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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到底是何人進的這份奏摺?”刑部尚書茹瑺纔看了幾個字,就憤怒地站起來說道:“陛下,進如此奏摺之人應當嚴厲斥責!”
“現在所寫之文字,乃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皆是自從倉頡造字忠厚,歷代先賢反覆斟酌所得,豈可隨意更改?”茹瑺激動的繼續說道:“何況我中華文字歷來與他國不同。臣也見過國史館典藏之元代蒙文與藏文,其文字乃是後人所創之與文字字義毫無干系之字符所組成,自然可以隨意改變;我中華之文字乃是‘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所成,望字即可知曉其含義,絕不能如同蒙文、藏文一般隨意更改!”
“茹尚書此言差矣!”坐在前排的衆人聽到一個有些耳生的聲音,忙回頭看去,就見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陳瑛站起來說話。陳瑛雖然官職不高,才正四品,但在朝中的知名度很高,朝中好幾個大案都是他掀起來的。而且這人背後之人也十分明顯,所以衆人頓時心下雪亮,雖然仍不知曉這封奏摺到底是誰上的,但知道了是誰指使的。
確定了這一點,原本有心站起來聲援茹瑺的就掂量起來,至於那些原本就對簡化字沒什麼想法的人更是靜坐不動,嘴巴緊閉着好像被縫上了一樣,目光看向殿內的觀賞植物,只留了一雙耳朵。
陳瑛與茹瑺辯論一會兒,卻漸漸居於下風,說出的話斷斷續續,每一句話都要想好一會兒,反而茹瑺越戰越勇,激情澎湃。
陳瑛正滿頭大汗的想着應該怎麼回答茹瑺的一段話,忽然聽有人說道:“你們二人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明白在說什麼!而且看你們這架勢再說一個時辰也有可能。那不如我先把我的話說了,反正我要說的話只有幾句,很快就能說完。”
衆人轉過頭去,只見大都督府總參謀部的侍郎餘瑱對允熥行禮說道:“陛下,臣支持簡化文字!”
“陛下,現在的文字太難寫難認了!因陛下您繼位後定下規矩,從前不論,從建業元年起,認字的優先提拔。臣爲了不至於因爲不認識字而耽誤立功升官,請了好幾個先生來家裡叫臣認字。”
“但是這字太難寫難認了。學起來太費勁,廢了好大的事才學會了三四百個字,之後就怎麼也學不下去了。好在陛下您去年年底召臣入京的時候進行的識字考試沒考到我不認識的字,不然就只能回衛所繼續當指揮使了。”
“不過在到了京城以後,因爲總參謀部的同僚都認識字,認識的還不少,臣爲了不露怯也只能繼續識字,所以現在臣已經認識了一千多個字,常用字都已經認識了,如果陛下不信可以考考臣。”他又馬上補充道,生怕允熥以爲他現在仍然認字不多。
解釋過了,他繼續說道:“字不就是拿來用的麼,因爲人的腦筋不好使,記不住太多東西,所以將事情記在紙上,防止忘了。既然如此,簡單點好。簡單點兒,能認識字的人就更多,能用字記下事情的人就更多。所以臣支持簡化字!”
“這,字確實是記事所用,但它卻不僅僅是記事,它還是中華的文化!”茹瑺馬上說道。
“啥叫文化?”餘瑱問道。
“這個?”茹瑺想了想,說道:“文化包括歷史和禮儀等許多,若是沒有文化,漢人也就不成爲漢人了。”
“歷史就是記在書上的以前的朝代發生的事兒吧?禮儀就是人們平時應當做什麼不應當做什麼,怎麼接待客人吧?”餘瑱問道。
“是。”茹瑺又想了想,覺得餘瑱的解釋沒有大問題,估計準確的解釋他也聽不明白,點點頭承認了他的解釋。
“那我就要說了。”餘瑱說過這句話,又對允熥行了一禮,道:“陛下,要是臣對茹尚書有什麼失禮的地方,或者話說的粗俗了,還請陛下寬恕了臣。”
“只要不動手打人,不用下流詞語罵人,朕絕不怪罪。”允熥答應道。
得了允熥的准許,餘瑱的膽子大了許多,走到茹瑺面前,對他說道:“歷史確實很重要,我聽說唐代有個挺出名的皇帝,叫什麼唐太宗的,說過一句話,以史爲鏡,可以怎麼怎麼的,”
“夫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茹瑺說道。
“對,就是這句話。這個挺出名的皇帝都這麼說,那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是,這和不認識字的人有什麼干係!”
餘瑱大聲說起來,吐沫星子都濺到了茹瑺臉上。“歷史很重要,但不認識字的人可不知道這些記載書上的文字寫的什麼事情,也就沒法以史爲鏡,這隻對認識字的人有用。”
“而簡化文字,就能讓更多的人認識字,對於這更多的因爲簡化文字才能認識字的人,歷史纔有了用處!之前對他們屁用沒有!所以要簡化文字。”
“再說禮儀。禮儀也不一定非得有文字才行。我從前不認識字,不也被請來的先生教的學會了禮儀,知道如何與同僚打招呼,得到陛下賞賜了應該怎麼行禮?”
“再者說了,就算非得有文字記錄禮儀和歷史,難道簡化的文字就不能記錄了?簡化的文字就不是字了?”
“這怎麼能一樣?”
“這怎麼不一樣?”
茹瑺露出一臉痛苦的表情,這不僅是因爲餘瑱的吐沫星子濺到了自己臉上,更因爲他說的話。要是餘瑱說的狗屁不通反倒簡單了,可問題在於他說的好像有那麼一絲道理,但似是而非。而且對餘瑱這樣的半文盲來說,有些事情他根本解釋不清楚。非常痛苦。
他試着解釋了幾句,但餘瑱就是這樣說,他乾脆不再對餘瑱解釋,轉過頭來對允熥說道:“臣有些事情對如同餘侍郎之人解釋不通,但臣以爲,萬萬不能簡化文字。”
他說完這句話,覺得太過於生硬,又忙補充道:“陛下,臣並非是說完全不能簡化。歷代已經有許多人寫過俗體字,其中字型較爲優美、使用人數衆多的俗體字可以確定爲朝廷的正體字,但絕不能全部簡化。”
在他說過這番話之後,又有幾名文臣起身說了與茹瑺類似的話。之後就再無人說話了。
允熥適才除了餘瑱請示的時候說了句話之外一直沒有出言,此時見無人再發言,說道:“若是對文字進行簡化,能夠降低學習文字的難度,容易學習辨認,諸位愛卿以爲然否?”
“陛下,現今之文字,雖然筆畫較多,但因藉助字型、偏旁等也十分容易辨認。”茹瑺又道。
“你胡扯!”餘瑱馬上說道:“那是對你們這種已經認識了幾千個字的人來說,對於我們這些識字不多,或者乾脆新學字的人來說一點也不容易辨認!”
他隨即又道:“臣失禮,請陛下恕罪。但臣實在覺得茹尚書所言是錯的,就忍不住說了出來。”
“念愛卿初犯,就罰愛卿過一會兒打掃奉天殿前的空場。”允熥馬上說道。
“臣遵旨。”餘瑱行禮道。
用快刀斬亂麻之勢將‘君前失禮’這件事解決後,允熥繼續說道:“諸位愛卿是否承認對文字進行簡化能夠降低學習文字的難度?”
見無人說話,允熥繼續說道:“自古以來,所有聖人,不論孔子、孟子亦或是其它諸人,都以教化萬民爲己任。所以諸位聖人都想盡辦法如何教化萬民。”
“所謂識字而明理。在朕看來,沒有任何事情比讓更多的人識字更能教化萬民的,而簡化文字能降低學習文字的難度,因此也會讓更多的人識字,所以朕心意已決,從即日起設立‘文字簡化司’,爲內閣下屬一臨時差遣,由冬輔官、翰林院學士解縉爲掌事,負責此事。”
“陛下,不可!”茹瑺又站起來說道:“不可這般輕率簡化文字!”
允熥看着他激動的臉,忽然感覺一陣厭惡。他們真的是出於公心,所以反對簡化文字麼?這樣的人或許有,但茹瑺絕對不是。大多數人,都是出於私心,或者就是糊塗蛋。
之所以他們,這些文人士大夫們,反對簡化文字,是因爲他們其實不想讓太多的人認識文字;而之所以他們不想讓太多的人認識文字,是爲了維護自己的特權!
因爲如果認識字的人極少,認識字的人都會受到額外的尊敬,也會在社會上獲得一些優待和特權;如果認識字的人多了,大多數人都認識字了,認識字的人就不會有額外的尊敬、優待和特權了,對原本認識字的文人士大夫來說就是損失。他們爲了不讓自己有所損失,就拼命反對文字的廣泛傳播,反對太多人認識字!
魯迅先生曾對此有過絕妙的諷刺。《門外雜談》第六章:於是文字成爲奇貨了。‘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後來卻一定爲特權者所收攬。據《易經》的作者所推測,“上古結繩而治”,則連結繩就已是治人者的東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裡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酋長之下,萬民之上的人。社會改變下去,學習文字的人們的範圍也擴大起來,但大抵限於特權者。至於平民,那是不識字的,並非缺少學費,只因爲限於資格,他不配。而且連書籍也看不見。中國在刻版還未發達的時候,有一部好書,往往是“藏之秘閣,副在三館”,連做了士子,也還是不知道寫着什麼的。
因爲文字是特權者的東西,所以它就有了尊嚴性,並且有了神秘性。中國的字,到現在還很尊嚴,我們在牆壁上,就常常看見掛着寫上“敬惜字紙”的簍子;至於符的驅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文字既然含着尊嚴性,那麼,知道文字,這人也就連帶的尊嚴起來了。新的尊嚴者日出不窮,對於舊的尊嚴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們一多,也會損傷神秘性的。符的威力,就因爲這好像是字的東西,除道士以外,誰也不認識的緣故。所以,對於文字,他們一定要把持。’
當然,這些只是允熥爲什麼會厭惡茹瑺的緣故,若僅僅是厭惡文人士大夫,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他纔不會費勁要推行簡化字。對允熥來說,實行簡化字至少有三點好處,正是因爲這三點好處,他纔要推行簡化字。
第一點,就是他可以少寫很多筆畫。允熥作爲一個從實行簡化字的時代來到大明的人,在一開始學習原本漢字的時候是極爲痛苦的。認字倒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但寫起來太費勁了。歷史上明末清初的著名史學家、反清復明支持者呂留良曾經在給黃宗羲的書信中寫到:“自喜用俗字抄書,雲可省工夫一半。”
呂留良可是大明的忠臣,後來因爲《明史》案被滿門抄斬,屍體從棺材裡刨出來抽上一百鞭子,絕對沒有受到滿清的毒化,他都很討厭當時的正規文字要用和後世簡化字差不多的俗體字,從小寫慣了簡化字的允熥有多討厭就不必說了。
其二,是可以更快的速度讓文字在民間傳播,讓文盲更少些,促進社會更快發展。事實已經證明,文盲越少的國家文明程度越高,社會發展的越快。因爲許多工作都需要識字的人,只是原來因爲識字的人少所以顯得工作少,只要識字的人變多,相應的產業就會增加,促使整個社會的發展。而社會發展的快,對整個社會的所有人都是有好處的。即使對於允熥來說也有好處。
其三,就是對允熥的好處。經過一千多年的發展,此時的儒家已經從一門單純的學說或思想,變成了類似於宗教的東西,孔子的地位就相當於十字教或天方教中的上帝、真主,所有讀書做官的人都是儒教徒。自然,儒教即使是一門宗教它也是多神教,對社會的禁錮沒有西方的一神教那麼重,但也已經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
更令人噁心的是,儒教已經開始和西方的一神宗教一樣,開始壟斷知識。歐洲的中世紀,就連許多貴族都不認識字,更不必提普通人了,能夠大規模提供識字人才的只有教會的修道院,各個國家的國君和貴族也只能藉助教會的教士來統治轄地,最後導致教會至高,成爲實際統治者。
在中國也是一樣。儒教壟斷了知識,使得皇帝爲了治理國家必須任用儒學人才。當然,因爲儒教是多神教,表面上對於皇帝權力的限制不明顯,皇帝想殺誰就殺誰,但實際上是儒教將皇帝也納入了教會體系,即使是皇帝也必須遵從儒教的這一套規矩。
如果允熥像宋代的皇帝那樣選擇與文人士大夫共治天下,那麼這也沒什麼,不會影響他的利益;但允熥和歐洲的君主一樣,選擇了與貴族共治天下,類似於西方教會的儒教也就成了絆腳石。
他可以允許儒教繼續存在,但不能以孔子、孟子或者其他什麼人的思想爲實際上的指導思想,必須以他,或者所有的宗室子弟、貴族階級的共同思想爲實際上的指導思想。正如英格蘭王室收回權力是以廢除羅馬教廷的統治地位、設立英格蘭國教爲標誌,允熥要想實現與貴族共治天下,就必須打破現在的儒教體系。
而打破現在的儒教體系最好的辦法就是普及文字。文字普及了,但國家需要的官位就這麼多,很多人就沒法當官,只能在社會上找工作。而儒教徒都是做官和預備做官的人,這些對做官絕望但識字的人就不會儒教徒。隨着這樣的人增多,儒教徒在讀書人中所佔的比例越來越小,儒教的影響力就越來越小,等於是不戰而勝之。對儒教不戰而勝之後,允熥設想的與貴族共治天下就能實現,就能更好的維持大明的統治,所以對他有好處。
基於以上幾點理由,所以他要推行簡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