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跑到工地去的時候,剛好碰見家屬們來鬧事。
墜樓工人叫王明,現在在工地鬧事的正是王明的妻子錢麗,王明的父親王大仁和王明的母親何春香。
我瞥見杉樹男站在圍觀人羣之中,彷彿鶴立雞羣。他實在是太高了,高出村民們一大截,王大仁站在他身邊就像是一顆枯瘦的矮鬆。
等我撥開人羣圍了上去,看到錢麗像是根藤蔓一樣,又哭又喊地抱住杉樹男的腳,旁人說什麼都不肯放手。王大仁也跟她沆瀣一氣,咂嘴咂舌地教訓着杉樹男,只有何春香一副畏縮而緊張的模樣,看來她不過是來撐個場子而已。
杉樹男似乎被他們纏得沒有辦法,只能爭辯道,“賠償金我都已經全額付給你們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錢麗嘶喊得像個瘋婆娘,“王明一條命,難道就只值區區八十萬嗎?你是大老闆,你有錢賄賂那些當官的,就敢無視法律,欺負我們這些窮老百姓,你真是要把我們逼到絕路啊!”
她的呼喊引來一羣圍觀羣衆的齊聲應和,所有人發足了力氣叫喊道,“還她公道,還她公道,還她公道!”場面一度陷入混亂之中。
大概這個年代的人都有同情弱小,打壓強大的傾向,否則怎麼會這麼多人連事實真相都沒弄清,就有理由和勇氣在這裡討要公道和說法。
看着杉樹男受難,我實在不忍袖手旁觀,跺了跺腳便衝到人羣中央,幫着杉樹男據理力爭,“錢嫂子,你說這話就不對了吧。那八十萬賠償並不是宋先生自己提出來的,是根據各種雜七雜八的數據定出來的,當時你們都同意了,怎麼現在倒跑來鬧事了?”
錢麗看見我維護杉樹男,馬上瞪了我一眼,“八十萬我們一家分下來還剩多少?他一個上市公司大老闆,難道多點錢就賠不起了?我們也不要多的,再賠我們八十萬,對於他來說就像是公雞拔下一根毛那麼簡單,對於我們這些可憐的小老百姓可就是救苦救命的錢囉!”
王大仁也點頭應和,“我兒媳說得對,宋總,你開一輛車就是幾百萬的勞斯萊斯,難道我兒子的命連一輛車都不值?我兒子素來能吃苦,他一輩子掙的錢也不只這八十萬吧!”
這些話說得既有理,又沒理。一個人一輩子確實能賺的不止八十萬,杉樹男也應該有能力賠償更多,但是王明的事故就現場情況來看似乎有些蹊蹺,不像是意外發生的。杉樹男當初也提出要盡力查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是王家人自己不願意讓杉樹男去查,說他這樣是對自己兒子的不敬,就讓王明入土爲安了。現在他們拿到了錢,竟然還來鬧事,實在不免讓人有些氣憤。
我在心中爲杉樹男鳴不平,可杉樹男眉眼如常,完全無懼這些人的鬧事。他說道,“我原本以爲這件事情已經走完程序了,沒想到你們還有異議。這樣也好,我也想查查王明事故的事情本末,免得讓我愧對九泉之下的他。你們放心,如果能查出更多賠償的地方,我一定不會吝嗇任何一分錢。但是如果王明的事故有別的問題,也請你們配合我在法庭上見面。”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語氣裡甚至沒有一絲嚴厲的意味,但是說出來的感覺,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瘮然感,連我都差點兒被他嚇到了。
王大仁和錢麗對視了一眼,臉上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半晌,錢麗鼓起一口氣,硬氣地說道,“我反對!王明已經入土爲安了,人都說逝者爲大,如果你打開他的墳墓驚擾他的亡靈,就是在破壞王家的風水,這種掘人家祖墳的事是萬不可能的!”她說着,竟然回頭煽動起村名的情緒來,“鄉親們,你們來評評理啊,這個外來人不懂咱們這兒的規矩,竟然想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真是喪盡天良、慘無人道啊!”
王大仁的兒媳錢麗是村子裡少有的大專生,雖然學的是農學,但是她在遣詞造句上也下過一番功夫,聽說村子裡的領導用的稿件都是她一個人纂寫的,所以村子裡有不少人把她當做大官一樣。她的這番話,加上這個氣場,着實引來不少村民的附和,而錢麗臉上也不甘示弱地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我拉了拉杉樹男的衣袖,用眼神告訴他不要在意別人怎麼說,我一定會站在他這邊的。杉樹男朝我笑了笑,目光裡流露出安撫的意味。我看着他那張因爲胸有成竹而變得風輕雲淡的臉,內心也不由得安定下來。
只聽杉樹男鎮定地宣佈道,“王大伯,錢嫂,各位父老鄉親們,你們放心好了,我會採用二十一世紀最先進的調查方法來查這件事,絕對不會動王明大哥的墳墓,也不會驚擾到王家祖先的風水!”
因爲他實在太過鎮定,氣場太過強大,村民在他的話語聲中自發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這下輪到王大仁和錢麗徹底慌了,他們又奮力說了幾句煽動性的話想激起民憤,卻再沒有人應和他們。
我很納悶杉樹男所說的二十一世紀最先進的調查方法到底是什麼,還曾苦苦追問過他,後來才知道竟然就是監控攝像頭。原來他早就考慮到安全事故這一層,所以在工地搭建之初就在各個角落無死角地安裝了監控,只不過信息比較閉塞的村民不知道罷了。沒想到這一瞻前的舉動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可是既然已經有了錄像,那爲什麼之前確定賠償金額的時候杉樹男卻沒有拿出來?
我拿着這問題問了他,杉樹男一臉如常地說,“其實王明最初不是工地上的工人,是我把他叫到工地上來做事的。我第一次看見他,他正被一羣放高.利.貸的人羣毆,打得頭破血流,肋骨都斷了幾根,那模樣要多慘有多慘。我一時看不過,衝上去把那些打手趕跑,然後用車把王明送到醫院裡住了一個月,他才能下牀。事後他很感激我,求我給他安排一份事做,無論多麼辛苦他都能接受。我考慮到他要賺錢還債,也確實挺可憐的,就讓他到建築工地去打鋼筋。後來有一次……”
杉樹男說到這裡,目光裡似乎染上了一層濃墨,黑壓壓的,滿滿都是化不開的陰鬱。他停了半分鐘,收拾了一下心情,又繼續說道,“後來有一次,他買了兩瓶好酒,跑到胡梅家來找我,跟我說了很多心裡話。原來他的父親王大仁是個賭鬼,跟村外的流氓賭錢,輸了幾十萬,把家裡的房子和地都賣了也賠不起,於是就想出了一個損招,找放高.利.貸的借錢,拆東牆補西牆地還債。可是他哪裡知道,放高利貸的人比村外的流氓還要可怕,他們時常上門來催債,看見他家裡人就打。打王明就算了,有一次竟然還扒光了錢麗的衣服,要對她做非分之事,還好王明及時趕到制止了那幫人。他們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王明,七八個一起圍毆他,也就是那次被我遇上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跟我說這麼多東西,只當是他心裡難受沒人訴說,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誰知第二天他就從三四米高的臺子上跳下來了。三四米高摔不死人,頂多摔斷腿,可是這王明是真的狠吶,狠得下心來剛好往豎立的鋼筋上跳,這一跳哪裡還活得了?人立刻就被戳了好幾個大窟窿……”
我聽着杉樹男的陳述,感覺怪瘮人的,身上冒起一陣又一陣冷汗,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不由得抱緊了自己。雖然我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突然很想重來一遍,那樣的話,我寧願選擇不用好奇心纏着杉樹男追問這件事。
末了,杉樹男望着天上漫天的烏雲,陰沉厚重,透不出一絲光亮,突然嘆息了一聲,“我給王家賠的那八十萬,完全夠他們還高.利.貸,再把家修繕一番,買點新農具好好做農活,可是沒想到他們竟然聽了別人的話想來多訛點錢。貪心不足蛇吞象,也許我應該心狠一點,不應該認這個虧,賠這個錢,這樣反而還助長了他們的奸惡之心。”
聽杉樹男的意思,他似乎是想把王明主動跳樓的錄像公之於衆,然後收回賠給王家的八十萬,來洗清自己的怨氣。可是,這樣不是徹底把王家逼到了絕路上嗎?我雖然不是那種像聖母瑪利亞,修女特蕾薩一樣的大善人,可是一想到王家今後會過得很慘,心裡還是隱隱有些不安和難過的。
看着杉樹男一臉決絕的表情,他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拿回那八十萬,我深吸了一口氣,嘗試着勸說他道,“宋先生,我知道王家人確實做得不對,理應受到懲罰。可是他們家在村裡畢竟名聲不壞,這一次是窮怕了,又受了喪子喪夫這麼大的打擊,所以纔會想方設法謀取更大的利益。宋先生,人的慾望和噁心總是容易在最艱難的時候散發出來,如果你真的曾經關心可憐過他們,那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吧。這次,讓我來做他們的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