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棗一路跑至令主的寢殿,一重重推開門,門扉後的男人正安然坐着,聽見她進來的聲響也只是略擡頭。
“我想起來了。”聶棗走至令主桌前,雙手撐着桌案,眸子緊盯向令主,“我想起你抹去的記憶了。你不是柴崢言。”
令主:“哦,我從未說過我是。”
不驚不嚇,甚至有幾分意料之中的安然。
聶棗回憶之下,發現令主似乎真的從未這麼說過,他只是不斷的暗示,暗示給予聶棗以誤導。
輕喘着氣尚未完全平靜,聶棗的眼神暗了暗,手撫摸向令主的頸側。
令主沒有阻止她,甚至沒有躲開。
聶棗的手微微顫抖着,反覆摩挲兩三次才觸到那層薄如蟬翼的麪皮,它比聶棗見過的任何易容面具都要輕巧,幾乎就是一層薄薄的皮膚。隨着麪皮被輕輕揭開,那下面的容顏也一點點露了出來。
清俊風流,氣質矜貴,眉眼間那股時常在的輕嘲被冷漠取而代之。
曾經的貴公子氣息已蕩然無存,他看起來孤高、危險、眼中空無一物。
聶棗攥着手裡那層面皮,終於試探着出口:“……顏承衣?”聲音澀而帶着強烈的不確定。
令主勾起脣角,笑了。
聶棗承認,在發現那張臉不是柴崢言時,她剎那間涌現出狂喜。
可對象是顏承衣,她同樣覺得複雜難言。
她於顏承衣,雖早已無男女之情,但畢竟也曾親梅竹馬一起長大,甚至在出事後,顏承衣是她唯一有聯絡的舊人……這個人雖然脾氣差、對她不假辭色,可到底也算不上什麼壞人……
若是令主……
那所謂用一千萬兩換龍髓玉的事情豈不從頭到尾都是令主設計。
不,不對……
這些不論,年紀也對不上……她去做夏白澤任務時,顏承衣明顯不放心,若他是令主,那他明知自己不會對夏白澤不利,又爲何……
一時間,聶棗思緒百轉。
但看到令主的笑容時,聶棗心頭的疑慮由一分擴大到三分。
“……令主,你真的是顏承衣?”
令主既然能裝作柴崢言,又爲何不能裝作顏承衣。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令主偏偏每次都恰巧是她最熟悉的人。
“你覺得呢?”
聶棗已冷靜下來:“同樣的把戲玩兩次就沒有意思了。”
令主:“若我親口承認,你是否便信了?”
聶棗遲疑片刻,搖頭。
這人對她說過太多似是而非的話,一面說她是贗品,不過是個灌輸了姜隨雲記憶的普通人,一面又說自己是柴崢言,真正的柴崢言根本從不存在,就算再遲鈍兩廂一比較也能看出,令主是在玩弄她的意念。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會讓她痛苦不已。
聶棗將麪皮輕輕放在案上,道:“再下次您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其實是公子晏,又或者是……”
“公子晏就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信?”
聶棗苦笑:“我已經不敢信了。”
真真假假,連她信了十幾年的精神支柱尚可變得陌生,又何況是其他人其他事。
“連我同你說柴崢言的事情你也不信?”
聶棗定定望着令主,令主同樣望着她。
令主的眼眸便宛若一潭死水,如何攪動也還是靜潭無波,試圖從中分辨真假實在太過艱難與愚蠢。
“你見到醒來時的柴崢言是我所扮,而真正的柴崢言還躺在莫神醫的院子裡。”令主轉而道,“你大概想問我對你們的事情爲什麼知道的這麼清楚……那你不如問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爲什麼突然告訴我?”
令主揚脣:“不是你來質問我的麼?”
聶棗啞然。
“我離開齊國時,莫神醫告訴我柴崢言恐怕時日無多,而以我估計,你恐怕難在這段時日內湊齊換取龍髓玉的銀兩。”
“是……”
“我一向很仁慈,公子晏尚給了機會,你自然也有。”令主推出一個木牌,放到聶棗手邊,“完成這個任務,不足的銀子我會替你補上,之後你便自由了。”
聶棗卻沒先急着開心。
她掂量了一下木牌,沒有翻開:“如果失敗了呢?”
令主道:“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語調不寒而慄。
也是,令主哪裡會這麼好心。
聶棗翻開了牌子,卻愣在當場。
***
顏承衣。
令主在開玩笑嗎?
如果她真的能拿下顏承衣,又何須這麼辛苦攢銀子,直接讓顏承衣給她龍髓玉便是。
聶棗第二日便離了鬼都,得知她要離開,剛休息好的白芍也忙不迭湊熱鬧跟去。
聶棗要去的地方並非帝國,而是齊國。
策馬而去,星夜奔馳,也用了數日,方纔趕到齊國。
一路白芍叫苦不迭,聶棗便只好自己一人先來。
見到莫神醫,聶棗便直接道:“莫神醫救治柴崢言,使他續命至今我一直很感激,但我沒料到莫神醫會夥同令主一起……”
莫神醫倒是老實承認:“我欠他人情頗多,此番作爲也並非傷天害理,又是圓了聶姑娘心願,我纔沒有拒絕。我的原則是不許傷害我的病人,僅此而已,望聶姑娘見諒。”
“那炎陽花?”
莫神醫叫人拿來盒子,打開一看,正是那朵鮮紅欲滴的炎陽花:“我沒有用,但炎陽花的功效我也並沒說謊,聶姑娘不信,我可以真的一試。”
“不用了。”
現在回想起那三四天,她只覺得那股惡寒感如蛆附骨,渾身都彆扭。
“我只想問一件事,這個柴崢言……是真的柴崢言嗎?”
莫神醫:“此話怎講,他自然是真的。”他微微皺眉,“聶姑娘若不信,自可以帶他去見其他大夫。”
聶棗便是這麼打算的。
再見到昏睡着的柴崢言,與那幾日令主假扮的並無太多差別,只是身上沒了那些爲她受的傷。
聶棗定定看了一會,手指沿着柴崢言的頸側後腦摸索,確定沒有面皮後,再細細撫摸他的五官,每一寸都不曾放過,確定了柴崢言沒有外加易容,聶棗仍是不安。
令主不可信,這個由令主親手交到她手裡的柴崢言也未必可信。
眼前看到的不可信,手裡摸到的不可信。
最可笑的是,或許連她的記憶都不一定可信。
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希望他是真的。
就像溺水之人,在沉落海底之時,伸長手指觸及浮木,即便知道那浮木未必真的能救得了她,也還是不願放棄,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
聶棗同莫神醫打過招呼,便帶着柴崢言去找其他大夫。
出門時,聶棗特地另擇一路,避開之前所去的小城,又易容改裝,生怕遇見麻煩。
不過鄉野大夫的醫術自然也不能同莫神醫做比較,好幾個大夫見到柴崢言時,都驚惶道:“夫人……看你相公這脈息,能活至今已是不易,在下醫術不精,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甚至有幾個還轉而問聶棗,“令夫君這調養的藥是哪家大夫開的,在下實在想前去拜訪一二。”
聶棗不甘心,又趕着馬車多走了幾日,但得到的答覆無一例外,都是束手無策,少有的幾個大夫開了幾副延命的方子,裡頭的藥材刁鑽古怪,且不能保證一定有效果,聶棗默默收下藥方,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禁不住覺得失望。
眼前人不論是不是柴崢言,至少病重這點並未說謊。
莫神醫妙手回春救人無數,名聲亦是極佳,斷不會砸了自己招牌,將輕易能治好的病說成不治之症。
再回到莫神醫處,聶棗垂頭,道:“是我冒犯了。”
莫神醫搖頭道:“錯先在我,你不信也很正常。聶姑娘對柴公子的感情我亦很感動,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費盡心思想將他治好……不知道聶姑娘何時能拿到龍髓玉?”
聶棗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莫神醫亦嘆氣:“既然如此,開顱之事還望姑娘多考慮,此法雖然效果不如龍髓玉遠矣,風險極大,卻是另闢蹊徑,能讓柴公子甦醒的唯一辦法。”
聶棗:“我知道,我會考慮的。”
“還有。”莫神醫叫住準備離開的聶棗,取了一張藥方給她,“這藥你熬了回去喝,滋補潤髮,此事雖是艱難,聶姑娘也要注意身體,莫自己先累壞了。”
聶棗看了一眼自己的華髮,點頭道:“多謝莫神醫。”
她將頭髮重又染回了黑色,手裡握着顏承衣的木牌反覆摩挲。
去做了任務又如何,不說成功的可能性極低,危險係數也高得要命,顏承衣認識的並非她改名換姓的聶棗,而是那掩飾下的姜隨雲,換而言之這個任務,誰去都比她去成功的概率高,就算僥倖成功,令主又真的會放過她嗎?
公子晏的下場,血淋淋現在她的眼前。
她也是真的不想再回帝都了。
已是秋末,莫神醫醫館中種的連株楓樹枝葉紅似焰火,翩躚落下枝頭,若毯般鋪陳在底下,灼灼一片,腳下踩着咯吱楓葉,站在當中便覺得無限溫暖,歲月也彷彿靜謐下來,變得悄然無聲。
等楓葉快掉完之時,聶棗終於下定決心,去找莫神醫。
“開顱便開顱吧,一切都拜託莫神醫了。”
她說。
說完,聶棗已是滿懷釋然。
作者有話要說:唔,劇情發展還在掌控中=w=
最後一個本也快了~~~~
這文的反轉好像是多了點,我想劇情也想的很糾結啊_(:з」∠)_……所以更新速度儘量吧……
明晚差不多這個時候應該還有更新~~求個留言求個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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