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聽聞,刑部茹尚書上奏之判處死罪、秋後問斬之奏摺,陛下尚未批迴刑部?”
“確實如此。董卿,你忽然提起這件事,有何要對朕進言?”
“陛下,是有關貪腐官員之事。臣想請求陛下免了那些貪腐官員之死罪。”董倫行禮說道:“今年正月十八日,陛下將禮部、鴻臚寺等衙門許多官員以貪腐罪名下獄,之後又以這些下獄之人的口供抓了幾人。刑部茹尚書依照《大明律》之規定,將他們依照貪污受賄之錢財多寡分別判處死罪等,並上報陛下。”
“陛下,這些罪囚自然觸犯《大明律》,犯了死罪,可臣斗膽向陛下進言,請求陛下免除罪囚的死罪。”
“因臣從今年二月來爲禮部尚書,所抓之貪腐官員大多也原是禮部之官,臣就得以查看這些罪囚之履歷。其中許多人都是從原禮部小吏升爲官員,雖然經陛下旨意曾送往國子監禮系受教導,祛除他們小吏的習氣,而爲一大明之官員;可畢竟不過三四年、甚至只有二三年的功夫,這些人小吏的習氣一時仍舊難以完全改除。此事臣請求陛下思量。”
“而且臣細細觀之,其中許多人平日裡做事都勤勤懇懇,雖有不良習氣但從未耽誤過教派給他們的差事,即使不算功勞也爲朝廷辛苦辦差。”
“是以臣請求陛下,准許免了他們的死罪。”
此時是第二日七月二十六,允熥下了朝就要回乾清宮先洗個澡,再準備一下與五部尚書及都察院都御史、四輔官等官員所要談論之事所需的資料,各位官員也知道允熥夏日的習慣,都在後面慢慢走着不着急走到乾清宮。
可今年二月剛剛代替被貶爲秦藩右相的鄭沂擔任禮部尚書的董倫快走幾步上前,向允熥請求赦免那些今年正月十八日之後,因貪腐被判處死罪的官員的死罪。
董倫向允熥請求此事並非是,或者說並非全是出於文官物傷其類的想法,他是經過反覆思考後決定的。董倫雖然算不上允熥特別親近的官員,但他在朱標還活着的時候曾擔任詹事府的官員,屬於僅次於允熥自己當皇太孫時詹事府的官員之後的第二親近的官員派別,而且他洪武十五年起經人舉薦爲官,在全國許多地方都曾主過政,甚至曾經被貶到雲南當縣教官,教導過蠻夷頭目,爲官經歷非常豐富,所以允熥即位後將他提拔到禮部尚書。
所以董倫平日裡直接接觸允熥的時候也不算少;同時他和解縉是好友,甚至可以說是解縉唯一的好友——解縉因爲自己太牛逼,對人很傲氣,朋友很少,即使是江西老鄉都和他關係不怎樣——又能夠從擔任冬輔官的解縉那裡聽到允熥日常說過的話,所以即使有時候不能理解允熥做某些的事情緣故,但對於他的心思揣測的還比較準。
在他看來,允熥之所以忽然將這麼多文官統統以貪腐的罪名抓起來,就是爲了將他們流放到漢洲大陸,填充漢洲大陸需要的文官,所以雖然判處了他們死罪但一定不會真的處死他們,會在十月份到來之前赦免。
但允熥又不可能隨隨便便赦免他們,所以自己向允熥進諫此事,陛下正好順水推舟的赦免,皆大歡喜。
就連他請求允熥赦免的話和方式、地點也是經過反覆思考的。董倫知道允熥對於單純的文官不太待見,所以也不提他們的文官身份,而是以前小吏爲切入點,重點提他們的小吏身份和辦差的苦勞。
他也沒有采用上摺子進諫的方式而是當面求情,而且特意挑了周圍無人的時候,是爲了避免讓皇上覺得他是在爲自己邀名,避免破壞在陛下心目當中的形象。若是皇帝准許了,他再補上奏摺也不晚。
因爲有以上精心準備,所以董倫信心很足,認爲自己的請求一定會得到准許。但出乎他預料的是,“董愛卿,朕明白愛卿身爲禮部尚書爲自己的衙門的官員求情的心思,但他們既然觸犯了《大明律》,就必須依照《大明律》中的規定來處置。”允熥卻這樣說道。
董倫對允熥的心思猜的不錯,準備的也很充分,允熥其實對他這次的做法很欣賞,但還是駁回了他的進言。
開玩笑,雖然允熥確實是想將那些因貪腐被下獄的前官員流放到漢洲大陸去,但也不能因董倫的一次求情或進諫就准許。若是這麼輕易就行使特赦權,《大明律》的威嚴就掃地了。這可不是裝糊塗裝作不知道官員貪腐而不抓,而是已經抓了判處死刑卻又放了,這麼輕易就赦免,以後誰還在乎《大明律》中有關貪腐的條款?最後弄得國家和宋代似的,犯了死罪的人都想方設法、疏通關係拖延判除刑罰的時間,以便等到平均每18個月就有一次的大赦?
允熥必須在發生了一個在這個年代所有人都認爲很重要的事情後才行使特赦權,而且也不是僅僅針對這些官員,而是將所有罪犯的處罰都降低一等。這樣才能維持《大明律》的威嚴。
董倫雖然猜到了皇帝的第一重心思卻沒有猜到第二重心思,聽到允熥的話後在心裡琢磨起來爲何自己的求情會失敗。
可允熥卻不想讓他將時間耽誤在這樣的事情上。“董卿,你身爲禮部尚書,對適才朝堂之上王侍郎所言,覺得如何?”
“陛下是指?他適才所言有關於‘何爲人’的話?”董倫問道。
“就是他說的那番話。”允熥道。
在過年前允熥最後一次上朝的時候,他在下朝前向所有的官員提了一個問題:何爲人?到底什麼樣的人能算作人。
這個問題在過年期間引起了大明所有文人的熱烈議論,一直到過年的休沐日都結束了還在議論。不過隨即允熥進行的軍事改革取代這個問題成爲最受人們關心的話題,後來允熥又再次改革學校,已經改名足球的蹴鞠也忽然在京城流行起來,引得衆人議論不休。
一直到五六月份,隨着那些話題逐漸淡去,‘何爲人’這個話題重新流行起來,文人們紛紛議論,並且通過議論得出了比較統一的結論。
“陛下,臣贊同王侍郎所言。”此時董倫回答:“臣以爲,應當將長相類似於人的分爲三等,人,野人與獸。”
“能與人交談,知禮儀,知善惡,知道德,知歷史,能習文字者,方能算作人;若是能與人交談,能習文字,但不知禮儀,不知善惡,不知道德,不知歷史者,或許能算作野人,可教化爲人,但在知禮儀,知善惡,知道德,知歷史之前不能算作人。”
“若是不能交談,不能習文字,習性類似於野獸,更不必說知禮儀等,只能視作獸類。即使長相類似與人,也只能當做猿猴,而不可視作人或野人。”
“據愛卿所知,朝廷上下之官員是否都贊同王侍郎所言?”允熥又問。
“陛下,據臣所知,不論在朝爲官之人或是在野之讀書人,九成以上都贊同王侍郎所言。”董倫回答。
“好。”允熥說了這一句,隨即道:“有關‘人何以爲人’的觀念,你馬上編寫成文字,朕要將這些話納入國子監或講武堂等學校的課程之中。”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雙眼是亮晶晶的。
“是,陛下。”董倫有些奇怪:這有必要這麼重視麼?但仍然答應一句。
說過此事,允熥暫且就沒什麼事情要向允熥吩咐了,讓他和其它尚書一起去乾清宮的前殿等着,自己前往後殿,先洗了個澡,然後穿上常服,將頭髮完全散開,一邊晾頭髮一邊準備過一會兒與大臣談論事情的資料。
過了一會兒等頭髮晾乾了,讓宦官束髮戴冠,他拿起資料走向前殿。
“事情到底如何諸位愛卿已經清楚了,那諸位愛卿以爲應當如何修訂章程?”允熥問道。他此時與五部尚書、四輔官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談論的是昨天得知的蕭卓的兩個子侄蕭統和蕭涌鑽規定的空子遷移戶籍以求提高中舉、中進士概率的事情。
“陛下,臣以爲應當重重處罰那兩個秀才,將發配回原籍且十年內不許這個家族之人蔘加科舉。”冬輔官解縉說道。他一向恃才傲物,很討厭這種鑽空子的行爲。
“對那兩名秀才的處置朕心意已決,此時不需討論;諸位愛卿只需討論應當如何修改章程。”允熥馬上說道。他既然已經准許蕭統和蕭涌繼續在直隸參加鄉試,即使是錯的也不能推翻;何況正如他當時所想的,發生鑽空子的事情首先是規矩制定的有疏漏,不是鑽漏洞的人的責任;兩個秀才參加鄉試影響也不大;而且,他還用得着蕭卓,給蕭家的一個恩典,能避免他們家怨恨皇家,並且更加賣力的爲朝廷效力。
“陛下,臣以爲,只需規定,新設立之州、縣城內的百姓若想參加科舉,必須原本就在新設之州縣所轄地界內生活足夠三代才行。”吏部尚書李仁說道。
“李卿所言不錯,但朕又想到了另外一事。”允熥說道:“按照章程,必須在一地生活已經三代才能參加科舉,但若是某一人家原本居住在某地,可因爲一些事情搬到另外一地生活,在另外一地住了兩代之後出了一個驚才絕豔之人物,卻因這個規矩不能參加科舉考試,這豈不是朝廷和朕的損失?”
“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這種情況,按照現在的規矩,在現居地是不能參加科舉的,但原籍所在地也不會願意他來參加,而且參加科舉需要鄉村的里長開證明,你都已經兩代不在原籍生活了,除非拿錢收買,否則原籍怎麼可能給你開證明?
所以這樣的人是不能參加科舉的;但若是真的出了一個這種情況的特別有才能的人,卻不能參加科舉,確實是朝廷的損失,所以在場的官員覺得允熥說的也有道理,問道。
“朕以爲,應當廢除在一地居住三代後才能參加科舉之規矩。只要一人出生於某縣境內,出生後就落了這一縣的戶籍,就能在這一縣參加科舉。諸位愛卿以爲如何?”允熥說道。
“同時,朕修改現行的戶籍之制。一人只要在某地生活五年,有生計並非流民,而且已經成婚有妻有子,即可將戶籍遷到這一地;若是與當地人成婚,只要有生計並非流民,不論生活幾年都可立刻將戶籍遷到此處。”
“但有一點需注意。”允熥又道:“朕適才所說的前一種情形,若是這人之子出生於原籍所在,在這一地登記戶籍時同時登記兒子的戶籍,則這人之子若想參加科舉考試必須返回原籍。”
“陛下所言十分有道理,臣無異議。”齊泰首先說道。他身爲戶部尚書,戶籍的事情是他分內之事,自然要最先回答。適才允熥說話的時候他的大腦就已經急速運轉起來,思考後認爲允熥定下的新規矩十分不錯,所以出生贊同。
“臣等也無異議。”其它大臣也連忙說道。他們在齊泰回答的時候也想了想,雖然覺得貿然改動規矩有些不妥,但爲了這樣的事情不值得同陛下爭辯,也就紛紛出言贊同。
“好。既然諸位愛卿均無異議,朕就命中書舍人將這章程擬寫成聖旨下發全國。”允熥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