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南方(5)

諸如此類的記載在歷代小說野史中實屬多見,但是《香街野史》中記載的是我們這條街道的如煙如雲的歷史故事,尤其是書中兩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館,提到金文愷的祖輩逸事,我想書的作者對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滿了預見,幾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見於這條街道的每個角落,捉姦和謀殺充斥於現實和我們的夢中。書中的每一篇章讀來都使我身臨其境。

有人猜測《香街野史》的作者草木客就是金文愷,說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寫這部充滿罪惡虛僞和欺詐的怪書。我不能苟同,因爲我記得很清楚,書是清末民初時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愷之手。我爲證實自己的觀點,曾到牀底下細細翻過所有的藏書,結果很蹊蹺,那本書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珍貴的《香街野史》弄丟了,也許已經丟了好多年了。現在我面臨某種絕境,一旦附近居民對我的這部作品羣起攻之時,我再也拿不出別的證據來了。

冬天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紅菱姑娘的屍體從河裡浮起來,河水緩慢地浮起她浮腫沉重的身體,從上游向下遊流去。

紅菱姑娘從這條河裡來,又回到這條河裡去。

附近的居民都擁到和尚橋頭,居高臨下,指點着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屍,它像一堆工業垃圾,在人們的視線中緩緩移動。當紅菱姑娘安詳地穿越和尚橋橋洞時,女人們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脹異常,遠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擬,於是她們一致認爲有兩條命,她的肚子裡還有一條命隨之而去了。

有人用竹竿把紅菱姑娘的屍體戳到岸邊,然後把死者裝進一隻麻袋裡,由東街的啞巴兄弟一前一後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館前。

在茶棺門口,啞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攔,姚碧珍雙臂卡住大門,她說,誰讓你們把死人往我家裡擡的?她是我媽還是我女兒?給我擡回去,擡回去。

啞巴兄弟不會說話,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邊上會說話的人就說話了,你老闆娘也說得出口,擡回去?擡回到河裡麼嗎?她是梅家茶館的人,不回茶館回哪裡去?

姚碧珍就破自大罵,誰說她是茶館的人?她死賴在這裡,打她不走,罵她不定,死了還要我來收屍嗎?你們誰去撈的,好事做到底,不關我的事,撈屍的是啞巴兄弟,這時啞巴兄弟朝姚碧珍攤開手,等待着什麼,姚碧珍說,你們張着手要什麼?啞巴兄弟細細地比劃了一番,原來是要錢。姚碧珍氣得跳起來大罵,還跟我要錢?老孃賞你們一人一張用過的衛生紙,你們要嗎?

姚碧珍蠻橫惡劣的態度沒有嚇退前來瞻仰死者的生活區人,他們對着地上溼漉漉的麻袋嘖嘖悲嘆。好端端一個大姑娘,怎麼就死在河裡了?你去掰開她的嘴問問她,怎麼就死在河裡了?我也想聽一聽呢。

這時候人羣裡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蓄意謀殺,梅家茶館蓄意謀殺。在場的許多人都不懂蓄意謀殺的意思,他們朝那個人看,那個個子矮小的人臉一陣紅一陣白,用鴨舌帽壓住了激動的眼睛,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羣。

那個人就是我,我當着衆人宣佈了我的判斷後,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羣,我與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館看死人的人擦臂而過,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飄向我的肩頭,飄在街頭,很快地積成薄絨般的雪層,回頭一看我們的街道被白雪覆蓋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乾淨。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紅菱姑娘的確是被蓄意謀殺的。1979年冬天的一個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紅菱姑娘從沿河窗戶中扔出去,扔到河裡。

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獲,扭送回到生活區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純粹是誤會所致,或者說是錯誤的距離感的原因。李昌以爲新疆距生活區不會超過到上海的距離,他跑到長途汽車站,向售票員要到新疆的車票。售票員就給了他一張到新姜鎮的票。

他就上了去新姜鎮的長途汽車。需要說明的是李昌只上過一年小學,他認識“新“字但不認識“疆“字,所以人們對李昌潛逃的失敗也沒有什麼可惋惜的。

李昌被收審時與審訊人員的對話後來在生活區流傳甚廣。

李昌,你殺了人,你知罪嗎?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李昌,你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沒有什麼動機。我也沒用槍沒用刀的,我把她從牀上抱起來扔到河裡,她一聲沒吭。

李昌,爲什麼要殺人?

她說她肚子裡有孩子了,說是我的,她要我帶她去私奔,說是吃糠咽菜也願意。我煩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讓她不要來煩我,她不聽,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會死嗎?

我本來想嚇她一下,誰想她睡得那麼死,一聲不吭,也不喊一聲救命。

李昌,既然嚇她,後來爲什麼不下河救她?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着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李昌,她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知道,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誰對證去,她說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沒有當爹的福份。

李昌,不許油腔滑調,嚴肅一點。

我沒有油腔,更不敢滑調,句句是真話,要是有假話,你們現在就一槍崩了我,讓我前胸通後背,透心涼。

李昌收審後更大的一條新聞引起了生活區極大的震動,梅家茶館令人矚目的手電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褲腰皮帶上,據說李昌是從金文愷監死前睡的枕頭芯子裡找到的。

據李昌自己交代,他盜金之前金文愷還沒有死,金文愷睜着眼睛看着他把手伸到那隻枕頭芯子裡,然後就一命嗚乎了。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隻籃子去探監。她給李昌帶來了他最愛吃的滷豬頭肉,隔着鐵柵欄遞給李昌,李昌在裡面悶頭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靜視,李昌吃完了還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親着吻着,一手從藍子裡抽出一把菜刀,飛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兩個人都尖叫了一聲,李昌的三個手指頭被剁下來了,它們油膩膩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藍裡,像三顆紅扁豆。

姚碧珍說,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頭,回去喂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竹籃就走。姚碧珍就這樣採取等價交換的原則,用一手電筒的金器換了李昌的三根手指頭。

南方在黑暗中無聲地漂逝。

年復一年,我在生活區上走來走去。我曾經窮盡記憶,掏空每一隻裝滿閒言碎語的口袋,把它們還給這裡。但是我現在變得十分脆弱,已經有人指責我造謠生非,肆意誹謗街坊鄰居,指責我愧對生我養我的老家,問題是我有什麼辦法,使我不出賣生活區,別人會比我更加陰險狠毒地出賣這裡,畢竟它已成爲一種墮落的象徵。

梅家茶館現在是越來越破敗,越來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館門庭冷落,冷冷清清。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看見茶館虛掩着門,十幾張八仙桌,50張靠背椅都在休息,做着懷舊的夢。姚碧珍已經是一個臃腫蒼老的老婦人,她伏在一張桌上瞌睡,花白的頭髮被電扇的風吹得亂蓬蓬的,散發着永恆的風韻。

我走過和尚橋橋頭,習慣性地看看茶館二樓糊滿舊報紙的窗戶,聽見已故的茶館主人金文愷的聲音,沉悶地穿越這個炎熱的下午和這些潮溼發粘的空氣,撞擊着我的耳膜。

他說,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於是我真的跑起來了,我聽見整個南方發出熟悉的喧譁緊緊地追着我,猶如一個冤屈的靈魂,緊緊追着我,向我傾訴它的眼淚和不幸。

……

我表弟左林是個羅圈腿,這意味着他無論如何努力,腿部以及膝蓋是無法合攏的。我姨父左禮生將這不幸歸咎於左林幼時對一匹木馬的迷戀,也不知道有沒有科學根據。

那是一匹從街道幼兒園淘汰下來的木馬,苦命的大姨當時還健在,是幼兒園的保育員。她利用關係,花五毛錢爲兒子買下了這件龐大的禮物。她知道這禮物對丈夫也有益,有了木馬,左禮生就不用天天趴在牀上給兒子當馬騎了。

那匹木馬我小時候也見過,卻無緣一試,左林不讓別人騎。我記得馬身藍色的油漆已經剝落,馬頭兩側的手柄經過無數個孩子的抓捏,很像一對活生生的光滑而油膩的馬耳朵。左林從早到晚騎在木馬上搖晃,他在木馬上吃飯,看連環畫,有時候困了,就抱着馬頭睡着了,左林就是那麼自私,寧肯抱着木馬睡,也不讓別人騎。

左林九歲那年冬天,我大姨在幼兒園門口出了車禍,她雙手提着孩子們的兩個尿桶在結冰的街上走,結果被煤店運煤的卡車撞了。

就隔了一夜,好端端的大姨像一隻驚鳥似的飛走,飛走再也不回來了,也應了大姨講的鬼故事裡的圈套,任何東西都會變成魔鬼,任何魔鬼都擅長變戲法,最後不知是尿桶魔鬼還是煤渣魔鬼變了這個惡毒的戲法,把大姨自己變沒了。

據我母親他們回憶,給大姨辦喪事的時候他們便發現左林的腿不對勁,他不會跪。他跪着的時候兩個膝蓋井水不犯河水,並不攏,人好像盤腿坐在地上。大家當時處在混亂與哀慟之中,有人上去搬弄過左林的腿,弄了幾下,沒用,也就算了,那樣的場合誰還顧得上討論左林的腿形問題呢。

過了很長時間左禮生帶左林去看骨科醫生,他扒下兒子的褲子問醫生,我兒子不會是羅圈腿吧?醫生說,就是羅圈腿呀。左禮生急了,在醫院裡等着醫生手到病除,醫生卻告訴他,你兒子的腿形矯正不過來了,也沒有必要矯正,不礙什麼事,只不過走路難看一點。

左禮生對醫生的話是信任的,同時也不盲從,他認定兒子的腿與木馬有關,回家後就把那匹木馬當柴火劈了。左林那天的尖叫聲引來了半條街的鄰居,孩子們面對那匹被毀的木馬心情複雜,一方面感到可惜,一方面忍不住地幸災樂禍,而大人們對左禮生的勸慰引起了他更大的憤怒。

騎馬騎馬,左禮生揮舞着柴刀說,騎馬騎出個羅圈腿,我勸你們以後別讓孩子騎馬,木馬也別騎!

左林是個羅圈腿。我們街上的孩子崇拜胳膊上有老虎刺青的三霸,崇拜斷了一根食指的阿榮,甚至崇拜練拳擊的豁嘴豐收,卻沒有人瞧得起我表弟左林。

大家認爲左林走路不僅是難看,而且可笑,他站立的時候兩條腿似乎永遠準備夾一件什麼東西,如果他確實是騎在一匹馬上,我們會敬仰他,可惜他不是在內蒙古的大草原上,我們這邊除了幾條狗、幾隻貓,還有王德基家不顧衛生禁令擅自養的一羣雞,連一頭小毛驢也不產,連地頭蛇三霸也無馬可騎,他左林能騎什麼呢?

左林惟一可騎的是我大姨留下來的舊自行車,他藉助黃昏暮色的掩護,在街上偷偷地騎車玩,總有人無事生非,斜刺裡插出來拽住他的自行車。下來下來,我騎車,你來追!有人特別喜歡出左林的洋相。

有人喜歡看左林出洋相。他們互相擠眉弄眼,目光的焦點對準了左林的腿。左林彎着腿站在人們的視線裡,他那兩個可憐的膝蓋似乎在艱難地喘息着,就像牢籠裡的困獸在喘息,然後左林奔跑起來,他徒勞地向劫車人高喊道,停住,給我停住!

他的兩隻膝蓋也依次發出了嘶啞的呼喊聲,黃昏的香椿樹街兩側響起了一片笑聲——爲什麼左林一奔跑大家就發笑呢,說起來你不會相信的,左林的膝蓋在奔跑時會發出聲音,它們會尖叫,它們甚至還會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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