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力牌球鞋的顏色大致有三種,藍的,黑的和白的。
陶的那雙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從外地帶回生活區的,陶腳上那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70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經吸引了幾乎每一個生活區少年的目光。
陶有兩個好朋友,許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雙鞋子是在黃昏,他邁着異常快樂和輕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着許的家中走,人像鳥一樣有飛行或者飄浮的感覺。在昏瞑的天色中陶看見自己的雙足拖拽着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當時是黃昏,街道上的人羣沒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實際內容。
在許的臨街的窗戶前陶站住了,陶彎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幫,然後他推開那扇臨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見了一隻簡陋的沙袋懸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搖晃着,房樑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許光着脊樑站在那兒,他的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則是光着的。
你在幹什麼?陶隔着窗子問。
練練手。你不是看見了嗎?許沒有停止他的練習,他說,你也來練練嗎?從窗子裡跳進來吧。
陶爬上窗臺的時候窺見許對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應,許把他拉下窗子,你穿着什麼?回力牌球鞋?許架起陶一條腿,湊得很近地打量那雙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許的手指在鞋幫上那個圓形圖案四周按了按,擡起眼睛凝視着陶,操你媽的,他說,真的是一雙回力牌。
你別亂動。陶從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點不快。
在哪兒買的?是在上海買的吧?許說。
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陶說。
我問你在哪兒買的?回力牌是上海產的,他們說到上海能買到這種鞋,許說。
這種鞋很少見,不是誰都能買到的,陶說。
你脫下來讓我試試,讓我試試穿這鞋是什麼滋味。許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帶,看上去他急於把那條鞋帶解開。
別亂動。陶的聲音變得緊張而憤怒起來。他推開了許的手,陶說:你不能穿這鞋,那麼大的腳,會把我的鞋撐壞的。
許的嘴裡咬着拳擊手套,許的兩隻手窘迫地舉在半空,他有點驚愕地望着陶,陶的表情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倨傲而自得。這使許感到很陌生,許猛地揮拳將沙袋擊向陶站立的地方,嘴裡咬着的拳擊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媽的,有什麼稀罕的?許說,不就是一雙回力牌球鞋嗎?
在許的家裡發生的齟齬並沒有打擊陶的好心情,陶離開許的家後徑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緊挨着工農浴室,秦的家裡因此常常坐滿了一些頭髮溼潤面色紅潤的青年,他們洗完澡拐個彎就到了奏的家,坐在長凳和牀沿上,抽紅旗牌或者大鐵橋牌香菸,喝綠茶末泡的茶水,聊天,爭吵,互相諷貶,有時互相追逐着抓捏褲襠,秦的家裡因此常常是生活區最熱鬧的場所。
陶吹着口哨闖進秦的家裡,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蕩蕩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傢俱,沒有一個人影,他放開嗓門喊了一聲秦的名字,然後他聽見裡屋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秦將門拉開一條縫閃了出來,他的臉上帶着一種詭秘的笑意。陶注意到秦出來的時候正在提短褲。
你躲在裡面幹什麼?陶好奇地問。
沒幹什麼。秦回過頭望了望裡屋的門,他有點厭煩地說,你來幹什麼?
來坐坐。陶說,今天你家怎麼這樣冷清?
這幾天浴室鍋爐壞了,不營業了,他們不往我家跑。秦說着朝陶擠了擠眼睛,他說,再說妞妞現在經常到我家來,他們在這裡多不方便。
妞妞?陶說,你搞上妞妞了?
秦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他拍了拍陶的肩膀,這時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發的那圈白光,秦低下頭大叫起來,嘿,回力牌球鞋,哪兒來的?
哪兒來的?陶將兩隻腳交叉着換了個位置,倚在牆上說,當然是買的,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
新的還是舊的?秦說。
屁話。當然是新的。陶說。
我看怎麼像是雙舊的?秦說。
告訴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慍怒地拉亮屋裡的電燈,他朝秦翹起一隻腳說,你看吧,是新的還是舊的,我怎麼會穿舊鞋呢?
聽說貓頭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遲疑了一會兒突然說,他說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騙你,他前幾天在我家親口對我說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說的全是屁話,陶掃興地縮回腳,他正想對“秦說什麼,裡屋傳來了篤篤的敲牆的聲響,大概是妞妞那個小破鞋在敲牆,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門邊走,我走了,他說,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會兒,秦追到門邊拉住陶,他又低下頭看了看陶的新鞋,這麼熱的天穿回力牌夠熱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說,你難道不嫌熱嗎?
屁話,陶大聲說,他覺得無從發泄莫名的火氣,於是他俯到秦的耳邊輕聲補充一句,我告訴你,妞妞是個超級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楊梅大瘡。
天氣確實悶熱不堪,六月楊槐樹枝葉繁茂,知了在看不見的樹葉間長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種夏日獨有的空曠而情倦的氣氛,出沒於店鋪、居所和工廠大門的人們衣衫不整,步履滯鈍,他們的臉上普遍帶有一種委頓和煩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討厭的季節,但對於新買了回力牌球鞋的陶來說,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滿生氣的。
下午陶從圍牆上翻進了八一中學的操場,陶已經很久沒上學了。他走到教室門口,看見一羣少男少女的腦袋在幾扇窗戶飄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間竄來竄去的,不知在忙些什麼,而那個膽小怕事的女教師正用一種外鄉口音講述着拖拉機的功能。是上課的時間,陶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捨棄了進教室展覽新鞋的念頭。他對教室和上課這類事物真是厭惡透了。
陶站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六月驕陽使學校的紅色教舍閃爍出一種刺眼的紅光,一半是砂一半是泥的操場蒸騰着熱氣。陶彎腰緊了緊回力牌球鞋的鞋帶,跑兩圈玩玩,他對自己說,然後陶沿着操場的不規則跑道跑了一圈、二圈,又跑了一圈、二圈!陶在操場上獨自奔跑的時候聽見腳下響起細砂與橡膠摩擦的聲音,嚓、嚓,輕微而富有節奏,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奔跑是優美而有力的,陶第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跑了這麼長的距離。
陶跑到第三圈的時候,有人爬上了學校的圍牆,他坐在圍牆上靜靜地觀望着陶兩隻腳在空中的互相擊打,那是貓頭,來自與生活區毗鄰的鋼廠的貓頭。陶奔跑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圍牆上的貓頭,後來貓頭開始把牆上的灰泥剝下來朝陶的頭頂扔,陶的馬駒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臉看見了貓頭,起初他以爲貓頭在跟他開玩笑,陶一邊撩起背心擦汗一邊朝圍牆走去,他說貓頭你蹲在牆上幹什麼?貓頭沒有回答,貓頭的喉嚨裡呼嚕一聲,啐下一口粘痰,幸虧陶反應敏捷,他往左側跳了一步,看見那口粘痰落在板結的沙坑裡,看上去令人噁心。
貓頭你他螞瘋啦?你到底想幹什麼?陶高聲叫道。
聽說是你偷了我的鞋。貓頭從圍牆上跳了下來,他的結實而高大的身體落地時響起沉悶的反彈聲。貓頭拍着手上的塵上向陶走近兩步,又後退兩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陶腳上的回力牌球鞋,怎麼變新了?他說,你用什麼東西把它擦得這麼白?你以爲把它擦新了我就認不出來啦?
獵頭你他媽的真是瘋了。陶下意識地退到圍牆邊,本來就是雙新鞋,陶說,是我叔叔從外地帶回來的。我怎麼會偷你的鞋?難道我會偷你的舊鞋穿嗎?
那麼你把鞋底亮出來讓我看看。貓頭聲色俱厲地說。
看吧。陶再次翹起了他的腳,自從穿上回力牌球鞋以後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這個動作,唯有這次他的心情是屈辱的,與往日大相徑庭。看吧。陶說,是不是你的鞋看看就知道了。陶的心裡很想對準貓頭的臉飛起一腳,他看見自己的腳在貓頭的手掌裡顫動了一下;腳弓繃緊然後又頹然鬆弛下來,他缺乏這份勇氣。他知道鋼廠子弟貓頭不是好惹的。
是新鞋,比我那雙新多了。貓頭說着放下陶的腳,這時他聽見陶發出了嘲謔的一笑,陶的笑聲聽來古怪而居心叵測。貓頭狐疑地盯着陶沉吟片刻,他說,不過也難說,誰知道你搞的什麼鬼名堂?
陶看着貓頭縱身翻上圍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陶朝圍牆罵了一句髒話,他想他跟貓頭一向無怨無仇,說不定是秦在中間搞了什麼鬼,他想他跟秦也無怨無仇,秦又憑什麼在中間搞鬼呢?
從學校出來後陶就去了秦的家。陶怒氣衝衝,秦卻矢口否認陶的種種詰問,你胡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秦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用手一遍遍地彈着田徑褲的鬆緊帶。秦的表情顯得有點滑稽,他說,貓頭那雙回力牌是藍的,而你那雙不是白的嗎?誰要再誣陷你我陪你揍他去。
陶站在秦的家裡愣了半天,最後罵了一句,我操。陶覺得世界突然變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外面,香椿樹街上幾個行人的背影也顯得鬼鬼祟祟,陶低頭注視自己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發現條形鞋頭和雪白的鞋面甚至鞋帶上都出現了陰影,這些陰影在午後灼熱的陽光下閃爍、飄移,陶不知它們來自何處。
陶有很長時間沒去找過許和秦,後來是許和秦結伴來到了陶的家裡。從前的形影不離的朋友現在坐到一起竟然有點尷尬,陶隱約預感到兩個朋友登門的目的,但他沒有開口問,他想他們有什麼目的遲早會說出來的。
許和秦幾乎同時發現陶那天穿着一雙拖鞋,這個發現使兩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在他們的印象中,自從陶穿上了回力牌球鞋後始終未脫下過。
回力牌呢?許問陶。
洗了。陶說。
總算洗了,可能比鹹魚還要臭了吧?秦在旁邊笑着,秦對許擠了擠眼睛。
晾哪兒了?許又問陶。
晾哪兒關你什麼事?陶對許的問題有一種本能的反感,然後他又轉向秦說,臭了關你什麼事?
開個玩笑,你何必當真呢?秦拍了拍陶的肩膀,他說,好像我們想搶你鞋似的。其實我們不過是想求你幫我們買兩雙回力牌,求你叔叔幫我們買兩雙回力牌。
買不到。陶想了想用一種冷淡的語氣說。
求你叔叔幫我們買。秦說。
我叔叔也買不到。陶說。
不要這樣,一點義氣也不講,許說。
他什麼時候講過義氣?秦說。
操,有什麼稀奇的,過幾天我穿一雙回力牌給你們看看,許說。
陶沒有再說什麼,但他發出一聲不加掩飾的冷笑。他站起來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與此同時陶也做出了跟兩個朋友一刀兩斷的決定。陶記得他當時下意識瞟了眼面向天井的院牆,他看見剛剛洗淨的回力牌球鞋上放射出一種潔白如雪的光芒,兩隻球鞋一隻朝東,一隻朝西,它們在院牆上沐沿着夏日午後的陽光,它們使陶的疲憊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安慰。
夏日午後的陽光從護城河的水面上折射到陶的臉上,陶在炎熱的天氣裡昏昏欲睡,陶記得他做了一個短促而奇怪的夢,他夢見那雙白色回力牌球鞋像兩片樹葉在風中飛舞,它們在香椿樹街上空飛行了一段距離後就消失不見了,陶被這個夢嚇醒了,他從牀上跳起來往院子裡跑,他邊跑邊說,這是夢,這不是真的。但現實與夢境的吻合幾乎使陶癱在那堵院牆下,他發現牆上的回力牌球鞋已經不翼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