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是第一劍客,每每有人誇他是第一劍客,他總是推諉說這江湖之大,何其不有?還有很多人比他厲害。但若是有人繼續追問下去,他只是支支吾吾地說至少曾見過能殺掉他的人,卻又說不出這些人的名字,那麼證明他之前說的話很可能是假的。
作爲公認的第一劍客,沒有那份自信和魄力去承擔這個天下第一的名號,總是讓人遺憾的,江湖兒女要有江湖豪情,蘇一一因此受到各地豪傑的恥笑。
但不論是誰,都必須承認,蘇一一作爲劍客,的確天下無雙。
古往今來,江湖豪傑行走天下之時總有最爲得意的一招半式,比如隔壁蕭家兒郎的降龍十八掌,又或者是後山令狐大哥的獨孤九劍。這些招式就是他們的名片,那年聚賢莊一戰,蕭峰人還沒到,老遠一掌亢龍有悔就先把莊門劈開了。
衆人連蕭峰的影都沒見到,只聽着掌風劈開六寸黃梨木大門的那聲響,就驚慌地奔走相告,大呼蕭峰來啦!這就是人的名,樹的影。
但時至今日,還沒聽說過有誰看全了這十八掌,因爲蕭峰的武功太高,一般情況下遇見對手這十八掌打到一半的時候對方就躺下了,因而蕭峰的十八掌到底有沒有十八招,至今是個謎。
蘇一一的劍法也是個迷,當今世上尚且沒有活人見過蘇一一出劍,甚至沒人見過蘇一一的左手離開劍鞘,即便是吃飯的時候。
正常的大俠吃飯,要帶刀帶劍,九尺吟龍,五虎斷頭,大步踏進酒館,“duang”的一聲就把自己的稱手傢伙拍在桌上,四周食客皆爲之側目,心中暗呼“此乃何人?!”。
然後視周遭衆人爲無物,大喝“小二!給我來四斤牛肉!兩壇烈酒!”,側目瞥見旁桌的二位似有一面之緣,便順手一指,“給那邊的兩位兄弟再上兩斤牛肉!一罈好酒!算我賬上!”也不管別人是不是吃得下,又或者是不是少林寺的高僧。
“得嘞!”小二一躬身,抹布往肩上一搭,這便應着聲退下。
但見那桌得了二斤牛肉的兩人齊齊站起,拱手抱拳。
“這位可是丐幫幫主喬峰喬大俠!今日一見三生有幸!可願與我二位共飲,一敘江湖之情?”
“好!來來來,喝酒!”
於是三人坐下,你一碗我一碗,好不暢快。
正當此時,忽有官差打扮的人士也進入這家酒館,這三人見得那體制內人員,自當咬牙切齒,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再馬上一句。
“狗官!”
這便是全套流程了。
但蘇一一不是如此,他總是選一個傍晚的時候,夕陽的金輝傾瀉一地,他一個人走進去,選上一個偏避的角落。也不呼喚小二,待得店小二發現了他,便點上兩碗素面,一壺牛奶,劍也不離左手,就單手這麼吃上兩碗麪,然後默默地離開,沒有一點大俠範兒。
那日蘇一一在角落裡吃麪喝奶的時候就被後山的令狐大哥發現了,他氣不過一個來到酒肆只喝奶不喝酒的劍客竟然凌駕於他之上,身子一側,右手變拳爲掌削下了木桌的一角,徑直向蘇一一握着劍柄的左手擲去,口中還不忘指責“不飲酒的劍客也還算是劍客嗎?”。蘇一一似乎並未察覺,只是白光一閃,那桌角便分爲數段,散落在地。
按照一般的套路,他當站起身來,拱手抱拳,“令狐大哥,我初來此地,喝口牛奶,不想擾了大哥雅興。在下在此致歉,不想惹事。”
然後令狐沖冷哼一聲,“喝完便快走吧,不要動了我恆山派的真氣。”
這段衝突便也是告一段落。
但蘇一一又不是如此,他只是靜靜地盯着令狐沖,無悲也無喜,“因爲喝酒傷身體。”
他這般作答竟讓令狐沖來了興致,兩人比劍談心直至傍晚,令狐沖也成爲了第一個看到了這把劍劍身的人。
“此劍並無特別之處,賢弟爲何整日攜帶,更不釋手?”
“大哥有所不知,此劍乃我意中人所贈,如今她不知下落,我自是悉心待劍如同待她。”
“你此番心意,她可知道?”令狐沖拎着一壺酒,饒有興致。
“我的心意,看起來是兩個人的事情,但其實只是一個人的事。但這心意便是話到嘴邊卻說它不出,想說,沒法說,恨不能響起音樂來,有人在遠方唱着情和愛,一陣風,樹上花也能刮出個桃心來。”
“但長久以來,這絕非上計,若是我說,你須得多拿出一點江湖兒女的豪情來。”
但這番心意便是在喜歡和不喜歡裡,多琢磨出一點喜歡來,又在可能與不可能的縫隙裡,多哄哄自己。這是場獨角戲,一輩子裡也沒有多少機會,這麼仔細的看看自己,這麼全心地付出一筆。
而後蘇一一轉業做了殺手,大約是覺得這更豪情一些,許多他的僱主因而有幸得以見到第一劍客出劍。這並不是他以“讓僱主看自己的劍法”做噱頭搞創收,只是那時的畫像太不專業,爲防萬一殺錯了人,蘇一一總是帶着自己的僱主。
他的劍法樸實無華,最初也沒有名字。這是蘇一一獨有的劍法,沒有人見過,許多人翻遍了典籍也找不見線索。他自己應當也不記得這套劍法了,或許根本沒有劍法,蘇一一的劍只是快而已,劍太快了也就不需要劍法了。
僱主們一直建議他給自己的劍法起一個名字,有些人喜歡簡潔的名字,說你殺人從來只用一劍,便叫它“一閃”吧;又有些人喜歡浪漫的名字,要喚此劍法作“光華”,因爲蘇一一出劍太快,根本看不清劍身,只感覺一道光劃過。蘇一一自己說,這劍法本沒有名字,便也不需要費心去想了,倒是這劍是把好劍,雖也沒有名字,但他喚它爲“麥芒”。
後來有人建議他多開通幾項服務,因爲他的劍太快了,往往被殺者還殘存意識的時候便已經身首異處,痛楚尚未蔓延至傷口,就已經與世長辭。這樣安樂的死法不能給滿足僱主們的報復心理,他們希望蘇一一可以換一種方式,更殘忍地對待那些將死之人,又或者換一把鈍器,這劍略顯鋒利了一些。
但他拒絕了,他認爲他已經是最完美的劍客了,劍法夠快,劍也夠好,你還能要求一個劍客什麼呢?說到底,殺手只是副業,他真正的身份還是一個劍客。
喬峰的招牌是剛猛的掌力,後山令狐的招牌是靈動的劍法,而他的招牌是沒有招牌,有的只是頸部的那一道整齊的切口。這些都是可以模仿的。但他被壓在聖上的屍首旁邊時,看着那整齊的切口,和被押在一旁的意中人,卻無從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師傅已故,如今世上能用劍削出如此切口的,除了他只有師姐麥芒。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麼解決的,蘇一一失蹤的那天,陰有小雨。刑場人滿爲患,但要斬的人卻遲遲押不上來。他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除了那把從不離手的劍。
一把絕世的劍就這麼被丟在的地上,但絕世的劍終究是絕世的劍,這把劍很快引起了很大的風波。江湖裡的人都說,蘇一一走了,去過江湖裡的人都想過的傳奇日子去了。
那麼餘下的人,所能做的就是爭奪一把劍,劍的確是把好劍,非常快,唯獨傷不了鞘。但江湖傳聞越來越邪乎,傳到最後都說這把劍見過天子的血,得此劍者便可得天下。這是不科學的,因爲蘇一一還在的時候沒能號令天下,這只是有心之人想要號令天下的一個噱頭罷了,那麼多天下,天下怎麼能不亂?
南方落葉,北方飄雪,又是一年。少了那把劍的蘇一一,並不引人注目,便是走在長安的大街上,也少有人能將他認出來。劍與他愛的師姐同名,師姐與小師弟之間的故事我並不想說,如果非要說的話老死不相往來是最好的結果,丟了那把劍也是最好的結果。
人要勇於追求,知難而進,但也要清楚界限,因爲進而不得。對於愛情的追求,沒有結果其實也是一種結果,它本就不是什麼溫順的存在,你把你所有的溫柔和堅持列在一起,它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你在她不需要自己的時候離開,卻又在她需要自己的時候重新出現,這都是人之常情。雖然對方可能從來未曾要求你什麼,但你卻總是費盡心機,像累贅一樣付出,對雙方來說都是煎熬。年輕的時候,暗戀過人,和感情交過手,棒。但不論如何,你且放心,生活一定會爲你留住一個人。但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個,不僅僅看你夠不夠堅決,還要看你夠不夠好運。
所幸對蘇一一來說,這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已經結束。他總是推諉,因爲他真的擔當不起那無情的第一,什麼第一劍客呢?
他只是一個劍客而已,並且失去了劍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個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