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這時卻大發脾氣。
原因是四個侍女拿來了幾十件衣服要她穿在身上。衣服這東西簡直跟吉娜天生有仇,吉娜是能不看到它就不看到它。要她一次穿十幾件,還不如干乾脆脆地一刀殺了她呢。當下梗起頭來不理,侍女轉到左邊,她的頭就轉到右邊,侍女轉到右邊,她的頭就轉到左邊。小腮幫子嘟起了老高,若不是看侍女們爲難的樣子,只怕早就嚷了起來。
侍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不住地勸她,吉娜是理都不理。
正爲難之際,琴言急匆匆地走進來,皺眉道:“怎麼回事?怎麼還沒換好?閣主都等了一刻鐘了。你們這些丫頭做事真是越來越回去了。”
侍女趕緊跪稟道:“吉娜小姐總不肯換上禮服。”
琴言拿起禮服道:“吉娜好妹子,趕緊換上禮服,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呢。”
吉娜頭一扭,道:“不穿!”
琴言道:“爲什麼啊?你看這禮服繡滿了芙蓉花,流光溢彩,金碧輝煌的,我們的吉娜妹子一穿上,肯定全天下的人都會被迷死一半。”
吉娜撇了撇嘴,道:“才一半啊,沒意思。”
琴言笑道:“瞧不出你這小丫頭還挺貪的,天下一半的人可不就是全部男人,能迷死全部的男人,你還不滿意,難道還要將我們這些女人也一併擒之?”
吉娜一下跳起,道:“真的,真的這麼好看?”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霞。
琴言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道:“呦,好妹子,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了心上的人兒了?你進來沒見幾個人啊。”
吉娜道:“哼,我不告訴你。”
琴言走過來親親熱熱地挨着她坐下,順手將禮服拿在手中,道:“好好,不告訴我。來,把這禮服穿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迷死你那小情人兒。”
吉娜這就順從地從她手上將禮帽接過去,戴在頭上,又正了幾正,歪頭對琴言道:“好不好看?”
琴言一揮手,侍女擡過一面銅鏡來,琴言摟着吉娜的脖子,將兩人的頭都湊在鏡子面前,左右照了照,道:“美得不得了。襯得姐姐成了小老太婆了。”
吉娜道:“不。姐姐好漂亮的。”
琴言聽了這麼簡單的讚美,看着吉娜那清澈漆黑的眸子,不禁心下嘆道:真是天真呀!這外邊的花花世界,只怕還是玷污了她。
吉娜穿完了,在鏡子面前照了幾照,突然道:“琴言姐姐,這真的好看麼?我怎麼總覺得彆扭啊?”
琴言趕緊走上去道:“怎麼會呢。傻孩子,一會你看大家的眼光就知道了。”
吉娜恩了一聲,道:“那我們趕緊走吧。”
琴言道:“先不要走,一會到了丹書閣上,還有些事項是要注意的。我先講給你聽,免得閣主怪罪下來,可就不得了了。”
吉娜委委屈屈答應了聲哦,皺着眉聽琴言講起華音閣的大小禮節的注意事項。華音閣祖盛唐風範,雖然行跡上比較脫略,但在真正重要的事務上,禮節卻要講得一絲不苟。當此之時乃明朝中葉,這些禮節就已荒失,在來自邊陲、一味質樸天真的吉娜看來,那更是煩瑣而無用,簡直處處透着莫名其妙。但她出人意料地耐性奇好,居然聽琴言講完了,而且還問了幾個沒記住的地方。
琴言倒沒想到她這麼耐心,趕緊講完了,帶她向丹書閣走去。
到了閣門口,琴言又叮囑了她一遍走路的姿勢,什麼胸要挺,頭要昂,步子要小,落腳要輕,不可苟言苟笑,不可東張西望,以及拜見閣主的禮節。吉娜答應了一聲,兩人一齊開門進去。
閣中早張起了十幾盞大紅宮燈,兩邊或坐或立,站了十幾人。
吉娜生長侗酋之家,這種場面倒也慣經。當下並不驚慌,口中念着琴言教的禮節歌訣,一步步向前走去。她這麼肅穆,雍容華貴的走着,襯着廣袖長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繡的芙蓉脈脈流動,真是步步蓮花,宛如水月觀音降於凡塵之上。
卓王孫一手支頤,隨隨便便地高坐正中,萬千宮燈的光芒彷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從他的微笑中騰出,傾注在這盈盈走來的吉娜的身上。
琴言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吉娜緩緩走到卓王孫面前,盈盈拜倒,雙手舉過頭頂,手心中就是那枚蒼天令。卓王孫衣袖垂下,將令牌卷在手中,反覆看了幾下,道:“平生之願,今完其一。遠道來覲,準汝討賞。”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趕緊走上一步,悄聲道:“閣主準你任意選擇封賞,你想要什麼就趕緊說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沒什麼想要的呀。”
琴言皺眉,小聲提醒道:“你不是一直說,有個心願要閣主幫你完成麼?”
吉娜卻宛如沒有聽見,笑嘻嘻地道:“我想到月瑪瑪上看看,聽說那上面有好漂亮的姐姐。”
琴言皺了皺眉,道:“還有沒有其他的?”她暗中掐了她一把,低聲道:“你不是要找人的麼?”
吉娜卻搖了搖頭,笑道:“不找了。”
琴言只得嘆了口氣,心想這小孩的心性,真是說變就變,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卓王孫卻笑道:“若是一時想不起來,準你日後再奏。寫意,看看咱們這邊有什麼可以賞給這位姑娘?”
日間所見的黃衣女子領侍書仙子的職位,名月寫意,稟道:“啓稟閣主,前日海上得來的火齊珠,還有些。屬下沒事拿來穿了個鏈子,倒很適合這位姑娘戴。”
卓王孫點頭道:“很好,就賞了她吧。”
月寫意躬身一禮,退了進去,不一會子,拿了個小小的錦盒出來。揭開來時,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項鍊。那珠子通體火紅,個個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燭光下褶褶生輝。月寫意示意吉娜低下頭來,給她帶了上去。珠子觸體生溫,在燭光映照下,都發出微淡的紅色暈光,彷彿不是珠子,而是一顆顆的火苗。
吉娜大喜,對卓王孫道:“你送我這麼好的東西,謝謝你啦。”
琴言趕快上去小聲道:“不是這樣說的……”
吉娜皺起鼻子“哼”了一聲,突然將珠冠一拋,道:“不玩了!一點都不好玩。”說着,七手八腳地將身上的禮服全撕了下來,一雙靴子也踢掉,赤足踏在地毯上,指着卓王孫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麼高了,我送你東西,你送我東西,我請你吃東西,你再請我吃東西,咱們不要謝來謝去的了吧。”
衆人聽她如此說話,都是吃了一驚,剎時丹書閣中一片寂靜。卓王孫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着吉娜,眼中蘊了絲笑意,道:“你要請我我吃什麼?”
吉娜絲毫沒發覺氣氛有什麼不對,興沖沖地道:“吃了才知道呢。”於是從兜裡掏出一個繡着山茶的口袋,從裡邊摸出一個個三角形的綠色果實,興高采烈地分到每一個人手上。
月寫意遠遠看了一眼,道:“先生,這是苗鄉特產的茶苞。”卓王孫點了點頭,琴言第一個送到口中,嚼了一下,只覺得清甜可口,微香滿頰。其他人連忙效仿,都是稱讚不止。
吉娜心中大樂,連忙提起拖拖拉拉的長裙,上前幾步,遞了一個到卓王孫面前:“喏,這個是給你的。”
卓王孫笑着接了過來,一嘗之下,卻皺起了眉頭。
吉娜小心地偷窺着他的臉色,這可是第一次的試探啊。如果他不能忍受這茶苞的苦澀,那麼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吉娜看着他,心中默默祈禱着遮瀚神的保佑。卻見他只是皺了皺眉頭,還是嚥了下去,不由喜笑顏開,眨了眨眼睛,蹦蹦跳跳地下去了。
卓王孫卻淡淡一笑:“你們好大的膽子。”
衆人一驚,頓時停止了喧譁,不知究裡地看着他。閣主平日積威甚重,大家心中都是十分忐忑。
半晌,卻聽他緩緩道:“原來吉娜早就和你們串通好了,這種東西分明又苦又澀,你們卻都說又香又甜。”
大家雖已明白卓王孫並無真正問罪之意,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一時也不敢出言辯解,只有吉娜偷偷掩住嘴角,笑得跟個小狐狸似的。
月寫意看了看她,突然明白過來,頓時笑道:“原來……先生,我們可不敢騙您,吉娜兩樣的心,當然是兩樣的茶苞,我們的,是吉娜願意把蜜糖給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衆人都這才放了寬心,一齊笑了起來。卓王孫也笑道:“吉娜,什麼是久相,爲什麼他們吃甜的果子,卻要我吃這種苦的。”
吉娜偏着頭想了想,故作不知地道:“恩,其實我也不是很知道啦。我們苗人看到自己喜歡人兒,就給他吃這種味道不同的茶苞。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久相啊?”
琴言臉上有些變色:“先生,吉娜童言無忌,您不要怪罪。”
卓王孫沒有回答,他沒有回答的這段時間中,丹書閣裡一片沉寂。
卓王孫支頤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這麼苦的果子,倒真是沒有什麼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衆人登時如釋重負。琴言悄悄鬆了口氣,只覺手心溼溼的,盡是透出來的冷汗。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這樣苦的茶苞我就只有一顆,就算你還想吃,也沒有了!”
卓王孫道:“現在你已經請我吃完東西了,該我請你吃了。”
吉娜擡起頭,向天上看了看,道:“不,我們苗人找到久相後,要一起唱歌的。今天月亮這麼好,我們大家都來唱歌,好不好?”
卓王孫皺眉道:“唱歌?”
吉娜笑道:“對呀。我們族裡大家歡樂的時候,就用歌聲來表現自己的心情。難道你現在的心情不好麼?”
她看了他一眼,卻又不勝他的目光,趕緊低下了頭。
——能在月夜下,將最美的定情歌唱給他聽,這便是遮瀚神的第二層試探啊。
卓王孫沉吟片刻,道:“好吧,我們就聽你唱歌。”說着,走下座來。
吉娜卻搖着手道:“不行不行,現在還不能唱。”
卓王孫悠然望着她,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吉娜道:“首先要到個空曠的地方去,再生一堆火,然後拿些酒肉來,一邊喝酒,一邊在火堆上烤了肉吃,然後才唱歌呀。難道你們這邊不是這樣的麼?”
卓王孫笑道:“好,就是這個樣子。來人,小姑娘怎麼說,就怎麼辦。”
吉娜大喜,拉着卓王孫的手道:“走!我們先去佔個好位置!”興沖沖地向外奔去。
吉娜如此放肆,卓王孫卻並不覺冒犯,只因她一派天真,純出天然,任誰都知道她的心中正是光明潔淨的一片,沒有任何渣滓。
閣中衆人面面相覷,不明白閣主今日的脾氣怎會如此得好。不過既然閣主高興,衆人當然隨喜,當下幾人趕去置辦燒烤用具,酒類肉食,其餘的人跟隨魚貫而出。
清寧道長的長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閉關已久,從來不問俗事,你請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睜開,盯在清寧道長的臉上。
清寧道長身子震了震,就聽他淡淡道:“我還以爲清寧道長從來不說謊話呢。”
他的眸子跟着擡起,停在紫霄宮高兀的脊頂上:“四年了,不知清寧道長的劍法長進了沒有?”
清寧道長臉色漸漸陰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當山,是找茬來了!劍!”
他一語方罷,旁邊他的弟子趕忙遞過一柄佩劍。清寧道長看都不看,隨手揮出,長袖卷着劍柄,刷的一聲,將長劍抽出。劍訣一引,清冷冷的劍光猶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面前。
“拔刀!”
孟天成並沒有去看清寧的劍。這一劍離他的眉心只有兩尺,但孟天成卻絲毫不去理它。他的話語一如武當山間縹緲的雲霧:“四年前,我敗你,用了三招。四年後,我再敗你,已經不必用招了。”
清寧道長臉上閃過一絲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麼敗我!”長劍一引,一招孤雲獨去,向孟天成刺了過來。
眼前倏然影子閃動,孟天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了起來,他手中的赤月彎刀,正指在清寧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寧的那招孤雲獨去,卻只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彎刀並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殺氣透鞘而出,悶撞在清寧的額頭上。清寧只覺一道烈火從心頭涌起,幾乎就要張口將全身的鮮血都噴出去!
孟天成淡淡道:“你敗了。但你必定不知道敗的原因。”
清寧咬牙道:“什麼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劍指着我,劍離我太近,這是第一失誤。劍太近,再刺出的時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舉斃敵。但倘若你運用得當,未始不能剋制我的行動。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雲獨去,劍尖劃開,橫掠而出,然後再運勁前刺。這一招利則利矣,只是劍鋒已太靠前,便在後撤的時候形成了空檔,被我一刀中宮直入,奪得了先機。這是第二失誤。這兩個失誤雖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爲之機,你的第三個失誤,將使你永將敗於我刀下。”
清寧忍不住問道:“是什麼?”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雖一招敗你,但你卻認定我是投機取巧,今日一戰,你以爲身在武當,先佔了地利,必能勝我,所以心氣已浮。你的第三失誤,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隨着他的話音,彎刀上真氣陡地一震,清寧道長只覺周身都被這無所不在的殺氣籠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對武學的領悟,竟是自己永遠所達不到的!
紫霄宮中忽然騰起一個洪亮的笑聲,瞬間傳遍了整個武當山,震得石鼓銅鐘嗡嗡大響:“好!好!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精闢的論調了,小朋友,你既然來了,爲什麼不進來呢?”
華音閣人員鼎盛,日常用品自也就準備得充足,哪消多時,就在池塘邊上用桂枝木炭生了熊熊的一堆火。侍女片了肥嫩的鹿肉和小牛腰子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旁邊用大壺盛了酒,也在火旁溫着,另用泉水冰了糯米酒,放在一邊。
衆人圍火而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吉娜興沖沖地跑到火堆旁邊,拿起糯米酒就喝。這糯米酒冰得恰倒好處,入口甘涼,酒味並不很濃,卻正可品評它的芳醇。
吉娜讚了聲:“好喝!”旁邊侍女將烤好的鹿肉遞過來,吉娜張口大嚼。
她平日素來大方,毫無一般女孩扭捏之態,如今心有喜事,更是放開手腳,大快朵頤。忽然擡頭,看到卓王孫他們只是立在一邊看她吃喝,便道:“你們也來喝酒啊,不喝我怎麼唱歌呢。”
卓王孫手一揮,道:“大家一齊喝。”吉娜笑嘻嘻地將一桶酒遞給卓王孫,等他喝完了,自己喝一口,然後遞給琴言,琴言喝完了,再傳給下一個人,依足了苗疆的規矩。等一桶酒傳完了,大家也差不多圍着火堆坐成了一個圈。
吉娜笑道:“好了。酒我們喝過了,下面應該唱歌了。閣主,你先唱一個吧。”
卓王孫臉色一沉。十幾年來,沒人敢在他面前這樣說話。但吉娜睜着清澈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雙目中充滿了期待,卻又不忍責備於她。
琴言插話道:“小妹子,我看這樣好了,你先唱上一段,讓我們看看你們苗疆是什麼規矩,然後我們跟着來,好不好?”
吉娜拍手道:“好啊!”說着,理了理頭髮,歪了頭道:“那我唱個什麼歌呢?”
她雖然想好了定情歌的調子,但是卻不好意思當着大家的面說出來,只有掩飾道:“對了,你們在喝酒,我就唱個祝酒歌吧。”走到場中,忽然道:“哎呀!沒有鼓子聲我怎麼唱啊?”
琴言笑道:“這祝酒麴的調子我倒還記得。我就用琴音模仿一下,好不好?”
吉娜哦了一聲,心想不好了,琴言既然記得曲子,若被她聽出這不是祝酒歌,那可真是很羞人的事情,正要推脫一下,琴言已將琴取出,錚錚的彈了起來。
定情歌乃苗疆男女在熱戀之時,互相酬答、述說衷腸所唱。所以在歡快之中,又頗有纏綿悱惻的意思。
因爲那個奇怪的習慣,吉娜在家很少唱歌,每當在唱歌唱到最動情的時候,她就會莫名地想哭,直哭到哽咽難以出聲爲止。每次大會,阿媽都不准她唱歌,一來怕掃了大家的興致,二來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心中也良爲不忍。
所以,吉娜絕少在別人面前唱歌。哪怕是最快樂的曲調,她也會唱得淚眼婆娑,更何況這樣纏綿的歌曲呢?
記憶中,她還從未完整地唱完一首歌曲。
然而今天這隻歌曲,卻是不能不唱的。
哪怕一生只能歌唱一次,她也會在某一刻,在某個男子面前,唱起這首歌的。
然後把所有的眼淚流盡。
只是沒想到,竟然那麼幸運,聽歌的人會是他。
她擡頭看着他,他換了一襲寬大的衣服,只是隨意坐在場中,輕輕支頤,金環將他散垂的長髮輕輕束於身後,他似乎在思索着什麼,又似乎沒有,他的神色並不冷淡,甚至有幾分慵懶。
然而哪怕在最清冷的月光下,他身上的光芒仍宛如太陽一般奪目,吸取、容納了周圍的一切。
能夠把自己所有的眼淚都獻給眼前這個男子,是多麼幸福啊。
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串清亮的音符。
琴言剛彈了兩句,就覺得與吉娜的歌聲完全不合拍,奇怪自己是不是記錯了調子,漸漸停止了撫弦。
偌大的花園中,便只剩下吉娜一個人,站在月光下輕輕歌唱。
歌詞都是苗語,聽不懂意義,然而歌聲是如此婉轉,彷彿苗山深處的月色下,一個多情的少女,正對着河岸那邊的情郎,低低傾訴着心事。
吉娜輕輕唱着,眼圈漸漸有點溼潤。
她想起了八年前那個永生難忘的夜晚,此生未了蠱在天幕中宛如張開了一場最華美的海市蜃樓,將千里外的這個人投影在她眼前。
從此,便註定了她要跋涉千山萬水,用所有的青春年華去找尋他。
爲了他,她在苗山中尋尋覓覓,也不知爬過多少座山,趟過多少條河。
爲了他,她探索了苗族傳說中所有的險地,也不知遇過多少此險,受過多少次傷。
爲了他,她遠別嚴父慈母、兄弟姐妹,來到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求能留在他身旁。
歌聲在偌大的花園中緩緩飛揚,所有人都寂靜下來,傾聽着她的歌唱。她的眼中透出點點淚光,彷彿月亮下落下的微霜。
她的每一聲吟唱都宛如在讚歎,也宛如在嘆息。
讚歎他宛如天空中燃燒的太陽,將她寂寞的生命點燃,嘆息的卻是自己的命運:她似乎已經預感到,自己會爲了回報這天神賜予的陽光,如此慘烈地奉獻自己的一生。
歌聲宛如拋入天穹的琴絃,唱到極高處又緩緩滑落。
月光下,她的身影如此單薄,如此寂寞。
人們眼前的時空彷彿錯亂開去,回到那人神共存的遠古時代。
她就是天堂中那一隻金翅的鳥兒,愛上了天地間最英俊、莊嚴、強大的神祗。她在天空中爲他縱情歌唱,她唱得那麼用心,那麼用力,直到嘔出點點鮮血。
這聲音化爲飛翔的雲朵,點綴了他的威儀,這些鮮血化爲紛揚的落花,裝飾了他的光輝。
而她,卻從聲嘶力竭,折翼而死。
他看過她一眼麼,他注意到她在爲他歌唱麼,他會爲她的死發出哪怕最輕的一聲嘆息麼?
她不知道,她也並不在乎,因爲她愛他,不求回報。
長長的尾音如悽如訴,繞粱不息。所有的人彷彿都爲這歌聲感染,久久不能說話。
吉娜淚流滿面,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
她竟然完整地唱出了這首歌——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因爲哭泣,讓那曼妙的歌聲變得嘶啞、讓清越的曲調中斷。
難道這就是遮瀚神的祝福?
從此她能爲他自由的歌唱了麼?
吉娜一面笑,一面流淚。她幸福地抱住雙肩,單薄的身子在夜風中微微顫抖,久久不能平息。
良久,她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激動,擦乾眼淚,跑到卓王孫面前,笑道:“你看我唱的怎麼樣?”
卓王孫也含了微笑道:“我以前聞白鶴鳴於青嵐之上,得劍法之要義,當時只覺天地之理,已窮於此,今日聽了你的歌聲,我才知道我着實錯了。若是當日能聽到你的歌聲,恐怕我現在的造詣當在十倍之上。”
吉娜深深地看着他,眼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輕輕笑道:“你們漢人可真是奇怪,說的話我一些都不懂。”
她雖然不能全懂卓王孫的話,但是她也明白他在讚賞自己的歌聲。
謝天謝地,遮瀚神的第二道試探終於也順利過去了!
她心中說不出有多麼高興,卻又不能過多表現,只得搶過一隻鼓來,敲得梆梆做響,一會又就琴言的手中撥絃玩,讓她彈不成曲子。再一會又傍着卓王孫,談些小孩子的玩意,真宛如一隻快樂的小鳥般,在衆人間飛翔。
衆人爲她所引動,也就圍着篝火談笑起來。不時有人清曲一奏,娛己兼且娛人。酒肉漸漸減少,篝火也沒有開始的那麼亮了。
卓王孫始終微笑而坐,並不禁止。再一會,聽不到吉娜的聲音,衆人看時,已經趴在閣主旁邊睡着了。琴言怕卓王孫生氣,急忙要叫醒她時,卓王孫揮了揮手,命令衆人安靜,小心地抱起吉娜,交在琴言手上。
琴言倒不知道閣主怎會對吉娜如此縱容,積威之下,當然也不敢多問,帶了吉娜回新月宮安歇。
卓王孫緩緩站起,望着被明月照得透亮的夜空,許久道:“我們似乎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
衆人不知閣主究竟什麼意思,往日閣主一旦如此說話,那就肯定有什麼人要獲罪。都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動輒得咎,廣場上剎時安靜下來。
卓王孫默然片刻,再不看衆人一眼,獨自向外面走去,衆人難測閣主是喜是怒,面面相覷之時,卓王孫已經走遠了。
新月宮中,月華大盛。
高臺臨水,龍涎香徐徐裊繞,夜風將淡粉的帷幕吹開。
吉娜正在雕檐下的一張紫竹塌上酣睡,琴言坐在不遠處焚香彈琴,樓心月臨水而立,只望着清冷的月色。
很快就是中秋了。
琴言突然止住撫弦,道:“你說先生爲什麼對吉娜如此縱容?”
樓心月搖了搖頭,道:“我看此事大有深意,你我還是不要揣測了。他想什麼,旁人是根本無法知道的。”
琴言點了點頭,望向酣睡的吉娜。
她似乎已經沉入了夢境,臉上卻還帶着天真而甜蜜的微笑,那分明是少女情竇初開,夢中懷春的神情。
琴言長長嘆息了一聲:“只是吉娜可能並不明白這些……你不覺的她對先生的舉動有些奇怪麼?”
樓心月冷笑了一聲:“有什麼奇怪?我們閣主雖久不出江湖,但暗中傾心他的女子也是數不勝數。吉娜並不瞭解他的性情,一見之下,傾倒於他的風儀,一時落入情障又有什麼奇怪?”她說的雖是吉娜,目光卻一直盯在琴言身上。
琴言低頭撫弦,似乎並未聽出她話中有話,只嘆息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她實在太天真、太單純了,我只怕這樣下去會害了她。”
樓心月冷笑道:“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先別擔心她,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琴言這才覺察出什麼,臉上一紅,擡頭道:“你可不要胡說,我對先生只有敬畏之意,絕無愛慕之心。更何況先生與下弦月主,一對佳偶,天作之合,我又怎敢奢望?”
樓心月譏諷地道:“天作之合?我看她也不過是你們中的一員罷了。”
琴言駭然,趕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千萬不要再說了,被人聽見了可不好。”
樓心月看了她一眼,道:“怕什麼?”
琴言四下張望,確定無人聽到,才搖頭道:“華音閣規矩森嚴,比少林武當等千年大派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閣規閣弟子們都必須凜遵,唯有下弦月主是個例外。她的武功、職位雖不是最高,但在閣中卻享有僅次於閣主的特權。閣中規矩千千萬萬,卻沒有一條爲她而設。這次迎接蒼天令歸位,閣中弟子務必到場,只有她託病不見,閣主卻也沒有多加追問。”
樓心月淡淡道:“華音閣上下誰不知道,下弦月主出身極爲高貴,乃是上任閣主與仲君唯一的女兒。自然是自由散漫、目無法紀慣了。”
琴言嘆息了一聲:“或許還不止於此。下弦月主容貌極美,稱一句武林第一美人都毫不爲過。據說,也曾有很多人不服她在華音閣中的種種特權,但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感嘆,她真是天上之人,本不應用任何規則束縛。”她的聲音有幾分傷感,有幾分失落:“或許,她和先生真是一對璧人呢。”
樓心月看了看她,冷冷道:“雖然如此,但我保證閣主絕不會喜歡她。”
琴言哦了一聲:“爲什麼?”
樓心月冷哼道:“我怎麼知道?無論你也好,吉娜也好,甚至上弦月主相思、下弦月主秋璇,無論她們多麼優秀,他任何一個都不會真正喜歡。”
琴言搖了搖頭:“你這麼說也太過篤定了。閣主並非無情之人,他對小鸞的好,也是大家親眼所見。”
樓心月道:“小鸞?我看他是將小鸞當親妹妹對待。不過要想讓他這樣對待你,卻是癡心妄想。”
琴言臉上又是一紅,有些着急道:“我早說過了,我對先生沒有別的心意……”她狠狠剜了樓心月一眼,卻突然微笑起來,輕輕撫弦道:“我看你最近纔是和吉娜一樣,萌動了春心。”
樓心月秀眉豎起:“你說什麼?”
琴言笑道:“你最近是在鑄一柄名劍罷?多年沒見你這麼用心的鑄劍了。”
樓心月轉過臉,不去看她,冷冷道:“我敗在楊逸之手下,將跟隨我多年的愁妝劍葬於洞庭,那一刻我便立誓,要鑄出一柄能匹敵他的長劍。”
琴言嘆了口氣,輕輕道:“不知道是匹敵他,還是匹配他?”
樓心月猝然住口,再不說話。
她擡頭望着空中漸漸圓滿的明月,多年如止水一般的心緒,竟也越來越亂。
半月之後,在華音閣等你。
如今,已是八月初九凌晨,離那個約定也只有三天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