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疑惑,一直到聶棗進了主廳見到那個被捆綁跪在階下的男子才揭曉。
陳國公子晏,好巧不巧,是位故人。
陳國早年是帝國的附屬,在帝國還昌盛時,陳國送來的質子正是這位公子晏。
那時候聶棗還是姜家嫡女,論地位可半點不必公子晏差,甚至說更在這位王子之上。
貴胄宴請聶棗,同時也請了這位公子。
然而,待遇截然。
聶棗被擁上了主桌,而公子晏則是被戲耍取笑的對象。
那年她不過十二三,公子晏大她些,十四五歲左右。
大概換個長相英武的都不會被欺負的那麼慘,偏偏公子晏眉目秀美,一副溫文弱質模樣,說話又細聲細氣,實在是看着就像個軟柿子。
他也確實沒什麼脾氣。
知道公子晏擅丹青,於是便說笑讓公子晏爲他們繪一副畫像,明知是戲耍,公子晏仍舊來者不拒,然而畫完之後,那些帝都貴胄拿着畫指手畫腳挑三揀四將畫貶得一文不值,公子晏也不會辯解一字。
隨後欺辱也越演越烈,從口頭上的羞辱到動手動腳,到最後將一國王子當做普通僕役役使。
聶棗只一次在宴席上實在看不過勸阻過,但那時更多是覺得這場面未免太過難看,未必有多少的同情心。
知道她不喜,此後便沒人再在她在的時候邀請公子晏,聶棗也再沒見過公子晏。
她努力搜刮記憶,也只記得公子晏之後似乎是重病了一場,又被送回了陳國。
再然後,聶棗就實在不清楚了,畢竟她自己的事情就夠亂的了。
只是,聶棗如何也沒想到會在陳國已經滅亡的如今與這位落魄王子相遇。
眼前的男子已經二十多,再不是記憶裡孱弱消瘦的模樣,四肢都長開了,但眉目秀致依然,只是多了幾分過去沒有的英氣,至少不會像當年一樣差點被人認作女子。
不知對方有沒有認出自己,聶棗很快移開視線,轉向另一個剛走進的人身上,令主。
令主很快找人宣佈了評定結果。
不出意料,這次評定結果第一的是紅袖,甲等上。
聶棗是甲等下。
聽起來似乎差距不大,但實際上她們之間差了三個人,第一排位只有一個人,這就意味着聶棗要繼續做第一的話的考覈成績必須比她們四個人都要好。
宣佈完評定結果,令主揭曉了這次考覈的題目。
叫人擡起了公子晏的頭,令主掃了他一眼,聲音冰冷道:“時限是五日,他將被關在輕楓閣,願意參加考覈的人每人最多有五個時辰的時間與他接觸,誰能最先折服他就是這輪考覈的優勝。”
席下綠衣的碧遊眨着無邪的瞳眸,舉手問:“令主大人,那如果五日到了誰都沒能做到呢?”她今年的評定是甲等,去年排位在第三。
令主道:“那就由他來決定次序。還有問題麼?”
碧遊笑得很甜:“屬下沒有了。”
這種擺明了要輪人的設定實在是有點虐。
恐怕接下來五天公子晏都沒法睡個好覺,要不斷被各種女子進行騷擾攻略。
正想着,聶棗的眼睛無意間對上公子晏擡起的眸,她詫異的發現那雙曾經澄澈的眼眸此時深沉的猶如漆夜。
她的心裡忽然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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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參加的人早已離開了鬼都,留下的都是對考覈成績虎視眈眈的。
聶棗沒有急着去見公子晏,直到入夜才撐傘拖着碗粥去了輕楓閣。鬼都的夜晚飄起細雨,微冷,聶棗收傘時水珠順着傘面淋了一地。
公子晏坐在燭光中,和着淒厲的雨,猶如鬼魂。
空氣裡有未散去的脂粉氣,聶棗席地而坐,同時將熱粥遞給了同樣席地而坐的公子晏。
“喝點粥吧。”她說。
“謝謝。”公子晏接過,不疾不徐喝了起來。
看得出他很餓,但依然喝得很優雅美麗。是的,美麗,聶棗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將碗放在一邊,公子晏終於擡眼看她。
這算是他們第一次對視,公子晏先開口:“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昔日的姜家大小姐,我本以爲你已經死了。”
果然還是認出來了。
聶棗笑:“是啊,世事難料。”
公子晏的眸似涼霧,在雨夜裡迷離起來:“不過看來你跟她們一樣,想要折服我,或者讓我選你?”他揚脣,擡手託頜,一截皓腕自寬大袍袖中滑出:“那讓我看看帝都最尊貴的貴女又能有什麼手段。”
幾乎是一瞬間,他的語氣連帶着氣質都驀地犀利。
聶棗終於確信她之前所見並不是幻覺。
不管他經歷過什麼,現在的公子晏已經不是過去那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
既然如此,聶棗放鬆下來。
“在我出手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被抓到這的?”聶棗捏了捏肩膀,舒展身體,“好歹也是故人,別那麼客套嘛。”
沒見過這樣的聶棗,公子晏的眸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道:“想套近乎?”
聶棗湊近,看着他,大方承認:“嗯,有故人這種優勢實在是不用白不用。所以告訴我吧,我還挺好奇。”
“你……”公子晏一愣,“怎麼……”
聶棗知道他想說什麼,無非就是當年那個高貴冷豔的姜家小姐怎麼變成現在這種厚臉皮無賴樣。
“人都是會變的。”聶棗對着公子晏比劃了下,“你不說那就只好我來猜了。回到陳國之後你的待遇依然不好,這也難怪,你的母妃畢竟只是個民女。你的三個兄長開始爭奪王位,好歹你也要爲自己的將來打算,就跟了太子丞,結果很不幸,他是第一個被鬥倒的,你也跟着被牽連。爲了保住你性命,你向你二哥公子簡獻媚,這次你選對了,但更加不幸的是,太子丞的母家帶着五千兵士投奔了齊國,而這時帝國剛出了姜家叛亂,根本無力支援屬國,陳國被滅了。然後你陷入了逃亡……”
她說的輕鬆,公子晏的臉色卻一下變得很難看:“別說了。”
聶棗無所謂的補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還真是命中帶災,跟誰誰倒黴。”
“我讓你別說了!”公子晏的聲音突然提高,“你以爲你比我好到那裡去麼?反正我本來就不受寵,可你呢?從天上墜落到地底的滋味很不好受吧?過去你們姜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現在呢?還不是跟我一樣受制於人?”
“說得好!”
聶棗鼓掌。
“既然我們都這麼慘,就不要爲難彼此了嘛。”
公子晏的臉部微微抽搐。
“如果我不肯幫你呢?”他問。
聶棗歪頭看他:“那又爲什麼不選我?至少我們知根知底,有一樣倒黴的經歷,以後若有什麼我能幫上你的,我自然也不會推脫,或者換個問法……”聶棗勾脣,攤牌,“你要怎麼樣才肯幫我?”
從看到公子晏眸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指望過靠十個時辰拿下公子晏,這傢伙又不是什麼養尊處優不經世事的貴公子,靠一點美色就可以誘惑的神魂顛倒。所以她沒急着來見公子晏,而是先去查了陳國的資料。
公子晏的眸暗了暗。
視野裡是和記憶中如出一轍的傾城容貌,不施粉黛,依舊美得令人窒息,但那隨性而漫不經心的表情又是陌生的,他見到的更多的明明是那副驕傲高不可攀宛若峰頂霜雪矜貴的神情。
天塹一樣的距離,越發襯托出他的微鄙。
公子晏伸手,拉過聶棗的一縷發,眉眼間流轉着一絲妖邪:“如果說我求姜大小姐的春風一度呢?”
除此以外他還準備了很多臺詞。
類似於“十個時辰現在纔剛過不到半個時辰有的是時間”、“反正令主的意思不就是讓你們想盡辦法的色-誘我”、“白天就有女子在我面前脫得一絲-不掛雖然我沒理會因爲我覺得她長得還沒我好看”……
但誰料,聶棗只稍微愣了一剎,就乾脆利落的應下:“可以啊。”
他剩下的話甚至都沒來得及出口,聶棗就已經拆開發髻任一頭烏髮瀑散,隨即傾身過來,雙手勾上他的頸脖。
公子晏措手不及,向後仰去,整個人傾倒在光潔的地面。
他身上的聶棗也隔着伏倒在他的身上。
雨不止何時停了,深夜靜謐,燭火忽的一下熄滅,隔着織物,心跳聲清晰可聞。
“你……真的答應?”喉結滑動的聲音。
聶棗平靜道:“我看起來像拒絕的樣子麼?”
良久,公子晏說:“好,那你記着你欠我一次。”
聶棗愣了下,反應過來:“不是現在?”
公子晏合上眸,月華流淌過他的顏面,他輕聲道:“……我沒力氣。”
“啊?”
“……被那幫女子折騰了一整天,我困得要死,讓我先睡會。”
聶棗:“……”
公子晏是真的困了,很快就睡去,更何況他自己也知道,之後的四日他還要接連不斷的應付其他各類的女子。
他在睡,聶棗卻還不能離開。
一旦她離開,換做其他女子過來,公子晏只怕就睡不了了。
聶棗只好任由公子晏枕在她的腿上(公子晏表示就算吃不到也要揩點油),百無聊賴的數着窗外的星子。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聶棗也不知不覺沉入夢中。
夢境裡,也是相似的場景,她跪在那人面前說:“……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它,只要你肯給我,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聽不出情緒的語調。
“是的。”她咬牙,把因爲羞恥幾乎要涌出的眼淚忍下,顫抖着聲音解開自己的衣帶說,“……就算用身體換也沒關係。”
然而得到的答覆呢?
“抱歉,我不覺得你的身體值那麼多呢。”
醒來時,聶棗發現自己把手裡的髮簪默默掰成了八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