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少英口中複述着皇上的那番話:“替皇上在江湖上威風一把?”
他目光投向虛處,加重了“江湖”和“威風”的讀音,分明是心生嚮往。
朱見深雖看好對方,蘇少英是不是個合適的人選,還得考問過才知道。
他坐於蘇少英對面,端起茶盞,不急不緩喝了一口,道:“蘇榜眼千辛萬苦考上一甲,卻對功名利祿說放下就放下,似乎沒什麼留戀。是因爲比起入翰林院,更加嚮往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聲嗎?”
蘇少英對天子,依然心中存在畏懼。一五一十道:“我師父說,我天資聰慧,悟性極佳,再過二十年,劍法有成。就能成爲像他一樣的江湖頂尖高手。可是在朝堂上,再過二十年,不,就算再過四十年,我頂多混個尚書,白白蹉跎了我的一身好功夫。”
他語氣頓了頓,懊惱道:“而且皇上……現在知道我會武功,恐怕連尚書都混不上了。”
他明明意不在官場,卻還會悔恨交加,讓朱見深心中暗笑,淡淡道:“你這麼說,是暗示朕忌憚於你的武功?會有意打壓你的品級嗎?”
蘇少英連忙搖了搖頭,否認道:“不是的。皇上怎麼會把我這武功放在眼中?只是在朝堂上,哪有在江湖上自在逍遙?可以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玩最好的女……咳咳……”他被朱見深一個眼神止住,嗆得直咳嗽,知道自己又在君前失儀了。
朱見深明白,對方雖心中對他有畏懼。卻更多是將他當作第一次見過的朱公子,所以說話較爲放縱。
江湖人到底是對官家少了一份敬畏之心。天地君親師,就算讀了聖賢書,骨子裡還是有着江湖人的灑脫肆意。
朱見深嘆息道:“江湖人?大多放縱無忌,說話不講究分寸。你卻同那些世家公子一樣,讀書明理,善用典故,更加能誘得佳人垂青,是不是?”
蘇少英漲紅了臉,眼眸發亮道:“是呀,我好歹也是中過榜眼的進士,到底比他們身份高上一籌。咳咳……皇上,我師父說我的性子太直,不適合做官。”臉上又浮現出一陣懊惱。
朱見深並不覺得對方的表現,遠離他的預期。他本就是想要讓蘇少英重歸江湖。不過表面上,朱見深還是冷哼一聲,訓斥道:“我看你不是性子太直,而是耐不住性子。別說是四十年,就算二十年讓你登上商閣老的位子,你都嫌太久吧?”
蘇少英不說話,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算作默認了。
朱見深嘆息道:“才學對你是錦上添花之物,卻不是用來上進的,可惜可惜了。”
蘇少英臉上一陣青白,難爲情道:“我師父也說過,我文武雙全,資質遠比旁人好,但就是因爲太聰明,所以爲人驕傲,耐不住性子。他說我這樣的人,在江湖上鮮少有敵手。要麼不出事,要出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讓我考取功名,將來也好爲自己多留一條出路。”
朱見深點點頭,對方這番話,倒是說得真心實意,全無虛假。
他放緩了語氣道:“難怪你會說出‘刑不上大夫’這番話。我以爲你們這些江湖人,向來不把朝廷放在眼中,竟然也會想出用這種方式留後路?”
蘇少英連忙道:“皇上英明神武,國強兵壯。江湖畢竟都是草莽,哪裡敢跟朝廷對着幹呀?”
朱見深目光睿智,露出一縷瞭然的笑容道:“你不必拍我馬屁。江湖人誰不是舔刀子過活?誰手上沒幾條人命?像你這樣考取功名,爲自己留後路的,朕只見過你一個。”
蘇少英道:“今日與我同科上殿的李探花,也有一身好武藝!”
朱見深淡淡道:“是嗎?”
雖是問句,卻顯然並不驚訝,已然對這事瞭如指掌。
蘇少英見他反應平淡,苦笑道:“原來皇上早已洞察,我真不該在皇上面前賣弄,枉做惡人了。”
他跟李家,並不是一路的江湖人。不過拉了對方做墊背,終究做得不好。
朱見深淡淡道:“李家書香世家,武功對他們來說,是強身健體。蘇榜眼卻是峨眉掌門獨孤一鶴的愛徒,名門正派出身,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很好奇,蘇榜眼特立獨行,是站在什麼視角,看待朝廷與江湖呢?”
蘇少英心中一凜,認真回答道:“皇上是真龍天子,江湖人就算再行事肆意,也沒脫離朝廷的控制。皇上如果覺得江湖人礙眼了,隨時都能將我們收拾了,是不是?”
朱見深道:“何以見得?”
蘇少英尋思片刻,回答道:“去年南王謀反,皇上便讓南王府的喇嘛和海南劍派的道士一起消失了。就連江湖上與我師父齊名的葉孤城,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朱見深笑道:“你這說法冤枉了朕。葉孤城是自己有事離去,最近不是已經重現江湖了嗎?”
蘇少英嚥了嚥唾沫,喉結顫動道:“可是我師父說,皇上派去飛仙島的一位大內高手,與葉孤城比武時,竟一招打敗他,還斬斷了他的劍。”
這消息還未在江湖上流傳開,沒想到蘇少英居然已經知道的,可見峨嵋派擁有一流的情報來源。
朱見深表情高深莫測,勾起嘴角道:“你師父知道的真不少。獨孤一鶴武功已是江湖頂尖,還這麼關注江湖消息。”
蘇少英慌忙解釋道:“葉孤城在江湖上,與我師父齊名,又有比試之心,我師父關注他,也是人之常情。其實家師久居峨眉,已許久未在江湖上走動了。”
朱見深見對方焦急的模樣,笑道:“朕對他並無猜忌,只不過覺得他是個人物。你師父的過去相當精彩,你知道多少呢?”
蘇少英鼻尖冒汗,眼中爍爍閃動,顯然知道的不少。獨孤一鶴雖是他師父,當年金鵬王朝的事卻讓他參與進去,保護珠光寶氣閻總管,這等機密行事,已經超出了對愛徒的寵愛程度。江湖上早有傳聞,蘇少英是對方的兒子,並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也許是產生了危機感,蘇少英不再動容灑脫,心中重視當今天子對他的印象。
他畢恭畢敬道:“家師很敬重皇上。其實他希望我認真讀書,考取功名,不再參與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是我放不下江湖,多次拂逆他,他纔不再管我了。可是仍然叫我好好考取功名,說刑不上大夫。我心裡明白,其實他只是換了個說法,讓我讀書明理,爲皇上效忠。”
朱見深淡淡道:“朕知道了。若真有異心,朕也不會替你處理戶籍之事。”
蘇少英這才鬆了口氣,依舊不敢在對方面前放縱,語句艱難道:“皇上對我另眼相看,是因爲我的才華,還有我師父?”
朱見深笑了,他伸手捏住對方的下巴,將對方勾到自己面前。
蘇少英渾身僵直,任由他扣住喉嚨要害,隱忍道:“皇上,臣……不該妄加揣測聖意。”
朱見深嘴角上揚道:“瞧你這委屈的小模樣,怪憐人的。說話都在發抖,朕就這麼可怕嗎?朕只是讓你好好看着朕。”
他說罷,取下對方頭上的青玉簪子,在手中把玩片刻,輕輕鬆鬆碾成碎末。他做的毫不費力,這等武功一點都不比獨孤一鶴弱。
蘇少英表情呆滯,臉上因爲激動,雙頰泛紅道:“皇……皇上!武功蓋世——”
朱見深微笑,對付江湖人,果然還是江湖人的手段最直接明瞭。
他從須彌戒中,取出一根上好的白玉髮簪,起身走到蘇少英身旁,爲他束好發。插上這根具有護身陣法暗紋的玉簪子,道:“蘇榜眼,現在身份不同往日,御賜髮簪一支,與你相配。”
蘇少英受寵若驚道:“皇……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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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朱見深不急不緩道,“蘇榜眼,朕已知你心中有丘壑。朕想讓你替朕在江湖上威風一把,你想不想?不過這威風背後,可能會遭來罵名,若你不願,朕也不勉強,就另尋他人了。”
之前一番對話,蘇少英心中已經隱約領悟到,聖上要他做什麼了。聽見還有備用人選,他不服氣道:“皇上是說李家探花?”
朱見深但笑不語。
蘇少英咬牙道:“請皇上明示,要臣做些什麼?”
朱見深道:“朕要成立一個類似東廠的機構,不過東廠主要針對朝中大臣,這新機構卻是針對整個江湖。若只是江湖人自己仇殺,朕不會有動作,但若損害了朕的利益,朕就要出手,規範這個江湖的秩序。”
蘇少英目光閃動異光,並不排斥參與這件事,他道:“皇上是要我負責這個機構?”
朱見深微笑道:“蘇榜眼是武林名門正派出身,又是京官甲科,負責這項事宜,身份上是合適的。翰林院編修是正七品的官,你若願意代朕管理江湖,就跟御林軍統領、東廠提督一樣,享受正三品待遇……”
朱見深還未說完,蘇少英已經嚷道:“願意,臣願意爲皇上效命!”
朱見深道:“不過這正三品的官,也不是這麼好當的,朕還得先考考你的能力,派你做一些事。”
蘇少英道:“請皇上吩咐!”
朱見深微笑道:“這第一件事,是讓你去查一樁嚴重的偷稅漏稅。江湖上有個銷金窟,叫蝙蝠島,不知道你聽沒聽過?”
蘇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