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離山。
念燭洗漱更衣完畢, 換了身往日常穿的雨過天晴色的紗裙,手提着一盞燈籠,往十里攬月走去。
她, 還是放心不下許錦言。
也不知爲何, 那日許錦言從青州回來, 非但沒能將十二師弟帶回來, 反而連同把自己的魂兒都丟了。念燭忘不了那晚, 許錦言形容狼狽,面容憔悴,彷彿幾天幾夜沒合過眼一般雙眼通紅。原本潔淨的衣裳也不知爲何, 染上了斑斑血跡。
衆多師兄弟爭相詢問許錦言,可他只是木木然的張了張嘴, 一個字也未說。
衆人不知許錦言在青州到底經歷了什麼, 可見他如此模樣, 心裡也很難過。沐川和呂昭等人更是當場提出要再去一趟青州,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
可許錦言卻將他們全都攔了下來,神色黯然嘴裡喃喃自語,卻始終只有一句,“他會好好的活下去。”
衆人皆沉默,接下來的幾日, 許錦言彷彿中了邪一般, 閉門不出, 誰也不見, 終日在十里攬月喝到酩酊大醉。
念燭見此情形憂心如焚, 恨不得能代替他難過。滿腔深情卻終是錯負!
已經過了定更時分,今晚的夜尤其黑暗, 月亮不知何時隱在了烏雲後面,彷彿鬧了彆扭的孩子,再不肯露出頭臉來。
念燭暗暗嘆了口氣,腳下走的更快了,沒多久便走到了十里攬月。
將手裡的燈籠放在門外,念燭輕手輕腳的推開門,通過屋內透出的光,清楚的看清了屋內的情形。
屋內東西凌亂不堪,而許錦言正倚着窗戶,一條腿擡在窗柩上,另一條腿則是半彎着支在地面。手裡的一壺酒喝了大半,正擡臉望着黑漆漆的天幕。
一頭墨色的長髮隨意披在身後,許錦言俊美的側臉彷彿刀削般棱角分明,可卻又分明瘦削了許多。一身素白的衣裳也不如往日般整潔,竟只鬆鬆的穿在身上,露出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膚。
念燭從未見過這樣的許錦言。在她心裡,許錦言一直都是極其穩重、自律的人,而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
緊緊的抿了脣,念燭強忍着眼裡的酸澀,深深的吸了口氣。
腳下輕移,緩緩的往許錦言身邊走去,再離他只有幾步之遙時,停了下來。
“大師兄。”
念燭聲音有些抖,努力的睜大眼睛,輕聲喚許錦言。
但許錦言彷彿沒有聽見似的,仍然定定的望着窗外。
“大師兄。”
念燭又喚了一聲,這次她往前走了幾步,一瞬間貼在了許錦言身側。
“大師兄,你能不能告訴念燭,你到底怎麼了?”
聞言,許錦言這纔有了點反應,臉色酡紅竟是喝醉了酒。
“你回來了。”
“大師兄。”
念燭咬脣,半張清冷的臉隱在燈火之外,“我一直都在啊。”
許錦言笑,輕搖了搖頭,“不,你不是他,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大師兄,我到底哪裡比不得十二師弟,你爲何眼裡從來沒有我?我到底怎麼樣做,才能讓你記住我一絲一毫的好?”
念燭哽咽着,她知道許錦言這樣是爲了誰,只是她不明白,她到底哪裡比不上蘇遇!
許錦言沉默着不出一言,思緒彷彿飛越了青離山,遙遙的憶起了遠隔千里的蘇遇。
他的阿遇啊,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啊,如今又親手將他推了出去。他這一顆心如同在油鍋裡烹燒炒爆,不曾有一刻是安寧的。
念燭只覺得一片真心彷彿被烈焰焚燒殆盡,玉石俱焚之後腦裡空空如也。
手捂住胸口,念燭緊咬下脣,強忍着不讓眼淚落下來,可卻直直的落在了心裡。
是的,蘇遇確實救過她,如若當時蘇遇願意丟下她自己先跑的話,那也許這一切的事都不會發生。可是既然老天這樣安排,難道不是因爲她和許錦言緣分未盡之故?
“大師兄,你喝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念燭一把攙扶住許錦言,將他往牀邊引去。
許錦言喝醉了,恍惚間以爲是蘇遇回來了,他大力的一把將念燭攬在了懷裡。死死的緊緊的,將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急促道:
“阿遇,你回來了,大師兄真的好想你。你不要怪師兄好不好,鎖鏈栓心,又沒有了血玉,大師兄真的怕永遠的失去你……”
念燭被許錦言緊緊的抱在懷裡,胸口憋悶的快要喘不過來氣。眼淚順着光潔的臉蛋流了下來,她再也忍不住,擡手抱緊了許錦言的腰肢。
她放下身段,放下臉面,不過只是想同許錦言在一起罷了,卻連一個擁抱都是代替了別人的。
淚水潤溼了許錦言肩上的一小片衣裳,緩緩的閉上眼睛,就一次,一次便好。
夜還是那樣深,念燭含淚微笑,靜靜的看着牀上躺着的許錦言。
長如羽翼般的睫毛微微顫抖着,許錦言在夢裡睡的任然不安分,嘴裡念着喚着,始終只有“阿遇”而已。
伸手給許錦言掖了掖被子,念燭將脫了一半的衣裳重新穿起,起身離去。
青州沈家。
蘇遇盤腿坐在牀上,面對着牆,而身後站着神色莫名的沈君亦。
“藥我也喝了,飯我也吃了,沈君亦,你怎麼還不滾?你到底還想我怎麼樣?”
蘇遇背對着沈君亦,滿臉氣憤的吼道。他就不明白了,沈君亦到底哪裡來的耐心,竟然一天好幾回的往他這裡跑。
聞言,沈君亦嘴角勾起,臉上劃過一絲笑意。如今小幺願意和他說話,也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不是?
“小幺這幾日很乖,爲兄要獎勵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蘇遇眉頭一挑,嘴哆嗦了幾個來回到底沒把“想要你狗命”五個字說出口。
“那我要你放我走,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沈君亦凝眉,手上拿的摺扇輕輕搖了搖,卻在下一秒驀然想起,背對着他坐着的蘇遇根本看不到。於是薄脣微啓,吐出一句,“想都不要想。”
“哼。”
蘇遇從鼻孔裡呼出口冷氣,他早就知道沈君亦是不會輕易放他走的。可是將他強行留在青州到底有什麼意思?難不成沈君亦覺得他會認祖歸宗?
如果是以前,蘇遇到是會毫不猶豫的就同意了,畢竟他從前世開始就一直渴望着找到親人。可是如今……要他怎麼承認自己是沈家的孩子!誰家的兄長能像沈君亦那樣把親弟弟往死裡折磨!
“沈君亦,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沈君亦道:“那你就是混蛋的弟弟。”
蘇遇道:“呸!你不要臉!我纔不是你弟弟!你就是個大變態,人渣!”
聞言,沈君亦不怒反笑,手裡的摺扇輕敲,“那你就是變態、人渣的弟弟,怎麼樣,這身份如何?你喜不喜歡?”
“你!”
蘇遇氣的猛一轉過頭來,狠狠瞪了沈君亦一眼,牙齒咬的“咯噔咯噔”的響。他實在是低估了沈君亦厚顏無恥的程度!
“小幺。”
沈君亦的放柔了聲音,走至牀邊坐了下來,“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都是沈家的孩子,這已經成了事實啊。”
“什麼事實?我怎麼不知道!一直都是你一個人的猜測!”蘇遇冷聲道。
沈君亦不語,伸手將蘇遇拎了過來。
蘇遇一愣,還沒來得及掙扎,右臂的衣袖就被拉了上去,露出了一條白嫩的手臂。只是手肘處有着一條猙獰的長疤,這是上一次替許錦言擋刀留下的。
想到此處,蘇遇神色有些黯然,只聽耳邊沈君亦自顧自的說道。
“你右臂上的蘭花胎記,是阿孃臨死前親口告訴我的。你今年七歲是不是?你是在大雪天被許錦言撿到的,而我們家的小幺正是在大雪天斷了蹤跡!你說天底下會有這般巧合麼?”
沈君亦笑,擡眼盯着蘇遇的雙眼,一字一頓道:“也許這真的是巧合,可是血緣是騙不了人的!你我是同胞兄弟,血肉相連,你就是小幺!是我沈君亦的幺弟!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你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身上和我流着一樣的血,今後我再也不會傷害你。小幺,你信爲兄一回,可好?”
最後一句已然帶了些祈求的意味,蘇遇心裡狂跳,如果沈君亦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自己真是沈家的小幺無疑了。
可事到如今,你讓我如何認你?!
蘇遇低着頭沉默着,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身世居然是這般離奇。前世他一直以爲自己只是個沒有人要的野孩子罷了。
“小幺,爲兄不想逼你太緊,只要你乖乖聽話,爲兄什麼都可以替你做。你喜歡什麼,想玩什麼,我都可以不惜一切代價送到你面前。你身上的傷,是爲兄的不是,我向你賠禮,今後誰也不能再傷了我的小幺……包括我自己……”沈君亦低聲承諾着,此後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