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羣嘲,我的感覺很不好,但是已經發過一次脾氣,我也沒有再發的理由和膽量,所以縱使心裡有多麼不快,臉上還是沒有表現出一分。
不料杉樹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兩個杯子很快就空了,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放下杯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開發商,說道,“李老闆,對不住,鄭老師的確是我的內人。”
我一下子怔住了,內人?什麼內人?杉樹男就算想幫我,說我是他的親戚就行了,有必要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把我說成他的妻子那一類的嗎?
誰都知道杉樹男高高在上,而我只是一個沒權沒勢的鄉下老師,他這麼說無疑是自降身價,讓別人瞧不起我的同時順帶瞧不起他,這個連我都知道的簡單道理,爲什麼他就一點都不管不顧不在乎?
“哈哈哈哈……”李開發商登時大笑了起來,笑裡帶着輕蔑和揶揄,笑得前俯後仰,“宋總,我可不會相信你看得上這樣一個女人,你不要爲了幫她自降身價,否則就會成爲大家的笑柄了。”
杉樹男一把摟住我,讓我的側臉靠在他堅實而寬闊的胸膛上,我感覺到了那強有力的心跳聲,莫名覺得很心安。他鏗鏘有力的聲音冒了出來,說了句,“在你看來,她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女人,但是在我心中,她卻是無價之寶。”這聲音像是雄渾悠揚的大鐘,每個字都彷彿帶上了無窮的魔力,震得什麼牛鬼蛇神通通遁地不見蹤影。
李開發商的臉登時綠了,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張得老大,一副久久不能從震驚中甦醒過來的模樣。
旋即,杉樹男也不管這還是在酒席上,只是跟那幾位大領導打了個招呼,便摟着我一路往安記酒樓門外走去。
我滿臉通紅滾燙地躲在杉樹男懷裡,腦袋幾乎是懵的,有種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的感覺,又有一種迷離而不真實的想法,彷彿自己身處夢中,只要換個姿勢就能甦醒過來。
杉樹男一路帶着我往前走,出了酒樓的大門,就到了之前我經常帶孩子們來這畫畫的石板小徑。月光靜靜地穿過樹林照在地面,投射出斑駁的影子,仰頭望去,細細的枝丫映着朦朦的月亮,遠天幾顆寒星,夜是那麼的寂靜。
我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單衣,在這深秋霜凝霧重的夜晚中,身體隱隱察覺到幾絲寒意,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摟着我的杉樹男發現了他懷裡的動靜,便伸手去脫身上的外套,把那件帶着淡淡麝香味的夾克衣套在了我的身上。
“不,不用了。”我羞得從臉頰到脖子根一處都是滾燙的感覺,在我印象中,還從來沒有和男人有過這麼親密的舉動,更沒有哪個男人這麼關心過我。他的這個舉動給我帶來前所未有的悸動,彷彿我那沉睡了多年的情愫,得到了第一次破土發芽的機會。
杉樹男更加摟緊了我,用一把沙啞中帶着磁性,磁性中帶着安靜的嗓音感嘆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那麼抗拒別人對你的關心。”
對於他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這句話,我感到很是不解。在我記憶里根本沒有杉樹男這個人啊,怎麼從他嘴裡總感覺我們之前是認識過的?
“我們以前認識嗎?”我直接把心中的好奇問了出來。
“你全都忘了?哪怕是一點我的印象都沒有?”他的表情有點受傷。我搖搖頭,不解而又等待着答案地看着他,可是他卻突然嘆了口氣,“也許,是我弄錯了。”
原來是弄錯人了,我聳聳肩,有種渾身輕鬆的感覺。要知道我是最討厭的就是什麼前世情緣後世來認的說法,過都過去了,每個人都有開展新生活的權利,憑什麼一定要爲某個人放棄美好的新生活,生活中的新人物,而去苦苦等待那個不該等的人?
不過我還是看着杉樹男問道,“你是把我認成誰了?”
杉樹男沉吟了片刻,突然拉起我的手,走到架於荷塘兩端的石拱橋上。他看着藏於薄紗之中的月亮,側臉的輪廓猶如刀削斧劈一般鋒利而清晰。只聽他緩緩地說道,“一個故人,和你很像,又不是全像。”
看着他這副傷感的模樣,我的心像是被人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張開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他一定很愛那個女人吧,否則怎麼會把我認成她?心裡突然涌上一種酸澀的感覺,真想不通,我明明和杉樹男才見過幾次面,爲什麼卻能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悲傷?
我搖搖頭,強迫自己不要想了。
和他分開後,我直接抄了最近一條小路往家裡走,心裡一直迴響着杉樹男說到他以前愛過的那個女人的模樣。想着想着,我就把今天發生在酒樓的不愉快的事情給忘了,倒是突然十分思念起杉樹男來。也許,我該多問他一些那個女人的事的,沒準他就不會把不快憋在心裡那麼傷心了。
一個星期後,繪畫班同學們參加縣級繪畫比賽的成績出來了,其中小省和小輝分別獲了一等獎,其他同學不是二等獎就是三等獎,總之每個人都拿到了名次。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激動得抓起一大堆禮物往繪畫班跑去。我跑得像一陣風,路過熟悉的同事時都沒來得及打招呼。可是到了繪畫班的門口,卻讓我瞧見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現任班主任胡梅將孩子們的獎狀撕得粉碎,一股腦往講臺下摔去,紙片被窗外吹進來的風一吹,飛得滿教室都是,而孩子們一個個目光沒有聚焦,神色凝重,好像剛纔發生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一樣。
“怎麼了?大家這是怎麼了?”我走進教室,孩子們的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朝我看來,每個人的目光中都帶着一種委屈的意味。我撿起胡梅飛到講臺下的碎片一看,果然是孩子們參加這次繪畫比賽得到的獎狀,上面還新蓋有縣教育局的大紅章。這我就想不通了,拿着幾片碎片看着胡梅,不解地逼問道,“胡梅,這可是孩子們的獎狀,你爲什麼要撕了啊?”
胡梅之前還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這回眼眶卻紅了,眼睛裡都是溼漉漉的一片。她指着講臺下的孩子們用帶着哭腔的聲音朝我低吼道,“你問他們,這些你教出來的好學生!”說完,她一把猛地推開我,拔腿掩面往教室外跑去……
胡梅一走,教室裡立刻炸開了鍋,幾乎每個人的表情都裝滿了怒意,而且都積極地朝我控訴胡梅剛纔做的事。因爲說話的人太多,導致他們說什麼我一個字也沒聽清。
“大家靜一靜,大家靜一靜!”我不得不敲了敲黑板,拉高了聲音,孩子們這才陸陸續續地停下了說話。我瞥到小省一臉鎮定地坐在教室裡,似乎剛纔發生的事沒有對他達成某種刺激,便指着他說道,“小省,你來跟老師說說,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省站了起來,語氣平緩,吐字清晰地說,“鄭老師,剛纔胡老師怪我們沒有在指導老師那一欄寫她的名字。”
“啊?”我一下子怔住了神,“那你們寫了誰的名字?”
“鄭老師,當然是你的了。”小省微笑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向天上的星星。
“胡鬧!”我一時間急了,聲音也不由自主擡高了許多,“教育局的人特地把我從繪畫班班主任位置上撤下來,就是因爲不想讓我帶繪畫班,可你們倒好,偏偏把我的名字寫上去,那不正是告訴他們,我還在帶繪畫班嗎?”
沒想到面對我的責備,小省還是面不改色地說,“可是鄭老師,一直以來教我們畫畫,給我們指點的人除了宋老師,就只有你了啊。如果不能把指導老師的名字寫上你的,我們去參加這個比賽還有什麼意義?”
這話說得我心裡很感動,可是感動也僅僅是維持了一剎那,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可是難道你們忘了,參加這個繪畫比賽的目的不是爲我,而是爲了咱們繪畫班,爲的是你們自己啊!”我痛心疾首地說,“現在你們因爲我得罪了教育局,就是得罪了學校,得罪了學校,那咱們這個繪畫班該怎麼辦?”
小省搖搖頭,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幫我分析道,“鄭老師,也許事情不是校長跟你說的那樣,也許縣裡頭根本沒有人說要把你從繪畫班老師的位子上撤下來呢?”
“啊?這話怎麼說?”這下輪到我想不通了。
全班同學也都一臉崇敬地看着小省,靜靜地等着他很有可能震驚無比的分析結果。小省說,“鄭老師,我們已經把指導老師的名字寫成了你的,如果縣教育局的人真的在意,那就不會讓我們獲獎了,可是偏偏我們班的每個同學都拿了獎,這足以說明教育局根本不像校長說的那麼排斥你嘛。”
小省的話贏來了同學們的稱讚喝彩,但是我卻沒有像他們那麼開心,因爲我知道即使教育局知道我是指導老師,也不會把罪責怪在孩子們的身上,而老師就不一定了。
也許,還有更大的暴風雨等着我,比如胡梅,比如校長,他們一定不會就這麼放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