣的道理?
卓王孫臉上的神情漸漸陰沉,他突然出手,將吉娜手中的花盆奪了過來,輕輕放在了玉牀的邊上,拉着吉娜退了出來。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並沒有說出來,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脣,使勁忍住了眼中的淚水。
卓王孫用力一揮手,將吉娜扔了出去。
吉娜含着淚,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低頭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她擡頭看時,正是卓王孫。他不知什麼時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臉色仍舊是冷如冰霜。
吉娜大聲道:“你堵着我做什麼?”一面說,一面用力踢着腳下的草皮,看得出來,這個一向快樂的小姑娘,真的生氣了。
卓王孫目光仍舊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還能假裝到什麼時候。
吉娜憤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聽了我的歌,又和別人在一起,又不准我偷月亮菜,真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孫冷冷道:“什麼月亮菜?”
吉娜終於忍不住,眼淚順着腮畔滾落:“我們苗族的姑娘,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把苦的茶苞給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八月十一、二的時候,到他家的菜園子裡去偷挖菜,一面挖還一面唱着歌,要讓被偷的人知道。等十五月亮圓了的時候,就用這偷來的菜做一碗飯,送給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說明他也喜歡這姑娘,就會在夜裡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還碗。如果他不喜歡這姑娘,就會拿這碗裝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這個時候,我們那裡晚上出來偷月亮菜的一幫一幫的,可熱鬧了。經常會幾個人在一家的菜圃裡挖菜,順便還會打起來呢。”她一面說着,一面笑了起來,眼睛中還沒落下的淚珠子,晶瑩瑩地閃着亮。
她心中還藏着一句話沒有說:“這就是遮瀚神的最後一道試探,過了這關,我就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了,爲什麼你不讓我把它做完呢?”
她擡起頭,淚光盈盈而動,委屈地看着卓王孫。
卓王孫的眉頭卻皺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將那株樹當作月亮菜,將我當作吃了你茶苞的人,來偷?”
吉娜道:“你這破地方什麼花草都沒有,我想偷別的也偷不到啊!”
她說的是實話,華音閣中花雖然多,但虛生白月宮中卻沒有,一株都沒有。
卓王孫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了一點:“你可知道,這是株什麼花?”
吉娜哼了一聲,不去回答。在她看來,所有的花都是一樣的,都長着葉子,長着枝。
卓王孫淡淡道:“你知不知道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闖印度王宮搶出來的,印度王宮中一戰,三十高手死了十二個,回來途中被阻擊死了十個,最後回來的只有八個,還有三個終身殘疾。我爲了養活它,殺了十六位名醫,試了六十多種方法,耗費了五萬兩黃金,現在還需要每天都擔心它會凋落。這一切,只因爲它就是傳說中佛陀在其下滅度和重生的沙羅樹的最後之芽,也因爲全天下,沙羅樹的種子,就只有這一顆了。”
吉娜怔了怔,喃喃道:“還有這麼寶貝的樹,我真的不知道啊。”
卓王孫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點:“這棵沙羅樹雖然珍貴,但相對於你扔出去的那隻蟲子而言,卻又算不上什麼了。”他冷冷看着吉娜:“你可知到它是什麼?”
吉娜目瞪口呆,說不出話。竟然還有比沙羅樹還寶貴的蟲子?
卓王孫一字字道:“那就是七禪蠱中的三生蠱!”
七禪蠱?吉娜禁不住驚呼起來:“不可能的,你在騙我!”
卓王孫看着她,冷笑道:“你倒還認識七禪蠱。”
吉娜連連點頭。
一年前,她曾探訪神魔洞,從旁人口中聽說過七禪蠱的妙用。
七禪蠱中赤血蠱、劍蠱、飛花浩氣四蠱主宰戰鬥,提高寄主武功,而靈犀蠱用於傳遞消息,碧海玄天蠱增強寄主智慧,此生未了蠱改變寄主容貌,三生蠱則百戰不死,可最大程度延續寄主生命。
吉娜喃喃道:“這是三生蠱……”滿臉不可置信。
卓王孫道:“三生蠱雖能延續生命,本身卻極爲孱弱,非但沒有半點力氣,連一點震動都不能承受。剛纔被你一把扔在地上,只怕已經受了重傷,數年不能復原!”
吉娜怔了怔,仍然驚呼道:“不可能的!七禪蠱七年才能清醒一次,上次醒來的時候,我就在神魔洞口看別人取蠱,卻沒有看到你啊!”
卓王孫道:“你去過神魔洞?看來,你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下去,轉言道:“世上只一種辦法,能讓七禪蠱提前甦醒,那就是上一代主人的血肉。邱渡以身飼蠱,才換得它們再度甦醒。”
吉娜想起那個神魔洞前的老乞丐,不由驚呼道:“他?他爲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她胸中涌起一陣莫名的寒意:“難道是你強迫他的?”
卓王孫淡淡道:“他是蠱奴,只希望有生之年能讓七禪蠱找到新的主人,爲此,他死而無憾。”
吉娜已經無心多想邱渡的死了,因爲她腦海中又出現了新的問題:“不,還是不對,他說過,只有楊逸之可以取得七禪蠱的!”
卓王孫臉上浮出一個譏誚的微笑,淡淡道:“那是因爲他還沒有看到我罷了。”
吉娜死死盯着他的臉。
那是與七禪蠱的幻影一摸一樣的面容啊。
他的冷笑,他的嘲弄,都是那麼的動人,那麼恣意地佔據、侵凌一切。讓人無法逃避,無法清醒,甚至無法喘息。
他不需要給予你一點溫存,你卻已是他的俘虜。
他的暴虐,他的無情,他的冷漠,也會讓人心甘情願的沉醉,奉上自己的血肉。
難道這纔是七禪蠱真正要尋覓的主人?
她漸漸相信了他的話,但立即又想到了什麼,驚叫道:“你拿七禪蠱來幹什麼?你想把它們種到身上麼?”
卓王孫微哂道:“我不必。”他對吉娜揮手道:“你過來。”
吉娜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他拖到後花園中的一塊巨大的石碑前。
他輕輕一拂袖,石碑竟從中裂開了一道縫隙,裡邊從上到下,竟擺放着六隻形態各異的甲蟲!
吉娜訝然望着這六隻甲蟲,喃喃道:“這就是七禪蠱中的六蠱?”
卓王孫注視着她的神情,緩緩道:“除了三生蠱之外,其他神蠱都在這裡。任何人都可以拿到它們。”
然而,面對這樣的武林至寶,吉娜臉上並未顯出絲毫貪婪或者羨慕,只喃喃道:“你要三生蠱來做什麼啊?”
卓王孫一拂袖,石碑轟然合上。
他冷冷道:“就是爲了她。”
吉娜愕然道:“你是說,木屋中的那個女孩?”
卓王孫道:“三生蠱本身雖然極爲孱弱,但卻擁有延續寄主生命的力量。我親赴苗疆,探訪神魔洞,取出七禪蠱,不過是爲了能夠多挽留她一些日子。”
吉娜愕然,道:“挽留?她竟病得那麼重麼?”見卓王孫不答,她又問道:“那爲什麼不把三生蠱直接種到她身上?”
卓王孫道:“七禪蠱乃是不祥之物,每一任寄主都會不得好死,我自然不會讓她犯險。更何況,神蠱寄身所帶來的巨大痛苦,也不是她能承受的。”他話鋒一轉:“好在我已經有了沙羅樹。”
吉娜搖了搖頭,似乎還不明白兩者有什麼關係。
他看着吉娜,聲音越來越冷:“三生蠱寄身沙羅樹,便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力量,可以讓人脫離噩夢,清氣安神,甚至暫時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爲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夠每天睡兩個時辰。若離開了它,她連一刻鐘都睡不着,她將永遠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卻要簡簡單單地一把薅出來,然後告訴我說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幾天後做成菜讓我吃掉,是不是?”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聲音漸漸凌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