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臉色蒼白,對着那堵院牆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陶覺得頭頂上的天空正在嘩啦啦地傾塌。
陶提着一把菜刀衝到秦的家裡,秦的家裡沒有人。鄰居告訴他秦和許一起進浴室洗澡去了。陶就提着菜刀追到浴室裡。他看見兩個朋友正坐在風扇前說話。陶注意了他們的腳,他們的腳上都穿着浴室專用的木屐,陶又彎下腰去看木榻下面,木箱下面一雙是解放鞋一雙是秦的塑料拖鞋。陶和兩個朋友對視了片刻,他滯重地吐了一口氣說,你們把我的鞋藏到哪兒去了?
你說什麼?秦和許的表情都很驚愕。
誰拿了我的鞋?陶把菜刀砰地砍在浴室茶几上。
誰拿了你的鞋?你在胡說什麼?秦說。
我們沒拿你的鞋,誰拿你的鞋誰是烏龜王八蛋,許說。
陶緩緩地收起了菜刀,他的眼睛裡燃燒着一種陰鬱的火焰。我會知道是誰偷了我的鞋,陶嚥了口唾味,用指尖試着菜刀的刃口,他說,我會用這把刀剁碎他的腳趾。
第二天清晨陶又站在秦的家門口,秦推着自行車匆忙上班的時候,門口黑乎乎的人影嚇了他一跳,原來是陶倚在電線杆上,陶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秦的腳下。
秦穿着一雙半舊的黑皮鞋。
你瘋了?我說過我沒偷你的鞋,秦跨上自行車,回過頭又罵了一句,你他媽真的瘋了,秦騎出去幾米遠,猛然又發現陶在後面用一隻小手電筒照他,照他的鞋子,秦想這個傢伙是真的有點瘋了。
陶倚在電線杆上一動不動,半明半暗的天色使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眼睛裡陰鬱的火焰迸發出兩點白光。
下午秦遇到許,在交談中知道許也受到了陶的監視,兩個人商議該怎麼對付陶但也沒找到什麼妥善的辦法。秦最後對許說,我們也不用動手揍他,假若他還不死心,我會有辦法收拾他。
陶連續三天在秦和許的家門口守候,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回力牌球鞋的下落,到了第三天秦經過陶的身邊時,突然跳下車子,將自己的雙腳輪流舉高了給陶看。不是這雙吧?秦微笑着說,你真的瘋了,看在幾年朋友的面子上,我告訴你,鋼廠的貓頭新穿了一雙回力球鞋,不過我可沒說那雙就是你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那雙是黑的,我昨天看見了。陶沉默了一會兒說。
白鞋可以變成黑鞋,只要少塗上點顏料,在顏料裡摻上一點鍋炭就行了,這是他們說的,秦重新跨上自行車,他嘻笑着回頭補充一句,我可沒說貓頭那雙就是你的。
陶目送着秦騎車的背影消失在早晨的人流裡,他弓起腿向後蹬踢着水泥電杆,一下,兩下。陶的疲憊的眼睛裡升起一種溼潤的霧氣,面前的生活區街景變得模糊而飄忽不定了。
血禍發生在生活區與鋼廠西門交匯的街口。當時是天氣最炎熱的正午時分,賣西瓜的攤販目擊了整個血禍的過程,他們認爲禍端首先是陶引起的。所以他們提供的證詞後來對陶極爲不利。
貓頭站在西瓜攤前吃西瓜,貓頭的腳上穿着一雙本地罕見的黑色回力牌球鞋,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陶突然從雜貨店那兒穿過街道奔來,陶來到貓頭的身後,蹲下來用手指摸了摸貓頭的球鞋,貓頭起初沒有在意,陶就拿出一塊刀片在貓頭的球鞋上颳了一下,又劃了一下,陶的舉動令人吃驚,貓頭大叫了一聲,丟掉半塊西瓜,身體敏捷地跳了起來。
你幹什麼?貓頭向陶怒吼道。
不幹什麼,我看看你的鞋,陶說。
你敢用刀片劃我的鞋?你劃我的鞋幹什麼?
是真的黑鞋,不是塗上去的顏色。陶木然地盯着手裡的刀片喃喃自語,他有點負疚地望了望貓頭,扔掉了手中的刀片掉頭往生活區走。
陶走到路中央時被貓頭叫住了。貓頭說,狗孃養的東西,你吃了豹子膽啦?你敢用刀片劃我的新鞋?貓頭從西瓜攤上撈起一隻鐵質秤砣朝他追過來,陶向生活區跑了幾步,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瘋狂的風聲,他回過頭恰巧看見貓頭手持秤砣猛烈一擊的動作,陶已躲閃不及。
賣西瓜的攤販看見陶仆倒在街心,頭頂上有鮮紅的血汩汩地流淌出來。
陶從醫院裡出來時頭髮已經被剃光了,頭頂上纏着一道十字紗布,他的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上有一種抑鬱而茫然的神情。生活區的居民都認爲陶這回大難不死,陶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有好事的人詢問陶那天用刀片劃貓頭那雙鞋的原因,但陶什麼也沒說。陶什麼也不想說。
楊槐樹梢上的蟬鳴聲日趨稀落,夏天匆匆地過去了。有一天陶去工農浴室洗澡,在那裡他遇見了過去的兩個好朋友秦和許。陶摘下了那頂平時用以遮蔽疤痕的黃軍帽,他從鏡子裡發現他們正在注視自己頭頂上的那塊疤痕,他們竊竊低語,併發出了類似的詭秘的微笑。
我已經不想找回我的鞋了,陶走到兩個朋友身邊心平氣和地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到底是誰拿了我的回力牌球鞋?
秦和許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繼續詭秘地笑着,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的笑聲變得瘋狂而不加節制了,浴室裡的人都朝這邊張望,陶完全被兩個朋友弄糊塗了。
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秦在木榻上笑得前仰後合,他說,是一個撿破爛的老頭,我們親眼看見他把你的鞋扔到垃圾筐裡去了,他把你的鞋當破爛扔到垃圾筐裡去了。
我們親眼看見那老頭到牆上勾你的鞋,把你的鞋和破膠鞋爛拖鞋裝在一個垃圾筐裡。許賭咒發誓道,騙你是小狗,老頭肯定把你的鞋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
陶對這個意外的結果半信半疑,但他最後也跟着兩個朋友笑起來,陶一笑頭頂上的傷口就像刀割似地疼痛,於是他只好捂住嘴,繼而捂住整個臉部。陶知道他現在的笑容一定非常醜陋。
生活區裡有一些行爲古怪的少年,陶就是其中一個,通常陶的目光總是下斜的,不管走到哪裡,陶總是喜歡觀察別人的腳,觀察別人腳上穿的鞋子。
……
染坊
在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三個男孩中有一個放學回家找不見他的黃狸貓了。貓從氣窗口爬出去,打碎了魚食鉢。那個男孩傷心地把這事告訴兩個好朋友,他們發誓要我回失蹤的貓,於是開始了這個故事。
在霏霏雨絲中他們走過溼漉漉的城市,看見環城河的水位漲了好幾寸,東城低窪的老街上有水流汩汩地蔓延,那水是濁黃的,以前從來沒見過。老街上的人穿着高幫膠鞋在積水裡走路,鞋幫上濺了星星點點的黃泥,像各種花朵的形狀。人們都覺得黃泥水來得溪蹺,走在街上忍不住去看別人腳上開放的黃花。那三個男孩溯水而上,一直到了繁華的城北。他們發現城北到處在挖防空洞,許多隆起的土堆在雨中傾記,火山般噴發出冰冷的黃泥漿,流着淌着,畫出一條巨大的黃龍。
三個男孩嘀咕,是不是要打仗了呢?他們帶着癡迷的神色,在城北一帶留連忘返。傍晚時分踩着水僻僻啪啪地回家,卻沒有找到那隻黃狸貓。
隔天早晨,老街染坊的紹興奶奶一開門,就覺得她腳上被什麼冰涼的東西咬了一口。大街上的黃泥水已經闖進染坊的大院裡來了。
“這水是怎麼啦,長生,這水到底是怎麼啦?“
鬢髮蒼白的紹興奶奶竟然失聲大叫起來。她扶着門框,不讓自己被那股奪門而入的水流衝倒。但是黃泥水一下一下地咬着她的小糉子腳。紹興奶奶腦子裡立時浮出一生中與此相關的記憶。濁黃不是好顏色。凶兆在雨中跳來蹦去,紹興奶奶慢慢地癱倒在泥水裡。
來長生從染坊深處搶步出來,滿臉滿手全是一種靛藍的顏色。他把老母親從水裡抱起來,惺惑地四處張望,人們發現染坊主人像個青面鬼似的,似乎剛從靛藍的染缸裡爬出來。於是又誕生了染坊的故事。
這染坊的院子奇大,四周豎起的雜木柵欄是一堵不死的牆,爬着綠得蠍虎的長藤,垂着長長短短的絲瓜。染坊裡的女孩子小浮經常把臉藏在花藤瓜果中間,窺視外面老街上的男男女女,行蹤有如一隻貓。
小浮這年十五歲,跟老街上其他孩子不同,從沒上過一天學,隨隨便便地在雜木柵欄內瘋長。小浮的眼睛裡確實有和貓相像的東西,人們都說染坊裡那女孩怎麼怪模怪樣的,卻又有點美麗。小浮平日裡總是一副懶散的樣子,常常坐在一隻底朝天的廢染缸上,看着來長生和一家人往竹繩上晾那些家染印花布。
梅雨季節裡,染坊一家子天天等太陽,太陽升起好曬布,從缸裡撈上來的藍白花布已經多日未乾了,每當五月的太陽即將刺透滑膩的空氣,染坊裡一片忙亂,小浮就從磨白漿的石磨邊溜走,鑽到密密的蓖麻葉叢中,把什麼都躲開了。
“小浮,小浮,你跑到哪裡去了?“
她聽見討厭的老祖母用手杖敲着染缸,便捂着嘴竊竊地笑。她不準備讓家裡人發現她的藏身之處。
“小浮,小浮,外面在發黃水,別讓黃水咬了你呀。“
小浮早就看見了街上的水。她撕扯下許多六角形的蓖麻葉,把綠柵欄打開一個缺口。外面老街上的房子和人看得更清晰了。紹興奶奶小心翼翼地沿着一片積水走,老祖母在找一個長着貓眼睛的孫女。紹興奶奶不時仰起雪白的髻子頭,朝天上看,嘴裡唸叨着什麼。小浮知道老祖母耳鳴眼花,幾天來總聽見有飛機嗡嗡地朝老街的房頂飛過來,一個身影在黃色水窪裡忽隱忽現,顯得很蒼涼很寂寞。小浮掰着指頭算了算祖母的年齡。她快九十歲了。她活了那麼長的時間,每年都在紅木箱底壓一塊家染的印花布,如果老祖母在九十歲這年裡壽終正寢,來家人會遵從她的意願在祖母的身子底下鋪上九十塊印花布。九十塊印花布會裹着一顆古怪的魂靈,送她進入天堂中的另一個染坊。飄飄揚揚飛上天啊,藍花白花蓋滿天空。
多日的雨天在小浮心中拱出一團毛茸茸的夢想。小浮突然又笑,笑完了又煩躁。她覺得這兩天身子軟綿綿的,聞見大缸裡發酵的黃豆水味就想嘔吐。她仇恨地瞪着滿院的印花布,不知道爲什麼來家人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在這些佈下面走來走去,沒個終結,小浮有一回做夢,夢見她陷在一片藍與白的花朵裡,在濃烈嗆人的花香中掙扎跳躍,但是所有的藍花白花全像淤泥一樣拽住了她的腿腳。這時候小浮重溫了那個夢,她在一排排晾布的竹繩間鑽來鑽去,想試試那些藍藍白白的花朵會不會像小妖怪似的來抓她,她聽見風在耳邊弄出蜜蜂般的響聲。那些布匹上的花朵溫柔地拍打她的臉頰,在繁重的花影壓迫下,小浮仍然像一隻貓一樣敏捷活靈。她差不多快樂成了一隻瘋貓。太陽下的印花布把她和家裡人隔開了,誰也沒見到小浮的瘋樣,誰也沒見到小浮奔跑跳躍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滴滴殷紅的血跡。
小浮後來跳不動了。她慢慢爬到雜木柵欄的綠蔭裡,好奇地凝視自己留下的血跡。
“小浮,小浮,你這鬼丫頭在哪裡呀?“紹興奶奶又找回染坊院子裡了。小浮害怕老祖母聞到那血的氣味。她想往雜木柵欄外面翻,翻到老街上去,可是一點勁也沒有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這時那三個找貓的男孩走過了染坊。他們赤棵的小腿上沾滿了泥漿,一瘸一拐的。小浮將一隻蒼白的手伸出柵欄外,那隻手在一片深綠的蓖麻葉中顫抖着,把三個男孩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