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北是禁軍諸衛的駐紮之地,諸衛之中以左右羽林衛距玄武門最近,在他們之前,還有一個千騎營。
夜色深沉,羽林衛司馬閔雍伯巡營回來,摘了佩刀往案上一扔,便負着雙手徐徐踱起步子,似乎有些心神不定。陪他巡營回來的羽林將軍王大剛打個哈欠,正要回帳睡覺,見他這般模樣,不禁奇怪地問道:“閔司馬,你有心事?”
閔雍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夜色已深了,可大將軍還未回營。”
王大剛笑道:“不是說河內王相邀,去金吾衛了麼,說不定人家兩兄弟此刻正在對坐飲酒促膝長談,便是今夜不回來也有可能,你擔心什麼。”
閔雍伯道:“不可能,大將軍從不貪杯。而且,你也知道大將軍的爲人,在軍務上,大將軍從不懈怠,怎會對咱們連個交待都沒有?就算他不回來吧,也該派個親兵回來報個信兒啊。”
王大剛仍是不以爲然,道:“你呀,誰能對大將軍不利呢?再說,大將軍去的可是金吾衛,那可都是武家人的地盤。”
閔雍伯哼了一聲,道:“同室操戈的事很罕見麼?”
這句話出口,他也覺得不妥,此言似乎有暗指武家不合的意思,他便咳嗽一聲,向王大剛招了招手。
王大剛湊到他的面前,閔雍伯壓低聲音道:“前幾日,陛下曾讓給大將軍下了一道密詔,吩咐他加強宮中的戒備,尤其是在千牛衛換防宮城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否則你以爲大將軍這些天爲什麼每天都要到宮城裡去巡視?”
王大剛吃了一驚,失聲道:“竟有此事?”
王大剛也是武攸宜的心腹,話已說到這裡。閔雍伯也不瞞他了,便道:“正是,大將軍對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執行陛下的旨意從來不打折扣,你想他怎會驟然離開,放棄巡城的公務,且不對我們有所交待呢?我心中不安吶。”
王大剛是一個純粹的武將,打仗固然沒問題,可這種勾心鬥角的事他就不在行了,他撓了撓頭。爲難地道:“那……咱們應該怎麼辦?”
閔雍伯思量片刻,道:“大將軍奉有秘詔的事,只與我交待過,聽大將軍那話音兒,京裡最近似乎不太平。我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我想這麼着,由我帶一隊人馬替大將軍巡視宮城去。你則去一趟金吾衛。大將軍沒事也不會責怪咱們多事。”
王大剛雖然已經困了,可閔雍伯這麼說,他也只好答應。二人立即各整親兵,王大剛帶了二十多名部下,閔雍伯則帶了一個百人隊,俱乘駿馬。馳出轅門。
兩隊人馬馳出轅門,前行二里,還沒等他們分道揚鑣,一南一北分頭行動。夜色之中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銳嘯,銳嘯橫空,分明就是一枝響箭,二人不約而同勒住了戰馬,心中滿是驚疑。
這時候,雪野中突然涌現出一隊人馬,因爲有雪色反光,所以這夜裡不至於黑漆漆的不能視物,他們可以看清那些人影,黑壓壓的一片,一時也數不清楚。
對方既然動用了鳴鏑,顯然是不怕暴露行蹤了,閔雍伯和王大剛實在想不出在營門口會遇到什麼事兒,閔雍伯低聲示意一個侍衛返回營中報訊,自己則帶領衆騎站在那兒,希冀弄個明白。
夜色中傳來一個粗野豪放的聲音:“哈哈,左羽林的諸位好兄弟,深更半夜的,這是要去哪兒啊?”
閔雍伯聽那人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便厲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閔雍伯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悶哼,閔雍伯扭頭一看,受他吩咐回營報信的那名侍衛剛剛馳離大隊人馬,就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在他附近並無人影,分明是受了弩箭一類武器的攻擊。
隨即,在他們身後的雪地中,也有一排人影突兀地站起,一步步向他們逼近過來。閔雍伯手下一干人等不安起來,閔雍伯的馬急躁地轉了兩圈了兒,閔雍伯輕拍馬鬃,安撫着胯下的戰馬,沉聲道:“不要亂,肅靜!”
閔雍伯情知不妙,可他分明已經被包圍了,正面逼近的那羣人俱都是長槍大戟,排着整齊的隊伍,身後包抄過來的那些人都平端武器,雖然看不甚清,可是從他們的動作身形來看,分明都是軍弩。
眼下這個距離,閔雍伯的人馬只有一次加速衝鋒的時間,可是現在對他們而言,有着太多不利的條件。一來這是深夜,而且遍地大雪,全力衝刺馬速也不快;二來,他們佩的都是短兵器,對方不是長槍大戟就是勁弓硬弩,就算他發起衝鋒,也絕對討不了好去。
而且,這些人雖然敵意明顯,可他怎麼想,也不覺得對方會不問青紅皁白就痛下殺手,因而也生不起拼死一搏的勇氣,這一來雙方就越靠越近,等到對方的槍戟兵逼近,他們已經失去馬匹加速的有效距離,就更沒有動手的想法了。
對方的人馬站住了,只有一名佩刀將領獨自上前,行到近處,閔雍伯纔看清來人,這人乃是右羽林將軍野呼利,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閔雍伯想到武大將軍所接的秘旨,臉色便開始發青,說道:“野呼利將軍,你們這是幹什麼?”
野呼利若無其事地拍打着刀鞘,朗聲道:“二張蠱惑天子,禍亂朝廷,北門南衙各路禁軍,在太子、相王及諸位宰相統領下,已殺進宮去誅除奸佞了,閔司馬,這趟混水,你可趟不得。”
王大剛氣的臉皮子發紫,怒聲道:“我們大將軍呢?”
野呼利狡黠地一笑,道:“他呀,正在河內王那兒做客呢,你們放心,武攸宜大將軍安然無恙,樑王殿下正陪他吃酒。”
閔雍伯與王大剛一聽,心中更是驚駭,武三思和武懿宗也參與其中了?難怪野呼利敢誇口說北門禁軍、南衙禁軍俱都響應太子兵變,有太子、相王和政事堂衆宰相牽頭,又有武家暗中響應,可不就是舉朝皆反了麼?
王大剛緊張地對閔雍伯道:“司馬,咱們怎麼辦?”
閔雍伯看看四下裡虎視耽耽的右羽林兵士,澀聲問道:“野呼利兄,你想怎樣?”
野呼利道:“請二位至我軍中歇息,天明即得自由,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閔雍伯攥緊馬疆,一時取捨不定,只覺掌心全是汗水。
野呼利舉了舉手,四下裡的槍戟兵立即踏前三步,整齊的腳步踏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令人心寒的聲音,與此同時,後方與他們始終保持一定距離的弓弩手也同時一動,擺出了進攻的架勢。
王大剛提着刀,急呼道:“司馬!”
閔雍伯咬咬牙,沉聲道:“棄械!下馬!”
李顯衣衫不整,連靴子都沒穿好,厚暖的外袍自然也沒穿上,他被人架着腳不沾地的將到宮門處,迎面一陣冷風吹來,李顯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迷迷糊糊的頭腦忽然清醒過來。
他想到了母親的鐵血手腕,想到了母親強大的掌控力:“今夜兵變真能成功嗎?雖然二張的權柄一日盛似一日,可他們還能當皇帝不成,我是太子,我的太子之位沒變啊!母親已病入膏肓,這皇位唾手可得,我何必冒這個風險?”
李顯左右看看,只見李多祚、李湛等人個個神色激昂,李顯心想:“這些人趁母皇病危發動兵變,所謂誅殺二張扶保大唐,不過是貪圖從龍之功罷了,孤名份早定,只要安份守己,這皇位一定就是我的,何必與他們一起冒險呢?”
想到這裡,李顯突然掙扎起來,甩開扶侍他的兩個人,緊緊抓住宮門,不肯再往外走了,王同皎愕然道:“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李顯哆嗦道:“國家大計,自有母皇運籌帷幄,所謂兵諫,無異於犯上作亂,非臣子所爲,孤……孤不能去!”
王同皎一聽,額頭的青筋都蹦起來了,太子不去,他們不就真的成了造反了麼,沒有太子,何以服衆?消息傳出,只怕那五百舍了身家性命的壯士都要散去逃命了,大家不是都要完蛋麼?
王同皎也不客氣了,臉紅脖子粗地對他岳父道:“殿下,先帝以神器付殿下,而殿下橫遭幽廢,人神同憤,二十三年矣。今天地有靈,北門禁軍、南衙宰輔,同心協力,以誅二豎,復李氏社稷,請殿下立即赴玄武門,以孚衆望。”
李顯兩腳蹬地,屁股後墜,雙手緊緊抱住大門,惶恐地道:“奸佞小人自當誅殺,只是聖上龍體有恙,萬一我等興兵於內宮,嚇着她老人家該怎麼辦?孤不是要擔上不孝之名了嗎?依孤之見,你們還是暫且散去,咱們從長計議吧。”
李湛一聽眼珠子都紅了,這叫什麼屁話,現在叫我們散去?已經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了,你當別人都是死豬嗎,現在散去無異於自殺!要不是這個膽小如鼠的蠢貨是當今太子,李湛已經一腳把他踢死了。
李多祚站在一邊欲哭無淚,他沒想到,兵諫的第一個問題,竟是來自他們一心要扶保登基的皇太子殿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