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遺所思

吉娜這時卻大發脾氣。

原因是四個侍女拿來了幾十件衣服要她穿在身上。衣服這東西簡直跟吉娜天生有仇,吉娜是能不看到它就不看到它。要她一次穿十幾件,還不如干乾脆脆地一刀殺了她呢。當下梗起頭來不理,侍女轉到左邊,她的頭就轉到右邊,侍女轉到右邊,她的頭就轉到左邊。小腮幫子嘟起了老高,若不是看侍女們爲難的樣子,只怕早就嚷了起來。

侍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不住地勸她,吉娜是理都不理。

正爲難之際,琴言急匆匆地走進來,皺眉道:“怎麼回事?怎麼還沒換好?閣主都等了一刻鐘了。你們這些丫頭做事真是越來越回去了。”

侍女趕緊跪稟道:“吉娜小姐總不肯換上禮服。”

琴言拿起禮服道:“吉娜好妹子,趕緊換上禮服,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呢。”

吉娜頭一扭,道:“不穿!”

琴言道:“爲什麼啊?你看這禮服繡滿了芙蓉花,流光溢彩,金碧輝煌的,我們的吉娜妹子一穿上,肯定全天下的人都會被迷死一半。”

吉娜撇了撇嘴,道:“才一半啊,沒意思。”

琴言笑道:“瞧不出你這小丫頭還挺貪的,天下一半的人可不就是全部男人,能迷死全部的男人,你還不滿意,難道還要將我們這些女人也一併擒之?”

吉娜一下跳起,道:“真的,真的這麼好看?”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霞。

琴言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道:“呦,好妹子,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了心上的人兒了?你進來沒見幾個人啊。”

吉娜道:“哼,我不告訴你。”

琴言走過來親親熱熱地挨着她坐下,順手將禮服拿在手中,道:“好好,不告訴我。來,把這禮服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迷死你那小情人兒。”

吉娜這就順從地從她手上將禮帽接過去,戴在頭上,又正了幾正,歪頭對琴言道:“好不好看?”

琴言一揮手,侍女擡過一面銅鏡來,琴言摟着吉娜的脖子,將兩人的頭都湊在鏡子面前,左右照了照,道:“美得不得了。襯得姐姐成了小老太婆了。”

吉娜道:“不。姐姐好漂亮的。”

琴言聽了這麼簡單的讚美,看着吉娜那清澈漆黑的眸子,不禁心下嘆道:真是天真呀!這外邊的花花世界,只怕還是玷污了她。

吉娜穿完了,在鏡子面前照了幾照,突然道:“琴言姐姐,這真的好看麼?我怎麼總覺得彆扭啊?”

琴言趕緊走上去道:“怎麼會呢。傻孩子,一會你看大家的眼光就知道了。”

吉娜恩了一聲,道:“那我們趕緊走吧。”

琴言道:“先不要走,一會到了丹書閣上,還有些事項是要注意的。我先講給你聽,免得閣主怪罪下來,可就不得了了。”

吉娜委委屈屈答應了聲哦,皺着眉聽琴言講起華音閣的大小禮節的注意事項。華音閣祖盛唐風範,雖然行跡上比較脫略,但在真正重要的事務上,禮節卻要講得一絲不苟。當此之時乃明朝中葉,這些禮節就已荒失,在來自邊陲、一味質樸天真的吉娜看來,那更是煩瑣而無用,簡直處處透着莫名其妙。但她出人意料地耐性奇好,居然聽琴言講完了,而且還問了幾個沒記住的地方。

琴言倒沒想到她這麼耐心,趕緊講完了,帶她向丹書閣走去。

到了閣門口,琴言又叮囑了她一遍走路的姿勢,什麼胸要挺,頭要昂,步子要小,落腳要輕,不可苟言苟笑,不可東張西望,以及拜見閣主的禮節。吉娜答應了一聲,兩人一齊開門進去。

閣中早張起了十幾盞大紅宮燈,兩邊或坐或立,站了十幾人。

吉娜生長侗酋之家,這種場面倒也慣經。當下並不驚慌,口中念着琴言教的禮節歌訣,一步步向前走去。她這麼肅穆,雍容華貴的走着,襯着廣袖長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繡的芙蓉脈脈流動,真是步步蓮花,宛如水月觀音降於凡塵之上。

卓王孫一手支頤,隨隨便便地高坐正中,萬千宮燈的光芒彷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從他的微笑中騰出,傾注在這盈盈走來的吉娜的身上。

琴言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吉娜緩緩走到卓王孫面前,盈盈拜倒,雙手舉過頭頂,手心中就是那枚蒼天令。卓王孫衣袖垂下,將令牌卷在手中,反覆看了幾下,道:“平生之願,今完其一。遠道來覲,準汝討賞。”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趕緊走上一步,悄聲道:“閣主準你任意選擇封賞,你想要什麼就趕緊說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沒什麼想要的呀。”

琴言皺眉,小聲提醒道:“你不是一直說,有個心願要閣主幫你完成麼?”

吉娜卻宛如沒有聽見,笑嘻嘻地道:“我想到月瑪瑪上看看,聽說那上面有好漂亮的姐姐。”

琴言皺了皺眉,道:“還有沒有其他的?”她暗中掐了她一把,低聲道:“你不是要找人的麼?”

吉娜卻搖了搖頭,笑道:“不找了。”

琴言只得嘆了口氣,心想這小孩的心性,真是說變就變,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卓王孫卻笑道:“若是一時想不起來,準你日後再奏。寫意,看看咱們這邊有什麼可以賞給這位姑娘?”

日間所見的黃衣女子領侍書仙子的職位,名月寫意,稟道:“啓稟閣主,前日海上得來的火齊珠,還有些。屬下沒事拿來穿了個鏈子,倒很適合這位姑娘戴。”

卓王孫點頭道:“很好,就賞了她吧。”

月寫意躬身一禮,退了進去,不一會子,拿了個小小的錦盒出來。揭開來時,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項鍊。那珠子通體火紅,個個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燭光下褶褶生輝。月寫意示意吉娜低下頭來,給她帶了上去。珠子觸體生溫,在燭光映照下,都發出微淡的紅色暈光,彷彿不是珠子,而是一顆顆的火苗。

吉娜大喜,對卓王孫道:“你送我這麼好的東西,謝謝你啦。”

琴言趕快上去小聲道:“不是這樣說的……”

吉娜皺起鼻子“哼”了一聲,突然將珠冠一拋,道:“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說着,七手八腳地將身上的禮服全撕了下來,一雙靴子也踢掉,赤足踏在地毯上,指着卓王孫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麼高了,我送你東西,你送我東西,我請你吃東西,你再請我吃東西,咱們不要謝來謝去的了吧。”

衆人聽她如此說話,都是吃了一驚,剎時丹書閣中一片寂靜。卓王孫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着吉娜,眼中蘊了絲笑意,道:“你要請我我吃什麼?”

吉娜絲毫沒發覺氣氛有什麼不對,興沖沖地道:“吃了才知道呢。”於是從兜裡掏出一個繡着山茶的口袋,從裡邊摸出一個個三角形的綠色果實,興高采烈地分到每一個人手上。

月寫意遠遠看了一眼,道:“先生,這是苗鄉特產的茶苞。”卓王孫點了點頭,琴言第一個送到口中,嚼了一下,只覺得清甜可口,微香滿頰。其他人連忙效仿,都是稱讚不止。

吉娜心中大樂,連忙提起拖拖拉拉的長裙,上前幾步,遞了一個到卓王孫面前:“喏,這個是給你的。”

卓王孫笑着接了過來,一嘗之下,卻皺起了眉頭。

吉娜小心地偷窺着他的臉色,這可是第一次的試探啊。如果他不能忍受這茶苞的苦澀,那麼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吉娜看着他,心中默默祈禱着遮瀚神的保佑。卻見他只是皺了皺眉頭,還是嚥了下去,不由喜笑顏開,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地下去了。

卓王孫卻淡淡一笑:“你們好大的膽子。”

衆人一驚,頓時停止了喧譁,不知究裡地看着他。閣主平日積威甚重,大家心中都是十分忐忑。

半晌,卻聽他緩緩道:“原來吉娜早就和你們串通好了,這種東西分明又苦又澀,你們卻都說又香又甜。”

大家雖已明白卓王孫並無真正問罪之意,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一時也不敢出言辯解,只有吉娜偷偷掩住嘴角,笑得跟個小狐狸似的。

月寫意看了看她,突然明白過來,頓時笑道:“原來……先生,我們可不敢騙您,吉娜兩樣的心,當然是兩樣的茶苞,我們的,是吉娜願意把蜜糖給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衆人都這才放了寬心,一齊笑了起來。卓王孫也笑道:“吉娜,什麼是久相,爲什麼他們吃甜的果子,卻要我吃這種苦的。”

吉娜偏着頭想了想,故作不知地道:“恩,其實我也不是很知道啦。我們苗人看到自己喜歡人兒,就給他吃這種味道不同的茶苞。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久相啊?”

琴言臉上有些變色:“先生,吉娜童言無忌,您不要怪罪。”

卓王孫沒有回答,他沒有回答的這段時間中,丹書閣裡一片沉寂。

卓王孫支頤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這麼苦的果子,倒真是沒有什麼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衆人登時如釋重負。琴言悄悄鬆了口氣,只覺手心溼溼的,盡是透出來的冷汗。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這樣苦的茶苞我就只有一顆,就算你還想吃,也沒有了!”

卓王孫道:“現在你已經請我吃完東西了,該我請你吃了。”

吉娜擡起頭,向天上看了看,道:“不,我們苗人找到久相後,要一起唱歌的。今天月亮這麼好,我們大家都來唱歌,好不好?”

卓王孫皺眉道:“唱歌?”

吉娜笑道:“對呀。我們族裡大家歡樂的時候,就用歌聲來表現自己的心情。難道你現在的心情不好麼?”

她看了他一眼,卻又不勝他的目光,趕緊低下了頭。

——能在月夜下,將最美的定情歌唱給他聽,這便是遮瀚神的第二層試探啊。

卓王孫沉吟片刻,道:“好吧,我們就聽你唱歌。”說着,走下座來。

吉娜卻搖着手道:“不行不行,現在還不能唱。”

卓王孫悠然望着她,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吉娜道:“首先要到個空曠的地方去,再生一堆火,然後拿些酒肉來,一邊喝酒,一邊在火堆上烤了肉吃,然後才唱歌呀。難道你們這邊不是這樣的麼?”

卓王孫笑道:“好,就是這個樣子。來人,小姑娘怎麼說,就怎麼辦。”

吉娜大喜,拉着卓王孫的手道:“走!我們先去佔個好位置!”興沖沖地向外奔去。

吉娜如此放肆,卓王孫卻並不覺冒犯,只因她一派天真,純出天然,任誰都知道她的心中正是光明潔淨的一片,沒有任何渣滓。

閣中衆人面面相覷,不明白閣主今日的脾氣怎會如此得好。不過既然閣主高興,衆人當然隨喜,當下幾人趕去置辦燒烤用具,酒類肉食,其餘的人跟隨魚貫而出。

清寧道長的長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閉關已久,從來不問俗事,你請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睜開,盯在清寧道長的臉上。

清寧道長身子震了震,就聽他淡淡道:“我還以爲清寧道長從來不說謊話呢。”

他的眸子跟着擡起,停在紫霄宮高兀的脊頂上:“四年了,不知清寧道長的劍法長進了沒有?”

清寧道長臉色漸漸陰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當山,是找茬來了!劍!”

他一語方罷,旁邊他的弟子趕忙遞過一柄佩劍。清寧道長看都不看,隨手揮出,長袖卷着劍柄,刷的一聲,將長劍抽出。劍訣一引,清冷冷的劍光猶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面前。

“拔刀!”

孟天成並沒有去看清寧的劍。這一劍離他的眉心只有兩尺,但孟天成卻絲毫不去理它。他的話語一如武當山間縹緲的雲霧:“四年前,我敗你,用了三招。四年後,我再敗你,已經不必用招了。”

清寧道長臉上閃過一絲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麼敗我!”長劍一引,一招孤雲獨去,向孟天成刺了過來。

眼前倏然影子閃動,孟天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了起來,他手中的赤月彎刀,正指在清寧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寧的那招孤雲獨去,卻只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彎刀並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殺氣透鞘而出,悶撞在清寧的額頭上。清寧只覺一道烈火從心頭涌起,幾乎就要張口將全身的鮮血都噴出去!

孟天成淡淡道:“你敗了。但你必定不知道敗的原因。”

清寧咬牙道:“什麼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劍指着我,劍離我太近,這是第一失誤。劍太近,再刺出的時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舉斃敵。但倘若你運用得當,未始不能剋制我的行動。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雲獨去,劍尖劃開,橫掠而出,然後再運勁前刺。這一招利則利矣,只是劍鋒已太靠前,便在後撤的時候形成了空檔,被我一刀中宮直入,奪得了先機。這是第二失誤。這兩個失誤雖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爲之機,你的第三個失誤,將使你永將敗於我刀下。”

清寧忍不住問道:“是什麼?”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雖一招敗你,但你卻認定我是投機取巧,今日一戰,你以爲身在武當,先佔了地利,必能勝我,所以心氣已浮。你的第三失誤,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隨着他的話音,彎刀上真氣陡地一震,清寧道長只覺周身都被這無所不在的殺氣籠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對武學的領悟,竟是自己永遠所達不到的!

紫霄宮中忽然騰起一個洪亮的笑聲,瞬間傳遍了整個武當山,震得石鼓銅鐘嗡嗡大響:“好!好!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精闢的論調了,小朋友,你既然來了,爲什麼不進來呢?”

華音閣人員鼎盛,日常用品自也就準備得充足,哪消多時,就在池塘邊上用桂枝木炭生了熊熊的一堆火。侍女片了肥嫩的鹿肉和小牛腰子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旁邊用大壺盛了酒,也在火旁溫着,另用泉水冰了糯米酒,放在一邊。

衆人圍火而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吉娜興沖沖地跑到火堆旁邊,拿起糯米酒就喝。這糯米酒冰得恰倒好處,入口甘涼,酒味並不很濃,卻正可品評它的芳醇。

吉娜讚了聲:“好喝!”旁邊侍女將烤好的鹿肉遞過來,吉娜張口大嚼。

她平日素來大方,毫無一般女孩扭捏之態,如今心有喜事,更是放開手腳,大快朵頤。忽然擡頭,看到卓王孫他們只是立在一邊看她吃喝,便道:“你們也來喝酒啊,不喝我怎麼唱歌呢。”

卓王孫手一揮,道:“大家一齊喝。”吉娜笑嘻嘻地將一桶酒遞給卓王孫,等他喝完了,自己喝一口,然後遞給琴言,琴言喝完了,再傳給下一個人,依足了苗疆的規矩。等一桶酒傳完了,大家也差不多圍着火堆坐成了一個圈。

吉娜笑道:“好了。酒我們喝過了,下面應該唱歌了。閣主,你先唱一個吧。”

卓王孫臉色一沉。十幾年來,沒人敢在他面前這樣說話。但吉娜睜着清澈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雙目中充滿了期待,卻又不忍責備於她。

琴言插話道:“小妹子,我看這樣好了,你先唱上一段,讓我們看看你們苗疆是什麼規矩,然後我們跟着來,好不好?”

吉娜拍手道:“好啊!”說着,理了理頭髮,歪了頭道:“那我唱個什麼歌呢?”

她雖然想好了定情歌的調子,但是卻不好意思當着大家的面說出來,只有掩飾道:“對了,你們在喝酒,我就唱個祝酒歌吧。”走到場中,忽然道:“哎呀!沒有鼓子聲我怎麼唱啊?”

琴言笑道:“這祝酒麴的調子我倒還記得。我就用琴音模仿一下,好不好?”

吉娜哦了一聲,心想不好了,琴言既然記得曲子,若被她聽出這不是祝酒歌,那可真是很羞人的事情,正要推脫一下,琴言已將琴取出,錚錚的彈了起來。

定情歌乃苗疆男女在熱戀之時,互相酬答、述說衷腸所唱。所以在歡快之中,又頗有纏綿悱惻的意思。

因爲那個奇怪的習慣,吉娜在家很少唱歌,每當在唱歌唱到最動情的時候,她就會莫名地想哭,直哭到哽咽難以出聲爲止。每次大會,阿媽都不准她唱歌,一來怕掃了大家的興致,二來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心中也良爲不忍。

所以,吉娜絕少在別人面前唱歌。哪怕是最快樂的曲調,她也會唱得淚眼婆娑,更何況這樣纏綿的歌曲呢?

記憶中,她還從未完整地唱完一首歌曲。

然而今天這隻歌曲,卻是不能不唱的。

哪怕一生只能歌唱一次,她也會在某一刻,在某個男子面前,唱起這首歌的。

然後把所有的眼淚流盡。

只是沒想到,竟然那麼幸運,聽歌的人會是他。

她擡頭看着他,他換了一襲寬大的衣服,只是隨意坐在場中,輕輕支頤,金環將他散垂的長髮輕輕束於身後,他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又似乎沒有,他的神色並不冷淡,甚至有幾分慵懶。

然而哪怕在最清冷的月光下,他身上的光芒仍宛如太陽一般奪目,吸取、容納了周圍的一切。

能夠把自己所有的眼淚都獻給眼前這個男子,是多麼幸福啊。

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串清亮的音符。

琴言剛彈了兩句,就覺得與吉娜的歌聲完全不合拍,奇怪自己是不是記錯了調子,漸漸停止了撫弦。

偌大的花園中,便只剩下吉娜一個人,站在月光下輕輕歌唱。

歌詞都是苗語,聽不懂意義,然而歌聲是如此婉轉,彷彿苗山深處的月色下,一個多情的少女,正對着河岸那邊的情郎,低低傾訴着心事。

吉娜輕輕唱着,眼圈漸漸有點溼潤。

她想起了八年前那個永生難忘的夜晚,此生未了蠱在天幕中宛如張開了一場最華美的海市蜃樓,將千里外的這個人投影在她眼前。

從此,便註定了她要跋涉千山萬水,用所有的青春年華去找尋他。

爲了他,她在苗山中尋尋覓覓,也不知爬過多少座山,趟過多少條河。

爲了他,她探索了苗族傳說中所有的險地,也不知遇過多少此險,受過多少次傷。

爲了他,她遠別嚴父慈母、兄弟姐妹,來到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求能留在他身旁。

歌聲在偌大的花園中緩緩飛揚,所有人都寂靜下來,傾聽着她的歌唱。她的眼中透出點點淚光,彷彿月亮下落下的微霜。

她的每一聲吟唱都宛如在讚歎,也宛如在嘆息。

讚歎他宛如天空中燃燒的太陽,將她寂寞的生命點燃,嘆息的卻是自己的命運:她似乎已經預感到,自己會爲了回報這天神賜予的陽光,如此慘烈地奉獻自己的一生。

歌聲宛如拋入天穹的琴絃,唱到極高處又緩緩滑落。

月光下,她的身影如此單薄,如此寂寞。

人們眼前的時空彷彿錯亂開去,回到那人神共存的遠古時代。

她就是天堂中那一隻金翅的鳥兒,愛上了天地間最英俊、莊嚴、強大的神祗。她在天空中爲他縱情歌唱,她唱得那麼用心,那麼用力,直到嘔出點點鮮血。

這聲音化爲飛翔的雲朵,點綴了他的威儀,這些鮮血化爲紛揚的落花,裝飾了他的光輝。

而她,卻從聲嘶力竭,折翼而死。

他看過她一眼麼,他注意到她在爲他歌唱麼,他會爲她的死發出哪怕最輕的一聲嘆息麼?

她不知道,她也並不在乎,因爲她愛他,不求回報。

長長的尾音如悽如訴,繞粱不息。所有的人彷彿都爲這歌聲感染,久久不能說話。

吉娜淚流滿面,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

她竟然完整地唱出了這首歌——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因爲哭泣,讓那曼妙的歌聲變得嘶啞、讓清越的曲調中斷。

難道這就是遮瀚神的祝福?

從此她能爲他自由的歌唱了麼?

吉娜一面笑,一面流淚。她幸福地抱住雙肩,單薄的身子在夜風中微微顫抖,久久不能平息。

良久,她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擦乾眼淚,跑到卓王孫面前,笑道:“你看我唱的怎麼樣?”

卓王孫也含了微笑道:“我以前聞白鶴鳴於青嵐之上,得劍法之要義,當時只覺天地之理,已窮於此,今日聽了你的歌聲,我才知道我着實錯了。若是當日能聽到你的歌聲,恐怕我現在的造詣當在十倍之上。”

吉娜深深地看着他,眼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輕輕笑道:“你們漢人可真是奇怪,說的話我一些都不懂。”

她雖然不能全懂卓王孫的話,但是她也明白他在讚賞自己的歌聲。

謝天謝地,遮瀚神的第二道試探終於也順利過去了!

她心中說不出有多麼高興,卻又不能過多表現,只得搶過一隻鼓來,敲得梆梆做響,一會又就琴言的手中撥絃玩,讓她彈不成曲子。再一會又傍着卓王孫,談些小孩子的玩意,真宛如一隻快樂的小鳥般,在衆人間飛翔。

衆人爲她所引動,也就圍着篝火談笑起來。不時有人清曲一奏,娛己兼且娛人。酒肉漸漸減少,篝火也沒有開始的那麼亮了。

卓王孫始終微笑而坐,並不禁止。再一會,聽不到吉娜的聲音,衆人看時,已經趴在閣主旁邊睡着了。琴言怕卓王孫生氣,急忙要叫醒她時,卓王孫揮了揮手,命令衆人安靜,小心地抱起吉娜,交在琴言手上。

琴言倒不知道閣主怎會對吉娜如此縱容,積威之下,當然也不敢多問,帶了吉娜回新月宮安歇。

卓王孫緩緩站起,望着被明月照得透亮的夜空,許久道:“我們似乎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

衆人不知閣主究竟什麼意思,往日閣主一旦如此說話,那就肯定有什麼人要獲罪。都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動輒得咎,廣場上剎時安靜下來。

卓王孫默然片刻,再不看衆人一眼,獨自向外面走去,衆人難測閣主是喜是怒,面面相覷之時,卓王孫已經走遠了。

新月宮中,月華大盛。

高臺臨水,龍涎香徐徐裊繞,夜風將淡粉的帷幕吹開。

吉娜正在雕檐下的一張紫竹塌上酣睡,琴言坐在不遠處焚香彈琴,樓心月臨水而立,只望着清冷的月色。

很快就是中秋了。

琴言突然止住撫弦,道:“你說先生爲什麼對吉娜如此縱容?”

樓心月搖了搖頭,道:“我看此事大有深意,你我還是不要揣測了。他想什麼,旁人是根本無法知道的。”

琴言點了點頭,望向酣睡的吉娜。

她似乎已經沉入了夢境,臉上卻還帶着天真而甜蜜的微笑,那分明是少女情竇初開,夢中懷春的神情。

琴言長長嘆息了一聲:“只是吉娜可能並不明白這些……你不覺的她對先生的舉動有些奇怪麼?”

樓心月冷笑了一聲:“有什麼奇怪?我們閣主雖久不出江湖,但暗中傾心他的女子也是數不勝數。吉娜並不瞭解他的性情,一見之下,傾倒於他的風儀,一時落入情障又有什麼奇怪?”她說的雖是吉娜,目光卻一直盯在琴言身上。

琴言低頭撫弦,似乎並未聽出她話中有話,只嘆息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她實在太天真、太單純了,我只怕這樣下去會害了她。”

樓心月冷笑道:“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先別擔心她,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琴言這才覺察出什麼,臉上一紅,擡頭道:“你可不要胡說,我對先生只有敬畏之意,絕無愛慕之心。更何況先生與下弦月主,一對佳偶,天作之合,我又怎敢奢望?”

樓心月譏諷地道:“天作之合?我看她也不過是你們中的一員罷了。”

琴言駭然,趕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千萬不要再說了,被人聽見了可不好。”

樓心月看了她一眼,道:“怕什麼?”

琴言四下張望,確定無人聽到,才搖頭道:“華音閣規矩森嚴,比少林武當等千年大派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閣規閣弟子們都必須凜遵,唯有下弦月主是個例外。她的武功、職位雖不是最高,但在閣中卻享有僅次於閣主的特權。閣中規矩千千萬萬,卻沒有一條爲她而設。這次迎接蒼天令歸位,閣中弟子務必到場,只有她託病不見,閣主卻也沒有多加追問。”

樓心月淡淡道:“華音閣上下誰不知道,下弦月主出身極爲高貴,乃是上任閣主與仲君唯一的女兒。自然是自由散漫、目無法紀慣了。”

琴言嘆息了一聲:“或許還不止於此。下弦月主容貌極美,稱一句武林第一美人都毫不爲過。據說,也曾有很多人不服她在華音閣中的種種特權,但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感嘆,她真是天上之人,本不應用任何規則束縛。”她的聲音有幾分傷感,有幾分失落:“或許,她和先生真是一對璧人呢。”

樓心月看了看她,冷冷道:“雖然如此,但我保證閣主絕不會喜歡她。”

琴言哦了一聲:“爲什麼?”

樓心月冷哼道:“我怎麼知道?無論你也好,吉娜也好,甚至上弦月主相思、下弦月主秋璇,無論她們多麼優秀,他任何一個都不會真正喜歡。”

琴言搖了搖頭:“你這麼說也太過篤定了。閣主並非無情之人,他對小鸞的好,也是大家親眼所見。”

樓心月道:“小鸞?我看他是將小鸞當親妹妹對待。不過要想讓他這樣對待你,卻是癡心妄想。”

琴言臉上又是一紅,有些着急道:“我早說過了,我對先生沒有別的心意……”她狠狠剜了樓心月一眼,卻突然微笑起來,輕輕撫弦道:“我看你最近纔是和吉娜一樣,萌動了春心。”

樓心月秀眉豎起:“你說什麼?”

琴言笑道:“你最近是在鑄一柄名劍罷?多年沒見你這麼用心的鑄劍了。”

樓心月轉過臉,不去看她,冷冷道:“我敗在楊逸之手下,將跟隨我多年的愁妝劍葬於洞庭,那一刻我便立誓,要鑄出一柄能匹敵他的長劍。”

琴言嘆了口氣,輕輕道:“不知道是匹敵他,還是匹配他?”

樓心月猝然住口,再不說話。

她擡頭望着空中漸漸圓滿的明月,多年如止水一般的心緒,竟也越來越亂。

半月之後,在華音閣等你。

如今,已是八月初九凌晨,離那個約定也只有三天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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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被薜荔兮帶女蘿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楔 子第二十五章 載雲旗之逶迤第六章 與女遊兮河之渚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第二十章 舉長矢兮射天狼第七章 乘迴風兮載雲旗楔 子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楔 子第四章 解環佩以結言第十五章 乘清氣兮御陰陽第二十六章 帶長鋏之陸離第十章 東風飄兮神靈雨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第四章 解環佩以結言第二十二章 青雲衣兮白霓裳第二十二章 青雲衣兮白霓裳第二十六章 帶長鋏之陸離第十五章 乘清氣兮御陰陽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第十八章 凌餘陣兮躐餘行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第二十五章 載雲旗之逶迤楔 子楔 子第十二章 竦長劍兮擁幼艾第四章 解環佩以結言第十九章 衆莫知兮餘所爲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第二十四章 龍駕兮帝服第十八章 凌餘陣兮躐餘行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第四章 解環佩以結言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第十八章 凌餘陣兮躐餘行第十章 東風飄兮神靈雨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遺所思第二十三章 車錯轂兮短兵接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遺所思第十一章 折芳馨兮遺所思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第十章 東風飄兮神靈雨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第二十二章 青雲衣兮白霓裳第十九章 衆莫知兮餘所爲第二十章 舉長矢兮射天狼第三章 旌蔽日兮敵若雲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第十二章 竦長劍兮擁幼艾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第二十七章 君誰須兮雲之際第二十六章 帶長鋏之陸離第二十五章 載雲旗之逶迤第四章 解環佩以結言第二十章 舉長矢兮射天狼第十六章 悲秋風之動容第二十一章 駕飛龍兮北征第二十一章 駕飛龍兮北征楔 子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葉下第二十一章 駕飛龍兮北征第二十五章 載雲旗之逶迤第十二章 竦長劍兮擁幼艾第十三章 披明月兮佩寶璐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葉下第二十二章 青雲衣兮白霓裳楔 子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第十九章 衆莫知兮餘所爲第九章 沛吾乘兮蘭舟第十九章 衆莫知兮餘所爲第十五章 乘清氣兮御陰陽第七章 乘迴風兮載雲旗第二十一章 駕飛龍兮北征第十七章 風颯颯兮木蕭蕭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葉下第十七章 風颯颯兮木蕭蕭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第十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第八章 洞庭波兮木葉下第二十六章 帶長鋏之陸離第五章 樂莫樂兮心相知第十五章 乘清氣兮御陰陽第二十三章 車錯轂兮短兵接第一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楔 子第二十四章 龍駕兮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