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會魚龍混雜,去的多是江湖漢子。吉娜、相思也不便以真面目出現在衆目睽睽之下。當下兩人也各自用一塊蘭陵面具遮住容貌,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三人斬荊攀巖而上。
他們走的卻不是清涼寺到南天門這一遊人們慣走的平整山路,而是由安陽宮而上,沿少室山主麓而行。這一段是少室山最險的地方,便是少林寺的和尚也很少到這邊來。但愈險的地方,看去風景也就愈好。三人又是武功卓絕之輩,一點小小山路哪裡放在心上。
又過了片刻,吉娜走得有些氣喘,卓王孫便輕輕握住她的手,牽着她向前。
吉娜心頭撞鹿,面色緋紅,卻也不說什麼,只是走得更加快了。
走了一個時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便到了十方禪院。
遙遙就聽到人聲鼎沸,雖然是開武林大會,但江湖人士哪裡講什麼禮節顧忌?自然累了就躺,餓了就吃,一不高興了就隨摔隨打。所以少林寺的和尚們,倒也不敢放這麼多的人進寺。好在少林寺外是一片平地,儘可容一兩千人的坐臥,只好冠冕堂皇地說些好話,請衆人在寺外歇息了。一面和尚們一天三頓流水價地將素菜素飯做好,送將出來。江湖人士,倒也不計較坐臥之處的好壞,只是兩三天沒有肉吃,沒有酒喝,不免將少林寺的大和尚們的親人們問候了又問候,更有修養不夠的,當少林寺的和尚送飯來時,便指了痛罵。和尚們本來一下子給這麼多人做飯就有些手忙腳亂,正自生氣,哪裡還經得起如此漫罵?各派的長老各自約束着,纔沒衝突起來。可是寺外果皮、垃圾不免丟得滿地都是,少林寺和尚見了,也只有嘆氣而已。
卓王孫悄悄尋了棵大樹,帶着吉娜相思躍上,將內息沉住不動,跟松樹相合爲一,然後反轉回來,將吉娜和相思都籠罩在內。外面的人若用內息來查探此處,便只會感覺到松樹的脈息,而不會發覺有外人隱身其中了。
就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們閣主既然說要來,當然就一定會來,你們若是誠心相邀,等這麼一天半天有什麼打緊?”聲音清脆俊朗,卓王孫認得正是他派出去先參加武林大會的月玲瓏。
就聽一位少林老僧道:“爲天下蒼生而計,自然等一兩天乃至一二十天都可以。只是白道羣雄千餘人會於少室峰頂,卓施主卻遲遲不至,恐怕這也於理不合吧?”正是上次在洞庭被吉娜捉弄入水的曇瞿大師。
據傳少林方丈曇宗大師在一夜靜坐練功之後,突然真氣逆行,走火入魔,如今正在閉關調理,不能露面這次武林大會了。方丈之位,就暫時由他的師弟曇瞿代理。
月玲瓏道:“天下禮節,在於所是者爲合,在於所非者則爲不合。大師說我們閣主遲遲不至是不合禮節,但在我們華音閣來看,這遲遲不至,卻正是合於禮節。倘若是早早到了,卻纔正是不合禮節呢。”
她這般強詞奪理,曇瞿大師也不發怒,合掌道:“願聞其詳。”
月玲瓏道:“我們閣主早料到正派魚龍混雜,各自在自己的家中,有長老管着還好些,這一放縱出來,未必不亂糟糟的。少林派向來講究謙沖平淡,未必肯大庭廣衆之下,替人家約束子弟。所以這頭兩天,少室山上必定不堪入目。閣主千金之體,怎麼可以自蹈泥淤之地?所以派了我們先來探看,若是少室山上只是一片狼藉,那也就不必來了。古人道:‘遠人來。’這個遠人不來呢,則要追查的並不是遠人爲什麼不來,而是要檢看自身,有什麼壞處毛病而不讓遠人來。所以我們閣主到現在還沒來,自然是要大師先探視一下自身,看看究竟毛病出在哪裡了。”
曇瞿大師點頭道:“原來卓施主遲遲不至,是嫌我們這個地方不好。那麼請卓施主惠賜良地,老衲當率衆位施主登門拜訪。”
月玲瓏還沒回答,就聽一人笑道:“大師上了她的當了。卓王孫不來,我看十九是怕了我們,要不就是有什麼圖謀。”
卓王孫看時,那人手中一把摺扇,一搖一搖地扇着,摺扇上是仿唐的仕女像,扇骨隱隱烏光流動,卻是純鋼打就。那人方巾緩袍,全身文士打扮,面白如玉,隨風吹來,似乎還能聞得到脂粉氣,態度比韓青主還扭捏。
月玲瓏道:“先生可是穎川秀士方自若?”
那方自若舉手一躬,道:“賤名得姑娘之誦,何幸如之。”
月玲瓏道:“在我奉閣主之命來參加這武林大會前,閣主曾吩咐江湖上須要注意的幾個人中,方先生就是第一個。曇瞿大師纔是第二個。”方自若大喜,正要似謙實褒地遜謝幾句,就聽月玲瓏冷冷接道:“閣主說江湖上動刀動槍,那是尋常,死在別人手下,只能怨自己學藝不精,沒什麼好說的。但若碰到了方先生,還沒動手就給他的酸氣薰死,可就冤枉得很啦。”
話還沒完,邊上幾個粗豪的漢子已經放聲大笑起來。方自若自命風流,向來不大與這些江湖豪客交接,早就惹得別人討厭了,這時經月玲瓏一損,四下訕笑之聲不絕。方自若呆立當場,看着月玲瓏嬌小可愛,一副小姑娘的樣子,發怒動手不是,含糊過去也不是。他自負辯才無礙,卻不料一句話就給噎成這個樣子。
月玲瓏道:“你說我們閣主不來,十九是怕了你們,難道今天這次武林大會,並不是來商量一個各派共處的法子,而是嚇唬我們華音閣不成?難怪各派來得這麼早,一下不見了我們閣主,就死命追着問,原來今天就是要仗着人多,將我們從華音閣中誘騙出來,準備以多欺少的是不是?既然這樣,何不就將我們幾個殺了,也好先削弱一下我們華音閣的力量。”
曇瞿大師咳嗽一聲,道:“女施主誤會了……”
月玲瓏見此時閣主還沒來,心下也是着急,只想着拖延時間,抓着了個漏洞哪裡肯放過?搶着道:“方先生又道我們閣主不來,是有什麼圖謀,那麼請問,衆派中的人是否都已經來了麼?倥侗派的於老爺子,神拳門的周門主,武當的敷非、敷微、敷疑三長老,爲什麼沒來?就連少林方丈曇宗大師,也託病閉關,難道也都是有什麼圖謀麼?我知道了,定是你們在此誘引着我們閣主,他們就帶了另外的人,預備攻入我們華音閣,乘虛而入,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是不是?”
曇瞿道:“女施主言重了。哪裡會有此事。敝寺方丈的確在閉關療傷,這是全寺僧人親眼所見,老衲願以少林百年聲譽作爲擔保;倥侗於老爺子近年閉門練功,有兩年多未現江湖了;神拳門周門主傷重在身,據說連牀都下不了,他們神拳門兩位副門主都到了,也就等於周門主親到。至於武當派的三位長老,每位都在九十歲以上,都是幾十年不在江湖上行走的,我們這些俗人俗事,哪裡能煩勞得到他們老人家。若說是他們會聯合起來對貴派不利,那是萬萬不會的。”
月玲瓏道:“他們自己聯合,當然不會。但若大師你拿出少林長老的尊嚴,或是楊盟主拿出天下英雄令來,恐怕他們也拒絕不了吧?再有方先生圓先生的曉以江湖大義,恐怕石頭人都給你們說活了。”
曇瞿合十道:“阿彌陀佛,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老衲何須如此動作。”
月玲瓏道:“大師仁人心懷,當然不會如此,但能保證別人也不如此麼?”
曇瞿一時語塞。峨眉派走出個妙齡女子,也沒剃度,看來是個俗家弟子,道:“這位姐姐好利的口,只是貴閣主派姐姐前來,那必定是接到請貼了,姐姐既然都說了貴閣主肯定會來,卻過期不到,這‘信’之一字,貴閣主是已經失了。”
月玲瓏一呆。江湖上人最講究的,就是信字。若是不能取信於人,縱然有什麼協定,哪又有什麼用?這次武林大會召開,無論得出什麼結果,不都是無稽之談?這小姑娘看來甜甜的,說話卻如此厲害。當下不動聲色,笑道:“這位妹子叫什麼名字?姐姐可看不出來。”
那姑娘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一下子答不出我的話,要想一下子,才故意來問我話。不過我就給你賺個便宜,告訴你又何妨?我叫花如意,是守溫師太的弟子,修的是平野劍法。想好了沒有?”
月玲瓏更是一驚。這守溫師太乃是峨眉山一個尤其古怪的老尼,整天端坐於峨眉金頂之上,也不同人交接,武功卻是高得不可思議。就因爲她從來不理俗務,所以心音師太圓寂之時,將掌門的職務傳給了二弟子守拙,守拙不敢居掌門之位,每有要務都去請示於她,守溫師太不勝其煩,就獨自在峨眉最高峰上開了個小洞,閉門而居。卻從來沒聽說傳授過弟子。而師父不說什麼話,弟子卻如此靈牙利齒,庶爲怪事。
月玲瓏於是笑道:“妹子說笑了。妹子既然知道江湖之上最講的是個信字,當然也就知道江湖之上,風雲變換,所不可知之事正多,華音閣雖然號稱天下第一幫會,我們閣主也公推爲天下第一,可是畢竟事有人所不能爲,安知我們閣主就沒有不能爲的呢?又安知這不能爲之事,不是就在今天發生在我們閣主身上呢?閣主就是怕有這樣的萬一發生,所以纔派我們打頭陣,無非就是要明這個‘信’字。華音閣雖然沒將各位當作敵人,但各位想必對華音閣一點好的印象都沒有。我們三兩人置於你們千萬人之中,若不是爲了信之一字,又能爲了什麼呢?各位卻一再苦苦見逼,難道江湖大局比起個人的一點安逸,就是那麼的不如?”
曇瞿大師道:“阿彌陀佛,女施主真是菩薩心腸,但願貴閣主也能發蘇此一念,常想着江湖大局比起個人的安逸,是要遠過的,則老衲苦等此生,也是甘願。”
月玲瓏合十施禮道:“多謝大師。”
花如意輕笑道:“可是這麼多人都如期而至了,單單傳說武功天下第一的卓王孫卻沒有來,你不覺得偶然的太大了麼?”
月玲瓏也笑道:“天下何止千千萬萬的人,你不對他們說話,卻只對我說話,不也是偶然到不可思議麼?但此種偶然,在我看來爲偶然,在你看來卻要說是必然。現在你說我們閣主不來是偶然,等到一會子閣主來了,說不定你就要說是必然了。”
花如意道:“那麼姐姐是覺得世間一切事,無非是偶然和必然的麼?”
月玲瓏道:“自然還是偶然的多,必然的少了。”
花如意眼睛眨了眨,道:“若是我的劍刺到了姐姐的胸口,逼着姐姐問問貴閣主的下落目的,是不是也是偶然呢?”
月玲瓏道:“那一定是偶然得不得了。但我想這偶然一定會化爲劍轉到你胸口的必然的。好妹子,還是不要胡思亂想的好。”
花如意道:“我們試試?”
月玲瓏雙袖垂下,攏在一起,臉上的笑容更濃,道:“妹子願意,姐姐當然沒有推辭的餘地。只是妹子出手千萬要輕一點,姐姐身子弱得很,可經不起你折騰。”
花如意媚笑道:“我會很輕的,輕得等你死了也不會痛的。”猝然出手,一出手就是一道寒光,向月玲瓏當胸斬下。這女子看起來又甜又可愛,說起話來嬌嬌糯糯的,出手卻狠辣無比。劍光一閃,就封住月玲瓏胸前九道大穴,竟然一出手,就要月玲瓏的性命!
月玲瓏也沒想到她劍招如此狠辣,雙袖抖出,卷向她劍尖,同時雙腳點地,向後飄出。
就聽花如意嬌笑道:“來不及啦!”猛聽一陣裂帛之聲,月玲瓏的衣袖已被花如意絞碎,劍芒如毒蛇般向月玲瓏追襲而至。
月玲瓏一退,再退,劍尖離胸口只有三分距離,花如意劍招猝變,劍尖漾起一蓬花雨,變得霧濛濛的,看不清楚劍尖的位置,只覺胸前尺餘方圓全都是疾刺而至的劍尖,花如意得意笑道:“華音閣的武功,也不過如此!”猛聽“叮”的一聲,手上一輕,長劍已被削去一截。月玲瓏手上精光耀眼,不知何時已多了柄匕首。花如意猝不及防,月玲瓏刷刷幾下,將她長劍削去一半,笑道:“峨眉山的武功,也不過如此!”
花如意陰沉着臉,將手中斷劍望地上一摔,後面峨眉派的弟子又遞上一柄長劍,花如意接過,一言不發,又向月玲瓏猛攻而至。月玲瓏本並不想打架,只是想讓她知難而退,不要多做糾纏,哪知這姑娘的脾氣竟然是越打越上,而此時敵愾之心一起,大開大閡,將峨眉派的平野劍法使得威力無比。
守溫師太乖僻之人,自然劍法也不會走中正平和一路,平野劍法本是祥和之劍,這時卻無端摻了些詭異的變數。花如意一招天外玉龍當頭劈下,月玲瓏舉劍擋時,她的劍尖卻連顫幾顫,似橫劈,似直削,當真難以防範。而且花如意越打越狠,幾招之後,搶上身來,右手劍招,左手擒拿,猛攻而至。卻哪裡象個女子的打法?
月玲瓏大感頭痛,只得極力應付,將門戶緊守,只盼花如意打的累了,就此罷手。哪知花如意只管嬌喘細細,劍招卻一招狠似一招,大有不將她斃於劍底決不收手之勢。
激戰中花如意踏上一步,長劍橫削,連挽了三個劍花,向月玲瓏胸前襲來,月玲瓏嘆了口氣,手中匕首一反,將花如意的長劍削下一截。眼看花如意毫無退意,那又何必多做糾纏。匕首回削,要在花如意未曾撤劍之時,再削一段。花如意猛的一揮手,斷劍向月玲瓏擲去,月玲瓏側身躲過,花如意兩指抄住削下的那段劍尖,嚓的一聲,刺入月玲瓏胸口。
這一下突如其來,連月玲瓏都呆了,手中匕首也忘了揮出。花如意手指一彈,斷劍刺入更深,藉着這一彈之勢,倒躍而回。看着月玲瓏捂住傷口只是咳嗽,笑道:“姐姐這下知道誰的武功不過如此了吧。”
月玲瓏胸口如受火灼,真氣到了胸口就倒涌而回,這一下傷得可是不輕。強吸一口氣,道:“我憐你年紀輕輕,修爲卻甚有火候,一直沒下殺手,不想竟落了個這等下場,難道這就是守溫師太教你的麼?”
花如意臉一紅,大聲道:“我師傅怎麼教的不用你管!兩下動手了你還憐這憐那,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當真是不知死活。”
月玲瓏一陣劇烈的咳嗽,連氣都提不上來,苦笑道:“對,我真不知死活,實在是咎由自取。你教訓的很好!”突然身子前傾,鬼魅一般衝到了花如意的面前,手一揚,匕首直戮而下!
月玲瓏本身武功就高於花如意,這時全力施爲,再無半點真氣保護自身,更彷彿功力驟然提了一倍,花如意哪裡擋的住?手中長劍剛擡了一半,月玲瓏匕首森寒之氣已然臨頭,大駭之下,失聲而呼,卻忘了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