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人看着水鏡中傳來的畫面,看着正和陵陽說話的孫小沫,眼中的神情很是古怪,似是悲傷,似是喜悅,似是憤怒,似是受傷。
當他弄明白了一件事——孫小沫就是將他和悟空養大,教他們本事,保護着他們,答應等他們回來最後卻食言而肥的“母親”,從前那些存在於他內心深處、始終無法得到解釋的疑點和謎題全都解開了。
難怪她有那樣厲害的本事,難怪她懂那麼多的東西,難怪在她“過世”之後他幾乎翻遍了陰司所有的記錄,用盡了一切手段都沒有找到和她相關的消息。
楊戩、東嶽大帝、女媧娘娘……她和這麼多的大神關係匪淺,整個神界沒有不知道她存在的人,他來陰司的第一天就聽說過她的大名,可他從未想過,對方會是他苦苦尋找的“母親”。
白大人很早以前就察覺到母親的來歷有些問題,他想過很多種可能,但真相出乎他的意料,他根本想不到對方的身份會顯赫、不凡到如此地步。
他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實力強又如何?成爲“上仙”又如何?一樣在出身上被那些自命不凡的神仙恥笑,一個無父無母連師承都沒有的“野猴子”。
那些輕蔑、不以爲然的竊竊私語的背後藏着妒忌和不甘,而妒忌和不甘帶來的是惡意的排擠和孤立,只是因爲他不斷增強的實力和狠辣的手段那些人才不敢在明面上對他怎麼樣,只會在暗地裡詆譭、中傷他,給他使絆子。
他周身惡意環繞,如何與她相認?
更何況,她會想要看到自己嗎?
找到親人帶給白大人的喜悅極快的冷卻了,比之前更加濃厚的陰影和沉重在他心中漫延,有件事,他始終耿耿於懷。
這麼多年了,如果她有心,早就找到了自己,但她什麼也沒做,這個選擇的背後所代表的含義他不想去深入思考,更不願去深究。
他茫然着:在意的事情終於有了結果,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這麼努力的找究竟有什麼意義?
一陣孩童的嬉笑聲打斷了白大人的沉思,他擡眸往水鏡中望去,三月去而復返,撲到孫小沫懷裡撒着嬌,央求母親不要責罰他,孫小沫佯裝生氣,眼睛裡卻盛滿了溫柔的笑意,一如當年她望着自己……不,他比不上她的孩子。
之後孫小沫和陵陽說了什麼白大人沒有聽到,他的眼睛裡只有理所當然的佔據着母親的懷抱撒嬌賣癡的三月,他心頭忽然撩起一股焦灼和憤怒的感覺,當眼看着孫小沫抱着三月頭也不回的遠去,他心底的妒忌和失望變成了更加強烈的憤怒……乃至怨恨。
憑什麼。
她闖進了他的生活,她贏得了他的信任,他對她敞開了心扉,他視她爲最重要的親人,他尊她爲母親,可他得到了什麼?
欺騙,隱瞞,漠視。
不負責任的拋棄。
誰也不能這麼對他,尤其是她。
白大人眼眸中燃燒着冰冷的火焰,報復的念頭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你這麼對我,一定會後悔的。”他自言自語的說着,揮手擊碎了水鏡。
“哎……”
三月納悶兒的擡起頭,不解的看着一臉糾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孫小沫:“母親,你嘆什麼氣呀?都嘆了一整天的氣了,我耳朵要起繭子啦!”
“小混蛋!”孫小沫捏捏他的小臉,怒道,“還以爲你會關心我,原來是吵到你了啊?”
三月捂着臉嘻嘻笑:“我很關心你噠。”他抱着孫小沫的脖子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小手摸了摸孫小沫的臉,深沉的說道,“乖啦,肩膀給你靠,哭吧。”
孫小沫:“……”
小破孩滿臉嚴肅的表情,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真的,給你靠。”他老氣橫秋,“長了三隻眼睛的男人都很可靠的。”頓了一下他趕緊補充,“父親是例外啦,他沒我可靠。”
孫小沫翻了個白眼。
毛都沒長齊,還“男人”,呸!
不過真的好貼心啊,這小混蛋長大了一定是湯姆蘇萬人迷花花公子型的,孫小沫抱着他用力親了好幾口,然後把小破孩的頭髮揉亂——不趁他還沒長大可勁的欺負,以後就沒機會了。
三月嗷嗷叫着大聲抗議:“不要弄亂我的頭髮!”
母子倆鬧了一會兒,孫小沫感覺再呆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便帶着三月離開九幽回去找楊戩,不過在回家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哪吒那裡。
回回來九幽,三月總是要去找哪吒的。
“那可是我舅舅噠!”
而哪吒也相當享受“舅舅”這個身份,對三月自然是好的沒話講,不過他強烈要求對自家楊師兄保密,他可不想楊戩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多了個小舅子後把他給很削一頓。
三月在哪吒這裡玩兒了個痛快才肯跟着孫小沫回家,楊戩早回來了,正要去找他們。
孫小沫把三月打發走,問楊戩有什麼收穫,楊戩告訴她,她始終帶着記憶很可能是她自己的問題,就好比忘川水對其不起作用的凡人一樣,但凡針對魂魄的無論是什麼力量在她身上都不起作用。
楊戩仔細想了想,覺得孫小沫的這種“免疫力”很可能是從她中了鬱磊的毒、他們沉入忘川第一次遇到東嶽帝君開始的。
目前看來似乎並不算什麼壞事。
至於孫武的相貌和楊戩一樣這個問題,楊戩還沒開始查。
“你怎麼了?”楊戩發現孫小沫注意不大集中,好幾次他都發現她分神了,楊戩有些稀奇的問道,“你有心事?”
孫小沫板着臉:“你這是什麼語氣?好像我就不能有心事一樣。”
“能。”楊戩笑了笑,態度親暱而縱容,他輕聲問道,“那你有什麼心事?”
“也不算心事啊。”孫小沫露出苦惱的神色,“我找到大白了。”
“他現在不好嗎?”
“好啊,好的很。”孫小沫感慨道,“我真沒想到那天晚上見到的那個酷酷的男生就是大白,一轉眼就長那麼大了,他現在厲害着呢。”孫小沫由衷的感到驕傲,“短短五十年就在陰司站穩了腳跟,你還誇過他呢。”
楊戩挑眉:“大白莫非是白大人?”
“對啊。”孫小沫想到自己見過的“白大人”就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議,這孩子變化很大,不過有些地方似乎又沒有變,讓孫小沫覺得熟悉和親切,“說起來他小時候也蠻拽的,只有對上悟空的時候纔會被經常氣的跳腳。”想到了好玩的,孫小沫笑出聲來。
楊戩微笑:“你找到他是好事,爲什麼愁眉苦臉的。”
“我挺想和他親近親近的,但我這個樣子,怎麼跟他解釋啊?”孫小沫重新苦惱起來,“我怕他的反應會很冷淡,那樣我該多……尷尬。”
是傷心。
她哀嘆一聲,有氣無力的把頭靠在楊戩的肩膀上,心裡想着大白和悟空離開花果山之前的那聲母親,心情有些沉重。
她不是不擔心……大白或許會怨恨她。
她也不確定現在出現對大白而言到底是不是好事,無論在以前的大白心中她有多重要,過了這麼多年,大白很可能早就已經不需要她了。
“三月呢?”
楊戩忽然問道。
“在院子裡玩吧?問問三首蛟。”
三月不見了,三首蛟只在前庭見過他一次,三月還給他打了個招呼,那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前的事情了。
三月去了哪裡?
三月的身體對摺,被白大人用胳膊夾着往前走,每過一會兒他就擡起頭問一次路,白大人面無表情,一次也沒回答過,三月一點也沒被打擊到,堅持不懈的在固定的時間問他相同的問題,一點也不嫌煩。
他不煩,白大人的耐心卻快到了盡頭。
他能夠制住這個小鬼頭,卻沒辦法讓他閉嘴,遇到三月之前他從來不知道怎麼可能有人的話比某隻臭猴子還多,還讓他抓狂。
幾次他狠下心來,想着乾脆殺了他好了,但最終都沒能下得去手。
他不會這麼做,儘管他十分想讓三月消失。
小破孩一點沒有被綁架的覺悟,他耷拉着手腳,像盪鞦韆一樣有一下沒一下的晃着,不擡頭問路的時候就囉囉嗦嗦的講他能想到的趣事。
比如下雨天過後哪個角落裡長蘑菇啦……
蘑菇又叫真菌你造麼?我母親告訴我噠,你肯定不知道。
我的第三隻眼睛一直沒睜開過,我覺得它瞎了,母親說我瞎說。
我長大後肯定比我父親好看,因爲我長的像母親!
……
白大人根本不理他。
長時間沒人搭理也自顧自的說了一路的三月忽然擡頭問道:“漂亮哥哥,你到底呀帶我去哪裡呀?”
白大人腳步一頓,陰森森的掃了他一眼,開口說了綁架三月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叫我什麼?”
三月歪着腦袋,努力把臉對着白大人,笑的像花一樣好看:“漂亮哥哥呀!總不會是姐姐吧?哈哈哈哈哈哈!”
白大人:“……”
白大人忍無可忍,照着他的腦袋來了一下:“閉嘴!”他指節敲在三月腦袋上卻發出了敲擊金屬的聲音,三月腦殼不疼,白大人的手指卻隱隱作痛,三月一臉“我全明白”的同情表情,用類似悲天憫人的眼神深沉的望着他,安慰道,“沒關係,天天也幹過這種蠢事,想咬我來着,牙齒差點掉光了。”
天天是誰?除了哮天犬白大人想不到別人了。
他更怒,居然把他和那隻蠢狗比!
“你好好享受吧。”不知何時他停了下來,冷冷的對三月說了一聲,目光落投降正前方的漆黑不見底的深淵裡。
三月直勾勾的盯着黑暗一片的深淵:“好黑!”
白大人冷笑,改夾爲拎,揚手把三月扔了下去。
三月的身體在半空劃出一道拋物線,他正面仍然對着白大人,當身體抵達拋物線的最高點時,小破孩呆呆怔怔的小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白大人立刻有種不妙的預感。
這種不妙的預感一直持續到甜笑的小鬼頭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黑暗裡,當他以爲是自己太多疑了的時候,一個堅硬的卻像繩子一樣可以隨意彎曲的東西纏繞在他的雙腿上,白大人只來得及低下頭看一眼,最後留在他視網膜上的只有他雙腿上一圈金燦燦的“繩子”。
然後,他被拉了下去。
白大人:“……”
“白大人也失蹤了?”孫小沫吃驚的看着陵陽,隨即緊張起來,“他怎麼會失蹤?你怎麼知道的?”
事到如今陵陽也不敢再隱瞞下去,老老實實的把白大人讓他做的事情告訴了孫小沫和楊戩:“那天小神告訴孫天師的話,其實都是白大人交代的,孫天師和小神講話的時候,白大人也能透過小神的眼睛看到孫天師,並且聽到你我的對話。”
孫小沫滿臉愕然。
這麼一來,大白其實早就開始懷疑她了嗎?那麼現在呢,大白已經知道了嗎?
陵陽雖然不想打擾孫小沫,不過他真的很急,忍不住說道:“孫天師,其實白大人不是失蹤,他是、大人他是……魂燈滅了!”
陵陽口中的魂燈,是陰司任職的神仙都要點燃的燈,這種一種保護,也是一種監管,如果神仙入魔火焰的顏色就會隨之變化,如果神仙魂魄受傷,也會從魂燈上反應出來。
靈魂不滅,魂燈不息。
“魂燈滅了,不代表人出事了。”楊戩看了孫小沫一眼,語氣沉着冷靜,“還有一種情況,他所在地方連聖人也無法感知。”
九幽罅隙。
神之禁地。
“聽起來好酷啊!”三月趴在白大人耳邊悄悄的說道。
白大人不屑道:“這也是你母親教你的話嗎?”他一點也沒掩飾自己的不爽,三月撇嘴,“對啊。”他指責道,“漂亮哥哥你太壞啦,竟然想把我一個人丟到這種地方,還好我機靈!”
纔怪!
提起這個白大人就惱火,你有這個本事爬上來就好了,把他也拉下來很好玩嗎?還有……
“你能不能自己下來走?!”白大人低頭看着牢牢地纏繞在自己腰上的金圈圈,腦門上青筋直跳。
三月抱緊他的脖子,任性的說道:“纔不!你對不起我噠~”
噠你妹!
白大人就這樣被迫揹着三月,在沒過大腿、冷冰冰的水裡走了不知多久,周圍漆黑一片,不辨方向,除了小鬼吵鬧的聲音,甚至連他淌水前行的聲音都聽不到。
並不是沒有,而是一種像是被什麼吞沒了的感覺。
這地方任何法術都用不了,三月變回小金箍棒試過,無限往上方變長的結果就是從水中穿出來,這裡的空間彷彿被扭曲了,直線在這種地方根本不存在。
難怪叫神之禁地。
就算是神被困在這裡也毫無辦法的吧?哼,在他之前怕是已經有神仙在這裡失蹤過了吧?
這種情況下,就算給他機會,他也不會把這個討厭的小鬼頭丟下的,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但是怎麼才能從這個鬼地方出去?
這樣不停的走着,他已經開始感覺到累了。
“休息一下吧。”
白大人冷哼一聲,嘲諷道:“我揹你,又不是你揹我,我還沒說要休息,你倒是先支持不住了?”
“什麼?”三月莫名其妙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沒支持不住啊。”
白大人忽然覺得不對,剛纔的聲音雖然很像三月的聲音,但位置不對,他停下腳步,沉默了片刻,輕聲問道:“剛纔不是你在說話?”
三月哆嗦一下:“不是啊,我沒說話,是你先開口的……好冷啊。”
是很冷,尤其是水中。
白大人低下頭,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水的阻力變大了,水在結冰,不能停,否則雙腿會被凍結在冰裡的,他不再去想剛纔說話的到底是誰,揹着三月沉默的前行,但是行動越來越困難,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濃稠的飴糖中行走,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艱難萬分。
這根本不像要結冰的水,倒像是正慢慢凝固起來的膠。
“休息一下吧。”帶着哭腔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裡響了起來,白大人忍不住循着聲音望去,這一眼,令他驚駭萬分。
就在他們左側不遠的地方,一團白色的霧氣慢慢的凝固成了人形,正是他和三月的樣子。
另外一個他就像此時此刻的他一樣揹着另外一個三月,在濃稠而冰冷的水中吃力的前行,他背上的三月表情呆滯,眼神卻透着說不出的痛苦,口中不斷的說着:
“休息一下吧。”
明明近在咫尺,另外一個白大人以及另外一個三月就像看不到白大人和三月似的,一個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的前行,一個不斷的重複着“休息一下吧”,真是詭異之極的畫面。
“小鬼。”
“嗯。”
“你也看到了嗎?”
“嗯。”
第二個白大人和第二個三月終於走到了他們旁邊,白大人以爲對方會和之前一樣“看不到”他們,就這樣走過去,然而當對方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眼神空洞的白大人和語調痛哭的三月突然擡頭望這邊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