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深身外化身跟着一起微笑,白鬍子老者的面容更加慈祥了。
他外表和藹可親,沒什麼殺傷力,不過江湖上最讓人不可小覷的三種人,老人就佔了其中之一。加上同來的兩人都以他馬首是瞻,待他坐下再各自選了席位。王公子心懷叵測,有意與他親近,聽聞對方言語間似乎對快活王頗有微詞,便擺出老人家最喜愛的乖巧晚輩姿態。
王憐花長得賞心悅目,哪怕坐在那裡不動,也是一道風景。在這陰風穿堂的地宮中,倒是一道令人愉悅的下酒菜。白袍老者敲敲桌邊,讓一旁舉着酒壺的吉服少女,爲他斟上一杯葡萄美酒。不過離他最近的吉服少女紋絲未動,尖刀依舊抵在王公子背後。
王憐花笑道:“這座宮殿裡能稱得上好人的,恐怕只剩下這賓客席中之人了。可惜好人不長命,世間壞人哪裡有什麼下場?”
他這番感嘆,引來了白袍老者的反問:“年輕人,你口中的好人,難道是指你自己嗎?”
王憐花哈哈大笑,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了沈浪身上,須臾間有了半分柔和。他輕輕道:“當然不是我。”
“我明白了。”老者撫着長長的白鬍須,露出瞭然的笑容。
王公子卻突然炸毛,羞惱道:“你不明白!”
他聲音太大,原本悄聲安撫朱七七的沈浪,都被他驚得扭頭來看他。王公子的神情更加惱怒了。
鄧老前輩打了個響指,原本一絲不苟站在王公子身邊手抵尖刀的吉服少女,居然拋下他,殷勤的爲老者斟酒。
“你……”王憐花一懵。
鄧老前輩笑而不語。與他同行的蘇少英和金九齡,已經見識過老者的厲害,同樣淡定從容。
那吉服少女爲老者斟酒後,又回到原處,繼續用尖刀抵在王公子背上,少女的同伴們卻對她的異常視而不見,這下連沈浪都開始關注老者了。
王公子有意賣弄自己與老者剛剛建立的好感。不等沈浪開口搭訕,就搶先奉承道:“老前輩,不知道爲何晚輩見到您,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少年呀,那是因爲這不是第一次見面。白袍老者笑得更加和藹可親。
也許是天生的直覺,或者是鄧老先生的長相對年輕人特別能攀升好感。王公子覺得這個賓客席上突然出現的變數,說不定是助他脫身的關鍵。
王公子愈發與老者親近,似有說不完的話。這下連蘇少英都看不下去,誤以爲對方看出鄧老武功深不可測,覬覦這位大內供奉的絕學,想要拜師學藝。
蘇少英嫉妒地瞪了對方一眼。近水樓臺先得月,鄧老前輩要傳授什麼本事,也是他先來的。這長相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少年,怎麼比他還會討好老人家?可憐他一路都沒讓鄧老前輩對他笑得這麼慈愛過。
此時婚宴未開席,奏樂聲還沒有奏響,相比他這桌的隨意,其他地方都靜悄悄的,沒人敢相互攀談,更加不會有人大聲說話。從快活王屬下們的反應,便知道其人不是個好相處的。
先前爲他們領路的人,換了一身錦衣朝賓客席而來,身後還跟着三位美麗的吉服少女。
“怠慢幾位客人了。”他和和氣氣道。在這良辰吉日裡,後面會發生什麼他不管,不過眼下他露出最符合當前氣氛的喜色。
少女們紛紛捧着酒壺上前伺候客人,不過這些女子對老者已經滿了的杯子,都沒露出一點異色。待酒水斟滿,吉服少女們留在客人身邊,沒隨意亮刀子出來,就連這位換了錦衣的領路人,也已經解去腰間的佩劍。
領路人叫方心騎,快活王座下急風三十六騎中的第一騎。這三十六騎俱是五官深刻,高鼻樑、大眼睛的年輕人,編號也非常好辨認,統一灑金斗篷,織錦勁裝,胸前各有一面紫銅護心鏡,鏡上刻的字不同。
他們剛纔見方心騎時,對方護心鏡上就刻着個“一”宇。
此刻方心騎目光機警地掃過賓客席。白袍老者只拄着一根柺杖,金九齡手持一把摺扇,手指上古樸的戒指反射過暗光。蘇少英不知道對方這枚戒指另有蹊蹺,見大家都沒帶武器進殿,他把自己的佩劍留在了駱駝身上,也臭美選了把鐵骨折扇防身,倒也沒人讓他解武器。
方心騎雖是來招呼他們,卻圍着席位走了一圈,將王憐花等四人都點了周身大穴。他慎之又慎,還是有漏網之魚。至少白袍老者就看出,沈浪全身不能動彈是裝的。對方以內力逼得自身穴道偏移,硬生生避開了方心騎的點穴手法。
老者衝沈浪微微一笑。對方是個絕頂聰明人,從這笑容中就看出貓膩來。
不過老者沒有揭穿他,沈浪絲毫沒表現出異常。他慵懶地微笑,對方心騎道:“今日想必忙壞你了。”
方心騎躬身笑道:“有事可忙,弟子反覺高興。”
他與沈浪閒談,朋友似的相處。沈浪詢問外面的情況,他卻雲淡風輕粉飾太平,什麼都問不出來。
王憐花雖身不能動,嘴巴卻沒閒着,旁若無人同白袍老者說笑道:“老人家,別看現在大殿裡這些人,各個都人模狗樣,不知道有多少沐猴冠冕,明明是主子屁股的應聲狗,偏偏要學人樣。換了身衣服,就當真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了。”
他嘴巴惡毒,又是猴又是狗的謾罵,偏偏方心騎今天錦衣王冠,明晃晃對應他的“沐猴冠冕”。
方心騎雖與沈浪說話,卻沒忽略王憐花這邊的動靜。被對方一番指桑罵槐,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王公子,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能計較。
因爲婚宴就快開始了,他維護一派祥和還來不及,豈會自己給快活王觸黴頭?
方心騎姑且忍了下來,因爲他知道這些人只能囂張一時,等婚宴結束,他家王爺自會處置了他們。
方心騎痛快笑道:“今日請諸位放心在這裡吃酒,決不會有人來打擾清興。諸位是日王爺婚禮僅有的嘉賓,若不盡歡,那就有些遺憾了。”
蘇少英見與他爭寵的王公子,越是謾罵,鄧老前輩的表情越和善,自己也忍不住刷起了存在感。反譏道:“你點了他們周身大穴,讓他們怎麼盡歡?明明是囚徒,非要說成貴客,你這人將我們引到這裡,與這幾位少俠同坐,是什麼居心?”
他拿出錦衣衛千戶的腰牌,拍在了長案上。明晃晃的三個大金字,又閃瞎了衆人的眼睛。
王公子見了又是驚奇又是猜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噙着笑,也不出頭了。光看着蘇少英將大實話噼噼啪啪全倒了出來,方心騎臉上虛僞的笑容都掛不住了。
“峨眉蘇二俠!”他直接報出了對方江湖名號,提醒對方,自己對他的來歷一清二楚。蘇少英驕傲道:“我家王爺知道你們是爲假藏寶圖而來,待婚宴之後,這搗鬼的宵小是誰,我家王爺自會告訴你們。還請蘇二俠到時候代我家王爺,向貴派獨孤掌門問一聲好。”
“……好說。”蘇少英被對方几句話搞定了。他本就是爲了查清楚誰是散播假藏寶圖的幕後黑手,這麼順利就拉到援手,他求之不得。在別人的婚宴現場搗亂這種事情,放在平日他也做不出來。
這時候,一個急風騎士匆匆走來道:“大哥請快準備,婚禮已將開始了。”
方心騎向他們告罪,便急急忙忙離開了。
清悅的樂聲奏起,十六對童男童女手捧花籃和吉器,踏着樂聲從紅氈盡頭處走了過來。之後是十六對身穿五色紗衣的絕色少女。
快活王慣於享受,手下從不缺少絕色美人。這出場的婢女已是如此貌美,能讓快活王迎娶的女子,又該是何等貌美呢?
不過這位新娘子,卻遲遲不出現。快活王頭戴王者高冠,在方心騎等四個英俊少年簇擁下,步上石階,坐上了最上端錦椅主座。直過了盞茶功夫,也沒有瞧見新娘子的人影。
白袍老者趁此機會,好好打量這位膽大包天的快活王,柴玉關年輕時候應該長得不錯。“雲夢仙子”王雲夢被多少豪傑愛慕都不屑一顧,眼光之高,將天下的男人都不瞧在眼裡,卻對其百依百順、死心塌地,甘願爲他生子,可見柴玉關當初的魅力,
爲了掩飾過去的身份,柴玉關現在留長髯,遮掩住嘴脣豐厚和嘴角有痣的特點,又毀去眉心的一點凸起,留了道疤痕。看似毀了兩者的共通點,在有心人眼中卻欲蓋彌彰。
雲夢仙子曾對沈浪說過,快活王沒見過王憐花,卻認識對方。如今透過表象看本質,白袍老者發現,王公子的確和他父親長得有幾分相似,五官外貌卻更加精緻美麗。
明明是父子,一個在高階上娶後媽,一個卻被迫來當嘉賓。柴玉關不可能不知道王公子的身份,卻沒有手下留情。他能夠拋妻棄子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況且在很久之前,這第二次的名額就用完了。
終於,新娘子在衆人翹首以盼中,蓮步姍姍走了進來。若說之前的婢女們都是人間絕色,她就是天上的仙女,儀態萬千,不可方物。
白飛飛是今天的新娘,她精心策劃這場婚禮,就是爲了將快活王變成最不幸、最悲慘的人。她是快活王的親生女兒,卻當着衆人的面,嫁給對方。這樁婚禮必將在武林中流傳好多年。
可惜有仇報仇,有怨抱怨。有人比白飛飛更加恨柴玉關。白飛飛爲她被拋棄的母親報仇,雲夢仙子卻是爲自己報仇雪恨,在白飛飛梳妝打扮時,掉包了新娘。
如今她易容成對方的摸樣,姍姍地走上了石階。快活王捋須而笑,手上三枚戒指閃爍光芒。
曾經兼職過繡花大盜,賺點零花錢的金九齡,頓時眼前一亮。他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好看嗎?”
金九齡一驚,不動聲色左右尋找對他傳音入密的人,旁人對此一無所知,只有白袍老者對他露出慈祥的笑臉。
“柴玉關的金銀錢財真不少。”鄧老前輩撫着長長的白鬍子,目光落在了金九齡左手佩戴的一枚戒指上,微笑和藹,又一段話傳進對方耳中:“更可貴的是樓蘭古國遺留的寶庫,現在還封存得好好的。”
“你要幹什麼?”金九齡暗問道。
老者這次沒用傳音入密,而是慈愛地看着他,欣慰道:“多吃點,吃飽了纔有力氣幹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