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下,誰的琴彈得最好?誰的畫畫得最好?誰的詩作得令人銷魂?誰的菜燒得妙絕天下?當然是妙僧無花。
無花回憶起自己的過去,總覺得一切都從收到一張短箋開始變得不一樣。
那短箋用了最普通的紙張,未染色、燙金,也沒有薰香,字跡也是最普通的臺閣體,端正漂亮,卻無法窺覬執筆者真正的筆鋒習慣,無法通過字跡追查到是誰。
這張短箋上面只寫着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署名:紅領巾。
紅領巾此人,是江湖上近半年崛起的神秘高手。他似乎無所不知,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連大智大通都說不出他到底是誰。
無花面色不顯,將這張紙條揉碎,投入身前紫泥小火爐中,將燒開的熱水傾倒進精緻小巧的茶具,頓時一陣茶香瀰漫,令人心神皆醉,他卻在這沁人心扉的茶香中失神了。
這個能無聲無息潛入莆田少林寺,勸他向善的紅領巾,是怎麼知道他內心藏着一隻野獸,正要噬人呢?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說得容易,可是他內心已被仇恨和野心吞噬,回不了頭。他的計劃已經進行了數年,豈有功虧一簣的道理?無花從不做無用功的事,不管怎麼樣,他都不會停手,沒有人能阻止他!
無花當年從東瀛來到中原,已是個六七歲大的孩子,能記得起事。他身爲武士的父親,帶着他和剛出生的幼弟,遠赴中原尋找他們的母親李琦。
中原之大,茫茫人海,哪裡能找到一個特意躲着他們的人?父親整整找了一年,他們一家用盡了盤纏,也沒有結果,生活日漸艱難。
幼弟終日的啼哭聲,讓人心煩。但他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只知道餓了要哭,渴了要哭,尿了還要哭。他不知道他們在異鄉流浪的艱難,不知道他們的母親已經拋棄了他,從某種意義上,無花很羨慕他。他也羨慕幼弟的長相,更像父親,生得英氣,自己卻更像是母親,秀麗的像個小姑娘。這幅模樣讓思念母親的父親看到,只怕會更加難受吧?
整整一年,他的父親天楓十四郎從開始的樂觀,到最後心灰意冷。他苦悶時會喝酒,喝着喝着就醉了,流淚了,說起母親在時,他們曾說過要稱霸江湖,君臨天下,可是他是個沒有用的男人,一心想要做一番大事,卻一事無成,連妻子都不告而別,離開了他。
無花就這麼靜靜的聽着,然後拿出父親給他的武功秘籍,開始練習迎風一刀斬,還有其他東瀛忍術。父親酒也不喝了,在旁邊看着他,手把手指點他,然後嘆着氣說他天賦過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但是跟着自己這個沒用的父親,只會蹉跎下去,一事無成。
無花當時微妙的感覺,父親下了什麼決定。之後有一天,父親突然紅着眼,抱着襁褓中的幼弟對他說:“天楓花太郎,你已經是個大人了,父親給你找了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不久後會有一個和尚來找你,他是天下第一大派少林寺的高僧。你什麼都不用問跟他走,好好表現,長大以後纔有接掌這個門派的可能。”
無花問道:“接掌以後呢?父親要帶次郎去哪裡?”
天楓十四郎抱着那小小的孩子,對他道:“我要將你弟弟,送到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去。等你長大要和次郎聯手,將這個中原控制在手上,完成我未完成的心願,稱霸江湖,君臨天下。”
無花點點頭道:“父親,我不會叫你失望的。”
哪怕天楓十四郎的想法,聽起來異想天開,要完成定然十分艱難。
如無花所料,他被拋棄了,父親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倒是有個叫天峰的和尚尋來了,拍着他的肩說,要帶他回少林。
青燈古剎,焚香剃度。他跪在佛祖面前,低頭見自己的青絲,紛紛如雨下。父親真狠心,將他送到少林,又將幼弟送到丐幫。一個當和尚,一個做乞丐。若他們不能從衆人中脫穎而出,豈不是淪爲連尋常人都不如的境地?所以他不能輸,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實現父親未完成的心願,稱霸江湖,君臨天下。
他誠懇地跪在佛像前,收起心有不甘,收起渾身的菱角和算計,淡淡地說道:“弟子謹遵師命,願以身侍奉佛祖。”
那老和尚道:“從今以後,你就是佛門弟子,我是你師父,法號天峰。你這一代弟子,是‘無’字輩,你就叫……”
他突然堅持道:“花次郎,我叫天楓花次郎!”
老和尚看着他,目光閃動着讓他看不懂的情緒。手中轉動佛珠,口稱佛號道:“阿彌陀佛。無花,你就叫無花吧。”
天峰大師本是少林方丈,收下他這個徒弟,卻去了戒律院當長老,將掌門之位讓給了自己的師弟。無花知道自己不是漢人,想要得到掌門之位,就要比別人更加優秀,付出更多的努力。
天峰大師喜茶,他就泡得一手好茶。這老和尚也喜歡看着他泡茶的模樣,說茶道能讓人靜心。他還燒了一手好齋菜,不管是天峰,還是現任少林方丈大師,都喜歡請他下廚。
他還彈得一手好琴,以琴抒發他無慾無爭的心性。又去畫山水鳥蟲,專做寧靜致遠,淡泊怡情的雅事。擅長這麼多雜事,武功也沒落下,出類拔萃。
也許他真是父親口中的天才,對很多事情都有天賦。有天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還比所有人都努力。
讓他想不到的是,他來少林沒幾年,他失蹤不見的母親,卻突然出現在面前。
那女人已不叫李琦,而叫做石觀音,當時還不是江湖人聞之變色的女魔頭。她還是那麼美,那麼溫柔,會爲他的父親流淚。她柔聲告訴他,自己回中原報仇,雖殺了華山七劍中僅存的幾人爲父兄復仇,卻受了很重的傷。幾次瀕死,養了好幾年纔出門。可是她丈夫是個懦夫,竟然死了。他不配當她的丈夫,也不配當她兩個兒子的父親,但他死了,她卻不能不爲他報仇。
少林天峰大師,丐幫幫主任慈,都是他們的仇家,因爲他們殺了天楓十四郎。石觀音說,她還要完成亡夫的遺願,將整個天下都掌控在股掌之間。
儘管石觀音後來找了很多的男人,她卻說自己被天楓十四郎傷透了心。她玩弄那些男人,卻不愛他們,她靠折磨他們來讓自己好受一些。她說自己已經失去了愛男人的能力。無花不知道這男人中,包不包括自己和幼弟,但至少他的母親,時常會來看他,教授他如何作一個更加出色的男人。
很多年後,他長大了,已成爲了佛門中的名士,不但詩詞畫書,樣樣妙絕,而且武功可說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實在太聰明瞭,精通的實在太多,名也實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師冊立未來掌門時,竟選了個什麼都比不上他的無相。
無花交往的人,三教九流,有丐幫的南宮靈,也有盜帥楚留香。他不知道真是因爲自己出類拔萃,不符合少林中庸之道,還是他的師父天峰看出了點什麼,或者因爲他並非中原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在提防他。
知道自己與掌門之位無望,他開始專心培養南宮靈,他的幼弟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偉岸的男子,生得目若朗星、儀表堂堂,更勝在氣宇不凡,是世間難得的人中龍鳳,被任慈養育的非常出色。
無花常與他說小時候。那時候他才那麼一點大,躺在襁褓裡,會哭會鬧,還會尿褲子。每到這個時候,南宮靈就會紅着一張臉。當無花說到每次都是自己給他換尿布的時候,對方的臉會變得更加紅。然後親切地叫他:“哥——”
“哥——”
南宮靈叫得甜甜的,臉上的表情也又紅又甜,像吃了蜜一樣。無花看着對方,卻不由升起一股煩躁。他還會時常想起,小小的南宮靈躺在襁褓裡,啼哭的聲音,讓人心煩。
那是他經歷最痛苦的一段時光,卻也是最珍惜的記憶。可是那段記憶,總是伴隨着對方的啼哭聲,每次每次,一遍遍的迴盪,無法將其忽略。對方根本沒吃過苦,根本不記得他們當時面臨怎樣的窘境和絕望,卻哭得比誰都傷心。
即使被送到丐幫,南宮靈也被任慈照顧的很好,沒吃過苦,受過罪,甚至不用想着懷了某種目的去討好誰,也不用想着要超過那些師兄弟們。只要任慈一出事,他這個幫主義子,就能順利接任丐幫幫主,中間不會經歷一點波折變數。
南宮靈很依賴他,知道有他這個兄長,總是變着法親近他,總想着往他身邊湊。無花告訴對方,任慈是殺害他們父親的兇手,將其養大隻是因爲內疚。南宮靈當時一臉受傷,看着他的表情,好像一隻紅眼睛的兔子,又無辜又好似受了欺負。
無花心中更加煩躁了。他道:“你若不信,可以問任慈,你的好義父。你親身父親天楓十四郎是不是他殺的!”
他又道:“我們是東瀛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其實他們都在防着你。你以爲他們是真對你好嗎?只不過讓你知道真相,寬恕他們,養你只不過權當順手養一隻聽話的狗。”
南宮靈見他說得斬釘截鐵,又想起任慈眼神中偶爾流露的歉意,相信了他。
畢竟妙僧無花,性情高潔,精通佛法,這樣的超凡脫俗人是不會說謊的。而無花最擅長的,就是口吐蓮花。
他道:“咬人的狗不叫,他們可以當你是狗,你卻可以成爲一隻狼。”
他指示南宮靈下毒,讓任慈手腳軟癱,等同於廢人,躺在榻上三年。這期間南宮靈當起了丐幫代理幫主,利用天下第一大幫的實力,結交各類人物,爲他做了很多事。
而這時候神水宮的水母陰姬請他入谷解說佛經,神水宮有一樣寶貝——天一神水。無色無味,驗不出毒,喝下去卻讓人立刻暴死。
有了天一神水,他們可以用來對付很多江湖上武功比他們強大的高手,無花覺得他們時機成熟了,他們稱霸中原指日可待。
他勾引了水母陰姬的愛徒司徒靜,與她在門窗緊閉的小廟,欲行苟且之事。這時候,一道暗器突然破窗而入,飛向了司徒靜的面部,就跟他當初在少林被人襲擊一樣。
同樣是張短箋,用了最普通的紙張,未染色、燙金,也沒有薰香,雖看不到字跡,無花卻升起不詳的預感。
司徒靜接過飛來的“暗器”,慘白着臉,哪怕只是一張沒有殺傷力的短箋,她讀罷上面的內容,整個人的精神氣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突然衝他甜甜一下道:“大師,讓你受驚了。”
她將短箋投入火堆中,看它燒了個乾淨。整個人怎麼來的,就怎麼悄然離開,就像是從來不曾出現過。
無花低頭,看着火中一堆灰燼,又想起了那張短箋上的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咬牙切齒道:“紅領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