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兵馬拔營而起,燕北遠遠地見到郭圖烏黑的眼圈什麼都沒說,等軍隊在官道上鋪開,纔在戰車上與郭嘉笑作一團。
看郭圖這副模樣他們就知道,這事兒多半是成了!
往後一連數日,燕北再不提飲酒,郭圖也再沒機會見到燕北。儘管他心心念念着急切想要與燕北座談,旁敲側引地想要藉助三寸不爛之舌把話題引到自己心頭疑惑之處。
可燕北偏偏不在他最急切的時候同他對話。
這太殘忍了。
素利曾經告訴過燕北,草原上人們馴養雄鷹,他們馴養的手段中便有一詞名叫‘熬鷹’。
不讓他踏踏實實睡覺,白天照樣騎馬趕路,雖然給他好吃好喝伺候着規格合乎於禮儀,但卻讓他想着盼着,就不讓他得到最渴望的消息。
熬着他,等他耐不住了……這人的腦袋啊,再多機靈勁,不緩緩也使不出來!
七月起頭,燕北的兵馬終於進了幽州地界,從沿海傳回消息的士卒告知燕北,田豫已率領船隊休息於海外島邊,戰船避開入海口的漩渦與暗礁,並未遭到損壞,等這個月海風過去八月中便可抵達遼東汶縣。
但隨着踏入幽州州境,接踵而來的並非只有好消息。
幽州從事魏攸,在燕北出征後不久便身患疾病,幽州牧劉虞想方設法召集了州中名醫大匠,卻還是不能挽救他的性命,在遼東兵出征的第二個年頭,也就是初平二年開春,當年招降燕北有功的從事魏攸離世。
燕北聽到消息後久久不能釋懷。
魏攸對他是有恩的,當他還是亂軍佔據邯鄲城時,魏攸便不遠千里地代劉虞說降。在知曉燕北要孤身北走時,更是曾襝衽向燕北拱手拜倒。
那個拜禮對燕北意義重大。
朝廷官吏沒有人看得起這個叛軍出身的草莽時,魏攸敬重他的忠義。旁人看不起,魏攸看得起!
後來燕北歸降幽州,投桃報李,知曉魏攸家境窘迫,時常派遣遼東的商隊行過州治時向魏攸宅中送些不輕不重卻實用的禮物。在那段整個幽州府人人都在劉虞耳朵邊說他燕某人壞話的時代,只有魏攸幫着他說話。
這份恩情,他得記着。
聽到噩耗傳來,燕北心中五味陳雜。
論感情恩義,魏攸與他比不上部下那些猛士悍卒。可當年邯鄲武靈叢臺上那一拜,讓他時隔多年仍舊心頭泛暖。
那個時候,年紀輕輕深受劉公信任的幽州從事,是被他折服了的。
燕北其實想過許多人會死,他可能會死、麴義可能會死、姜晉可能會死、他們這些人,世上哪裡有常勝之將呢?或早或晚,興許是一場或是兩場大敗,有些人便死在陣中亂軍之下;從戰敗到謀事失敗,最終給人圍在一座光禿禿的小城裡,屈辱地餓了連糧食都沒得吃,最後一個個眼冒綠光地啃木頭柱子,把皮甲煮煮吃了。
最後把自己吃死,然後被敵人剁去腦袋拿走領賞。
燕北真的想過。
那個中山相士,是叫劉良的吧?燕北記不太清了,但是他一直記得那句話,說要麼死於非命,要麼大富大貴。其實燕北倒也不覺得劉良說錯了,他們這種人,五六年前是亡命徒,五六年後一樣還是腦袋拴腰上刀口舔血的亡命徒。
要麼死於非命,要麼大富大貴。
只有這兩種結果。
他燕北燕仲卿,還有那個能把自己人推進井裡用石頭砸死的姜晉。他們這幫人這輩子做了太多的惡事、壞事,又是爛命一條,拼出了就是個大富大貴;拼不出落得死於非命。
他們活該!
可人家魏從事不該啊!
人家魏攸一輩子做了多少好事?旁的不說就單單規勸他燕北降幽州,那場仗要是接着打下去,不說燕北能讓幽州永無寧日,至少還得再死三萬人!
後來燕北征冀州黑山,救下又何止十萬百姓免於戰亂……這都是人家魏從事的功勞啊!
他們這些十惡不赦的人還老老實實活在世上,他孃的賊老天把人家魏攸收走了。
燕北心裡不難受,他就是感慨世事無常。
就在今年過年時候他還想起過魏攸,他就像自己哪天要是真能成了事兒,別管是像周公那樣興復皇室也好,又或者是爲將平定天下也罷,到時候都該想辦法給魏攸跑跑門路封個侯。
就爲了這慧眼識人才,規勸了他燕北,魏攸就當當得起侯!
“惡來啊,讓下面人去佈置吧,今天夜裡最後一場酒宴,你站在我身邊。”燕北兩手插着腰間繫帶擡頭望向幽州上空彷彿一成不變的藍天,咬着牙長長地出了口氣道:“飲完了酒讓郭公則趕緊回去。對了,讓孫輕派騎卒出去給我打聽,從事魏攸過世後是葬在薊縣,還是右北平老家。”
自郭嘉說起典韋像惡來一樣,燕北便玩笑般地稱呼典韋爲惡來。顯然,這高大威猛的己吾勇士也樂得自己得到這樣的承認。
燕北雖然酒量不差,但戎馬倥傯改變了他許多習慣。當他還是個小卒子或馬匪的時候,他很喜歡飲酒。可當他統帥千軍萬衆,有無數美酒可飲時,卻又不再喜好飲酒了。
人有時很是奇怪,原本珍視的東西,當身份地位乃至生活都面目全非後,偶爾撿起曾經丟下的記憶,仍舊覺得值得珍視,只是不會再愛不釋手。
……
方城,這裡是幽州南部比鄰冀州的前沿重鎮,公孫瓚發兵南下離開幽州走的便是這座城池的這條官道。而今天,燕北領軍駐紮在這裡,派人聯繫到遼東部下在方城的商賈,購進酒食無數。
燕北不單單爲了誆騙郭圖做好最後一場戲,也爲了犒勞自己的士卒。
南征一歲有餘,未能食上家鄉飯。儘管是有冀州傾囊相助減輕輜重後勤壓力,但燕北心裡始終不是那麼釋懷。
方城令獻上優伶樂者,燕北部下那些一年多沒碰過女人的將士們瞪大了眼睛看着舞女曼妙的身姿,中軍帳旁健壯的勇士提着鼓槌將軍樂奏地震天響,體貌修長的武士橫吹笛子帶起悠揚,燕北臉上露出微醺的笑意,身形在坐榻上隨樂曲搖擺,掌上陶碗滴酒不灑,手中木箸敲擊盆缶。
聲清脆。
“公則啊,這些日子多有辛勞。”燕北端着青銅酒器,身旁跪坐的侍女低眉順眼地捧長勺倒出一樽酒液,燕北對郭圖祝酒道:“來,我敬你。”
“將軍言重,沒什麼辛勞的。”郭圖臉上笑得同燕北第一次見他時一樣的熱情,就像從未發生過被軟禁的事情一般,先是仰頭一樽飲盡,接着又將酒樽命侍女傾滿,雙手奉上對燕北道:“說起來,圖還是要多謝將軍近日沿途的照料纔是啊……在下可是知曉,餐食上郭某這無用之人,竟是要比將軍部下軍卒好上許多。”
燕北端着酒樽眉眼迷濛,只是心底清明地很,他太明白這郭圖的盤算了。不就是想把燕二爺灌蒙了套話兒麼?這個事情太好商量了。
沒有任何猶豫,一碗酒便已經下肚。燕北搜腸刮肚地回憶那次與呂布的會面中,呂奉先的言語是何樣的德行……他要讓自己對郭圖露出那種其實沒醉卻好似正常人醉酒後推心置腹的模樣。
幸虧郭圖極爲上道,一碗酒纔下去,自己打着飽嗝兒便又讓侍女奉上一碗,偏着身子對燕北挑着小眉毛欲言又止地問道:“將軍,圖有句話不知當將不當講……”
“公則!知曉不當講就不要講!”
燕北大手一張便落在郭圖的肩膀上,冷着臉說完一句話讓郭圖端着酒碗的手都抖了抖,一時愣在當場,連帶着好似隨着燕北這句話令整個宴會的氣氛都凝固住。郭圖身後侍立的典韋將四十斤重的單戟重重頓在地上,威勢嚇得連樂者都停了下來。
只剩下中軍帳旁的戰鼓轟隆不絕。
突然燕北臉上盈滿了笑意,仰頭朗聲大笑,常日鎧甲不離身的燕北今日僅着薄氅單衣,爲飲酒而鬆垮的腰間繫帶被他的大動作掙開兩寸有餘,衣衫露出胸口猙獰傷疤,“哈哈哈!燕某玩笑爾,公則實在有趣!難道公則非某友人?與人爲友燕某又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快快講來,與燕某聽!”
伴着燕北的長笑聲,太史慈跪坐在一旁,雙腿膝蓋搭着漢劍於案几之下,對舞女伶人微微揮手。
樂曲如故。
郭圖面色笑意仍舊,心頭卻一陣冷笑,對燕北道:“將軍,其實渤海袁府君此次邀閣下赴宴,是想借將軍之力,平分冀州!”
燕北默不作聲地飲下兩碗酒,神色間竟已有醉態,驅走侍女就連案几也不管不顧坐在郭圖旁邊,擡手猛地拍在面前案几,震得酒液濺出郭圖一身,怒道:“韓文節可有負於袁本初?燕某不與伯圭聯手襲汝陽信便已……”
“將軍!將軍!”
早有準備的典韋邁步而上,隔開二人托起燕北,燕北卻還兀自叫罵不停。接着趙雲等人上前對郭圖告罪,這潁川士人仍舊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樣,還拜託趙雲允他回帳換衣。
離開宴席的郭圖笑臉下滿心冰冷。
那天帳中外面兩個士卒說的沒有錯,公孫瓚果然已邀請過燕北共擊渤海……郭圖再也不敢有一絲拖沓,假傳燕北已經放他離開的消息便自馬廄中取回自己的坐騎,一路披星戴月朝渤海郡狂奔而去。
只是他並不知曉,在他離去之後,今天與他接觸過的所有人,上至燕北下至營卒,統統笑的前俯後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