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已在了。
吉娜見卓王孫還沒有到,就要跟認得的人打招呼,琴言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悄悄地領着她走到一邊站下。就聽侍女宣:“各宮主、月主、至齊,恭請閣主。”衆人一起高聲道:“恭請閣主!”
就見卓王孫緩步從後面走出,向中間閣主的位子走去。
吉娜就覺眼前一亮,他今天換了一身禮服,廣袖博帶,朱紫藻繡,看去極爲華麗,較之以往,減去了幾分蕭疏閒散,卻更加莊嚴高貴,宛如太陽一般光華照人,幾乎沒有人敢多向他看一眼。
華音閣建於隋唐,爲了表示對古制的尊崇,閣中上至閣主,下至普通弟子,都以唐時服飾作爲典禮時穿着的正式服飾。
當然,卓王孫對閣中規矩一向隨意慣了,這樣的禮服穿與不穿,不在乎典禮隆重與否,而全看他的心情。
吉娜怔怔地看着他,張開口似乎要說什麼,卻被琴言一把拉住,就聽衆人又躬身喝道:“恭迎閣主!”
卓王孫微一頷首,居中坐下。舉目向座下一掃,卻並沒有多看吉娜一眼。
他振聲道:“今天召集大家來,有幾件賞罰的事務要處理。華音閣的規矩一向是賞罰分明,而且賞罰要行於衆人之前,方能明制裁獎賞的公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管家顏道明捧了一張紙,望前一站,朗聲念道:“封,吉娜,四極月妃朔月妃之位。罰,琴言,去新月妃之職一年,待期滿後論功再定賞罰。罰,韓青主,受跗骨針之刑。”
待管家唸完了,卓王孫道:“吉娜才入華音閣不足一月,學習春水劍法也只有幾天的時間,居然能敗琴言、韓青主、洪十三三人,在虛生白月宮中來去自如。試問天下幾人有如此天分與資質?華音閣得天下英才而教之,這樣得人才我們又怎麼能輕易放棄?方今天下多事,華音閣如欲雄起,後進人才必不可少。本閣多日考察吉娜心性純良,天真樸實,待人處世一片真誠爛漫,正是塊還未雕琢的美玉,不止資質好而已。所以本閣特意拔擢爲朔月妃,以示本閣廣開賢路,賞賢勸進的決心。賜吉娜紫綬帶。”
禮官捧了錦盒裡的紫綬帶,躬身向吉娜行去。當下有兩個侍女伺候吉娜披上紫綬帶,傳承朔月妃之職。吉娜並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既然卓王孫讓她帶着這帶子,她就帶着好了。還笑盈盈地說:“多謝你啦。”衆人知道她不太講究禮節,只是全憑一片真誠行事,也就不怎麼多求於她。
卓王孫微笑着向吉娜點了點頭,意示回答。擡起頭時,卻已變了一副冷冷的神色,在吉娜眼中,他彷彿一時間從一位溫煦的兄長,變爲手握冰刀霜劍,可隨意生殺予奪的神明。他的目光遙遙投下,注於琴言,道:“琴言,你可知錯?”
琴言走上一步,恭聲道:“屬下未能達成閣主吩咐的任務,願領罰。”
卓王孫道:“這樣說來,你還不知道錯在哪裡了。一件任務交在你手上,完成不完成並不是受罰的根本原因,而是看你是否全力去做了。若是交與任務超出了你的能力,則責任在本閣而不在你。憑心而論,你能否在十五日攔住吉娜?”
琴言低聲道:“能。只是……”
卓王孫冷笑道:“只是你不願破壞了她幸福的憧憬,甘願自己受罰,也要成全她這次是不是?你顧及了姐妹間的情面,就忘記了華音閣的律法!今日你可以這樣做,日後形格勢禁,要你處置叛徒時,你會不會也網開一面,做不到趕盡殺絕呢?試問你如此居心,顧私而不顧公,本閣該不該罰你?”
琴言伏首道:“閣主聖明,屬下甘願領罰。”
卓王孫聲音略緩,道:“本閣知道你也盡力去做了。但你盡的力遠遠不夠,愧對新月妃之職,是以奪你職位一年,盼你能早日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負本閣的期望。”
琴言答應了一聲,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卓王孫道:“韓青主。”
韓青主也踏上一步,恭聲道:“閣主。”他雖然強自鎮定,要繼續保持一貫的風度,但想到跗骨針的慘酷,仍不禁微微發抖。
卓王孫道:“你可知錯在哪裡?”
韓青主道:“屬下……屬下估計錯誤,失手將吉娜打入宮中,屬下……屬下該死。”
卓王孫長身而起,身形就如天神般遮蔽住整個大殿,冷笑道:“每次本閣論罰的時候,都要先問一下受罰之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過錯,無非是想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犯過之後,若是認識正確,至少說明認真考慮過自身所犯的錯誤,還有些要改過自新的意思。但你不但不檢省自身,發邃己錯,還一味想着爲自己解脫,如此用心,在小處是趨利附勢,明哲保身,在大處是不明大義,才昧於能。東天青陽宮執事何等尊崇,你自問能擔當此位麼?”
韓青主汗涔涔而下,道:“屬下……屬下……”
卓王孫道:“我再問你一遍,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麼?”
韓青主道:“屬下臨敵時不肯全力以赴,過於買弄風流,將閣主所吩咐的命令不當一回事,輕視了吉娜小姐,致使很有把握的事情都功敗垂成。屬下……屬下該死,請閣主授刑。”
卓王孫道:“你總算不笨。不過還是太高估自己了。吉娜能將洪十三傷成這個樣子,你就未必一定能言勝。對敵這麼容易被假象所迷惑,怎麼可以擔當大事?臨陣不知變通,將吉娜打入虛生白月宮後竟然不敢闖入將其阻回,也不敢鳴鈴報警,你將本閣的命令當作遊戲是不是?若是以後有敵人來犯,不是你所職司的部分,你也一概不理,是不是?”越說聲音越厲,韓青主低首不敢答話,身子抖得如同篩糠。
卓王孫道:“三年吞吳,百鍊成鋼,你這青陽宮的執事,本閣也不罷你的。只罰你跗骨針之刑。你應該知道本閣成全之意,日後克勤克儉,努力向上。取跗骨針來。”
忽聽一清脆的聲音道:“慢!”
卓王孫擡首看時,卻是吉娜。
卓王孫道:“你有什麼話說?”
吉娜道:“你說你罰他們兩個,都是爲了我?”
卓王孫道:“可以這麼說,也不可以這麼說。”
吉娜道:“你剛纔給我這個紫綬帶,可是獎賞我麼?”
卓王孫道:“當然。”
吉娜道:“那可不可以我不要這個紫綬帶,他們也不用受罰了呢?”
卓王孫道:“不行。本閣賞罰分明,該賞的則論功行賞,該罰的那一定要罰其根本。若是功罪能夠相抵,只怕很多人要居功自傲,胡作非爲,雖有賞罰,不得其用。你剛入華音閣,這些規矩不太懂,我暫且恕你一次。退下。”
吉娜道:“可是……”
卓王孫臉色一沉,斥道:“退下!”
琴言趕忙上去,將吉娜拉了回去。
卓王孫道:“取跗骨針。”
刑堂弟子急忙送了上來,一排四五寸長的銀針在架子上擺開,銀光閃閃,猶如寒冰。銀針雖長,但細如牛毛,仔細看時上面還有更細的倒鉤。
韓青主的身子抖得更是厲害,卓王孫卻全如不見,命令道:“行刑。”
刑堂弟子恭聲答應了。一名弟子將韓青主的衣衫劃開,另一名弟子拿起跗骨針來,向韓青主的肩頭紮了下去。那細針才插入肉中,就彷彿具有意識一般,一點一點往裡鑽去。刑堂弟子臉上一點悲慼同情之色都沒有,提起另一隻銀針,在韓青主背上紮了下去。不一會子,十二隻跗骨銀針,就都紮在了韓青主的身上。
韓青主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強忍着痛楚,腳下的石磚都被踩得裂開了尺餘長的縫隙。再過一會子,他雙手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銀針這時都沒在了他身體裡面,當真是看一眼就覺得殘忍兇狠無比。
吉娜大叫道:“住手……住手……快叫他們住手!”
卓王孫道:“住不了手了。現在除了等銀針自行從他身體裡鑽出來外,已沒有別的法子。”
吉娜大吼道:“你爲什麼這麼殘忍地對他?”
卓王孫淡淡道:“因爲他犯了錯誤。”
吉娜道:“犯錯了你打他屁股好了,何必這麼折磨他?”
卓王孫臉上慢慢浮起一個譏刺的笑容,道:“這種懲罰,等到你犯錯的時候再議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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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不再說話,走過去跪在韓青主面前,抱起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淚水一點一點滴下,正滴在他乾涸的脣上。
韓青主此時已沒力氣動作,虛弱地說:“你……你不必再爲我求情了,我很感激你,我……我是自願受刑的。”
吉娜哭着搖頭道:“沒有人會自願受這樣的刑的。他折磨你們不算,還要逼你們說是自願的……他……”吉娜此刻心情激盪,想起他對她的冷淡,這幾日受的委屈一起涌上心頭,不禁脫口道:“他好狠心啊!”
此話一出,滿廳的人都怔住了。卓王孫臉色陰晴不定,突聽叮的一聲,一枚銀針從韓青主的胸前掉出,過不多時,又是一枚鑽出。每出來一枚銀針,韓青主的臉色便輕鬆一點,等到十二枚銀針全都掉出,韓青主繃緊的身子才鬆展開,宛如生命力全都消失掉一般,伏在吉娜的膝頭再也動不了了。
卓王孫揮了揮手,刑堂的弟子將韓青主擡走。
卓王孫道:“本閣向來罰所以罰,行的是誅心之刑。琴言、韓青主兩人所犯雖小,其義卻大。華音閣幾十年未遭變故,聲勢蒸蒸日上,閣中弟子的壞毛病也增長了不少。若是再不嚴辦,難免積重難反。所以本閣用刑必酷,也無非是殺一儆百,想盡快杜絕這些風氣。你們回去各自督促自己門下弟子,再有不尊閣規,將規矩當做兒戲,辦事不力,懷有私心者,本閣絕不寬貸。華音閣執鼎天下,就要令行禁止。江湖之中,能人輩出,憑什麼就一定要奉我們爲長?若是有一天別的門派崛起,華音閣倒要奉他爲主,試問各位情何以堪?捫心而問,對得起當年摶天下爲己物的前輩先賢麼?華音閣不是由我們手中而起,就絕對不能在我們手中倒下!能輝煌的,就決不能讓他有一點的黯淡!本閣等着看諸位有所作爲,華音閣必將永凌駕於各派之上,同諸位一樣爲天下所有人景仰!”
衆人一起伏身,高聲道:“閣主聖明,華音閣永爲天下之主!”每人心中都被激起了壯志雄心,鼓盪的都是要戮力而爲,爭天下之雄的豪氣,方纔跗骨針的殘酷,卻還有誰能記的起?就算有人記的起,也不覺得卓王孫做的有什麼不對了!
吉娜卻不跪拜,仍舊站在廳中,含淚瞪着卓王孫。這時突道:“你不處罰我麼?”
卓王孫微笑道:“你又沒犯什麼過錯,我處罰你做什麼。”
吉娜睫毛上還掛着淚珠,眨了眨眼道:“可是方纔我頂撞了你啊,又說了你的壞話。”她剛纔一語不慎,也有些後悔,倒不是懼怕卓王孫的處罰,而是怕他就此討厭她。
卓王孫笑道:“律法非爲一人所設的,你頂撞了我,得罪了我,與華音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又如何罰你?何況,我還有事情要你做呢。”
吉娜長長鬆了口氣,含淚笑道:“什麼事情?”
卓王孫道:“你將這張紙拿起來,念給大家聽。”
吉娜趕緊跑上來,拿紙大聲讀道:“昔鵬舉窮溟,慕希有而翱翔。摶風而運海,振北而圖南。顛簸九垓,俯瞰天下,是爲豪氣之最也。僕心向之,惜不能效也。皎皎君子,有以教我乎?上古令分四象,僕懷其二,敝德弱姿,不敢獨專,竊慕燕丹豪氣,遂列爲黃金之臺,以待君子。君亦懷璧,能全之乎?使學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鼎鑊無姓,儘可染指,或風雲交際,遽得太平。還劍龍都,藏鶴仙府,人分其樂也。相邀以誠,期君月之十八,會於嵩山之巔,談笑四令歸屬。僕,逸之頓首。”結結巴巴的,還錯了不少地方,還算終於唸完了,長舒了口氣,道:“什麼玩意,一句都不懂!”
卓王孫淡淡道:“你們怎麼看?”
顏道明沉吟道:“楊逸之此次傳帖天下,召開武林大會,雖說是以爭奪四方天令爲由,這四令中到底隱含了什麼秘密,卻是誰都不知道。所以奪令只是表面文章。只怕邀了我們去,是集合正道的力量,來打擊我們了。”
卓王孫點了點頭,道:“四方天令,自然是要的,何況他們發帖相約,華音閣若是不去,不是讓他們小瞧了麼?月玲瓏,你做先行,拿了這請貼到嵩山去,就說我隨後趕到,在我沒趕到之前,一切決定華音閣都不承認。你巧言善辯,應對從容,想必先去應付應付他們還是可以辦到的。下去收拾一下,這就出發吧。”
月玲瓏答應一聲,吉娜高高舉起了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卓王孫笑道:“你要去做什麼?”
吉娜道:“我……”卻沒有說下去。她和琴言相處久了,也知道不能當衆說什麼‘我要永遠陪着你’一類的傻話,於是找了個理由,改口道:“上次在洞庭湖參加他們的武林大會,可好玩了。我把他們的臺子都掀翻了,氣得他們要命。我這次還要去掀他們的臺子。”
卓王孫笑道:“我們此去,可不就是去掀他們的臺子?好,你跟着我吧。”吉娜大喜,跑過去站在了卓王孫的身邊,還喜笑顏開地去看他衣衫上的刺繡。
卓王孫拂袖起身,振聲道:“江湖風雲,又將再起,華音閣將乘風雲而直上,各位都該努力了!”
衆人轟然答應,偌大的丹書閣似乎也微微震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