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後,我們步入昏暗狹窄的小街。陳思達挽着我一言不發地朝前走。但我沉不住氣了,停下來,望着他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看着我好不容易說通了漁歌,要他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爲什麼你突然拖着我離開?”
陳思達說:“你沒必要爲了證實這件事而毀約。你有沒有想過,假如這個走到窮途末路的漁歌在得知費雲涵的秘密後,動起了歪腦筋,跑去找費雲涵敲詐勒索一番,會引發什麼結果?”
我吐出一口悶氣。“你真是考慮周全。但問題是,因爲擔心這個而不對證的話,這件事恐怕就永遠沒法搞清楚了。”
“千秋,你顯然沒弄懂我的意思。”陳思達凝視着我,“我說了,你沒必要爲此毀約——因爲不用對證,我已經判斷出提供題材給你們的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我睜大了眼睛。“是嗎?那你告訴我,是同一個嗎?”
陳思達左右看了看,微微皺了下眉:“我們非得在這裡說嗎?能不能找個咖啡廳,坐下來慢慢談?”
“不,就在這裡說!”我已經急不可待了。“別賣關子了,趕快告訴我!”
陳思達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聽我說……”
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閃出幾條人影來。這幾個人迅速地將我們倆圍住,其中一個穿着一身黑衣黑褲的瘦高個兒晃悠到我面前,油腔滑調地說道:“美女,看你這一身穿着打扮,可不像是在這種地方出入的人呀。怎麼,跑到這貧民窟來體驗一下不一樣的感覺?”
我瞪着他。“你是誰呀?關你什麼事?”
“看你,這麼冷淡幹什麼?既然來了,就借幾個錢給哥幾個花花吧。”
我完全沒有遇到這種事的經驗,竟然還沒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罵道:“憑什麼?滾開!”
那嬉皮笑臉的小混混突然變了臉色,從袖子裡甩出一把彈簧刀出來,比在我面前。“美女,我可不是在請求你呀。”
搶劫!?這個時候我才清醒過來,呼吸頓時變得急促了。這時,圍着我們的那幾個小混混一起靠攏過來,把我和陳思達逼得退到了牆角。
我緊張地抓住了陳思達的臂膀,而陳思達的另一隻手背過來在我的手臂上輕輕掐了一下,似乎是提示我保持冷靜。
“唉,”陳思達忽然嘆了口氣,側過臉來無奈地望着我,撇着嘴說:“大小姐,現在你滿意了?你不是專門要到這種地方來尋找刺激嗎?怎麼樣,好玩嗎?”
我緊張地心臟狂跳,陳思達卻看起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我們只不過是參加了一個糟糕的旅遊團。
“嘿,兄弟,放鬆點兒。”陳思達對拿着刀的瘦高個兒說,“你瞧,你們這麼多人,我們才兩個,顯然不是你們的對手。所以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就行了。我們會好好配合的。”
“你倒是挺識趣的。”一個臉上紋着一隻蜥蜴的光頭男人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們想要什麼。”
“當然。但我的意思是,你們只對錢感興趣嗎?我們手頭現在也沒多少現金,不過我的手機不錯。”陳思達說着從褲包裡掏出手機,“新款的蘋果手機,拿到二手市場也得賣3000元左右吧。”
我呆呆地望着陳思達,懷疑他是不是瘋了。那幾個小混混也顯得有點困惑,好像他們從來沒遇到過這麼主動的受害人。
“別這樣看着我,大小姐。”陳思達對我說,“你不是說從來沒有遇到過搶劫嗎?那我告訴你吧,這就叫搶劫。”
他轉頭對那些流氓說道:“抱歉,我不得不跟我不懂事的女朋友上一課。她被她那個當大官的父親寵壞了。兄弟們,你們一定也有過這種體會——交上一個任性的女友總讓人有點無奈。就拿今天來說吧,她非得要纏着我陪她到這裡來尋找刺激。結果還真讓她達到目的了。兄弟們,你們真不該這麼配合她。”
瘦高個子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陳思達。“你是不是在耍我們?”
“當然不是。”陳思達一臉嚴肅地說,“我希望你們能跟我女朋友一個教訓。不然她會越來越任性的。她父親爲他配的幾個保鏢,她從來都不許他們跟着,每次都讓那幾個保鏢找的好苦。不過這倒也是,我們兩個約會,後面跟着幾個大男人,那算怎麼回事?”
陳思達又轉向我說道:“還愣着幹什麼?把錢和手機摸出來給人家吧——哦,對了。”他對那些小混混說,“能讓我們把卡取出來嗎?那上面存的電話號碼對你們沒什麼用,你們需要的只是手機本身。”
一個戴着帽子,用帽檐將臉遮起來一大半的男人對瘦高個兒說:“老大,我看這小子是在故意拖延時間,好讓那幾個保鏢找到他們,我們可別上當了!”
高個子拿刀逼近我們,惡狠狠地說:“別廢話了,趕緊把錢和手機交出來!”
“好吧,好吧,那我就不要卡了。”陳思達做出在褲包裡掏錢的動作。突然,他望到了前方的什麼,高興地揮手喊道:“嘿,我們在這兒,高登!李崎!”
高個子扭頭一看,前方果然有幾個人正在走過來。他大罵一聲“該死!”然後向同夥喊道,“快跑!”
一羣小混混落荒而逃。我愣愣地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盡頭。陳思達用手肘碰了我一下:“還不快跑?”
他這一提醒,我才頓然醒悟,趕緊和陳思達一起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不一會兒,來到一條人流量較大的街道上,才停下來鬆了口氣。
陳思達很快招了一輛的士,我們倆鑽進車內。陳思達對司機說:“去市中心任意一家四星級以上的酒店。”
半小時後,的士在一家叫做“紫都飯店”的四星級酒店門口停了下來。陳思達付了車費,我們走進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
“我們住一起,還是分開住?”陳思達問我。
鑑於剛纔發生的事情,我回答道:“住一起吧。”
陳思達對前臺服務小姐說:“一個標間。”出示了我們倆的身份證。
乘坐電梯到了十一樓,我們走進房間。我叮囑陳思達:“把房門鎖好。”
陳思達笑道:“你還對剛纔的事心有餘悸?放心吧,到這裡就沒事了。”
我坐到牀上,吐了口氣,舒展着僵硬的身體。
“你不會今天晚上就想呆在這無聊的酒店裡了吧?我們不到附近的酒吧喝一杯?”陳思達說。
“算了吧,我不想再出去了。這座城市的治安實在是太糟糕了。”
陳思達哈哈大笑起來:“你不能怪整座城市,只能怪我們自己要到那種地方去——每個城市的貧民區都是犯罪率最高的地方。所以從漁歌家出來後,我只想趕快離開,你卻硬要在那裡說,結果真的遇到了這種事。”
“抱歉,我完全沒有這種經驗。”
“看得出來。”
“那個人用刀比着我的時候,我真的嚇壞了。”我望向陳思達,“爲什麼你會這麼冷靜呢?你以前有過這種經歷嗎?”
他搖頭。“沒有。”
“那你怎麼能如此應對自如?”
陳思達看着我,提醒道:“千秋,我是一個心理學家呀。”
“沒錯……但我真的很好奇,你怎麼能臨時想出那種脫身的妙計?”我忽然對這個很感興趣。“你教教我吧,假如我以後再遇到這種事,也可以如法炮製。或者是,我還可以把這種方法寫進小說中,讓衆多讀者受益。”
陳思達微笑道:“想法是好的,但這種方法恐怕不是誰都能現學現用的,只有心理素質特別好的人才能辦到。”
“說說看吧。”
“好吧,難得你對心理學如此感興趣。”陳思達坐到我對面的牀上,“首先,保持冷靜是最重要的,千萬不能表現出懼怕或驚慌失措,那樣的話等於是露了底,會讓歹徒更加囂張。”
我點着頭。
“接下來,冷靜地分析。你有沒有注意到,最開始,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實際上,那個時候我就是在仔細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好判斷出這是一夥怎樣的歹徒。”
“你觀察後的結論是什麼?”
“這夥人只是小混混罷了,不是那種真正危險的兇徒。通過那個瘦高個兒跟你搭訕時說的話就能看得出來——真正的搶匪不會有這麼多廢話,他們會直接把刀比上來,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他們想要的東西。”
“嗯。”我點頭,認爲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在確定了這一點之後,我心裡就有數了。接下來,我故意表現得對他們毫無怕懼,更主動問他們要不要我的手機——知道我爲什麼要這樣做嗎?”
“爲什麼?”
“這是利用了人的逆反心理。一般被搶劫的人都會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東西——比如緊緊抱住皮包,或死死按住褲子口袋——這樣反而是在提醒劫匪該從哪裡下手。但我大大方方地拿出來,反倒使他們摸不着頭腦,甚至懷疑其中有詐,不敢輕舉妄動。人的心理都是這樣——如果某種狀況和自己預想的不一樣,就會感到有些無所適從。我就是想要達到這種效果,讓他們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麼。”
“我明白了。”
“在他們感到茫然這一段時間,我開始誇誇其談,故意將一些唬人的信息透露給他們。而我說這些話的另外一個目的,當然就是拖延時間,尋找對策。”
“真是太妙了。”我讚歎道。
“但是,這種虛張聲勢需要有足夠好的演技和自信才行。要說得連自己都相信就是這麼回事。當然,那些人可能只會半信半疑,但我已經對他們造成了一種杯弓蛇影的效應——終於,我觀察到機會來了,前面走來了幾個人,於是我假裝看到熟人一樣大聲呼喊——那些之前受到心理暗示的小混混就像驚弓之鳥一樣被嚇跑了。”
我大笑起來。“高登,李崎?真有你的,這兩個名字是你現起的?”
“是我兩個朋友的名字,借用一下。”
我衷心地感嘆道:“有個學心理學的朋友真是件幸運的事。”
“我以前就告訴過你,心理學是最具實用價值的一門學科,它可以運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現在相信了吧?”
“是的。”
陳思達正視着我。“千秋,其實心理學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你要充分考慮到對方的心理。被搶劫的人固然害怕,但你要想到,做賊心虛,歹徒可能比你更害怕。”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就像你遭遇的這件事一樣,你認爲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另外兩個作家大概也是。所以,我希望你能諒解他們的一些行爲。”
我聽出來了,他指的是安玟大鬧新聞發佈會的事。陳思達叫我諒解她,也許是爲了勸說我放下面子去找安玟,弄清事實。但我對安玟的怨恨不是短短時日就能消除的。我咬着嘴脣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該說正題了。經那幾個小混混一岔,我差點兒忘了起先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對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爲什麼你認爲提供故事題材給漁歌的不會是費雲涵?”
“同樣是運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其實道理非常簡單。”陳思達說,“首先,你想一下,假如費雲涵有心要騙你——也就是說,他在拜訪你之後,又找過漁歌,那他會老老實實地告訴漁歌,自己的真實身份嗎?只要瞎編一個名字就行了。所以你們就算相互對名字,也是白搭。”
“但是,我們不一定僅僅對名字,還可以通過這個人的身高、長相等等來判斷……”
陳思達擺着手說:“別急,我還有第二個能證明絕對不是費雲涵的證據。”
我靜下來聽他說。
“想想看,費雲涵那種出手闊綽的超級富豪,假如他要拜託某位作家爲他寫作,他會不給那人一點好處嗎?比如你,他就付了一百萬。那麼如果他找過漁歌,顯然也會付一筆錢。但是你看看漁歌現在的處境——真的如他所說,已經落魄到一貧如洗、三餐不繼了。別說一百萬,我看他身上恐怕一百元都拿不出來——所以,你明白了吧?”
我微微頷首。
“再說了,你想想漁歌家附近的環境,還有他那破爛不堪的廉價出租房。費雲涵這種身份高貴的人,會到那種地方去嗎?他要找,也只會找像你這樣的着名作家。”
陳思達的話完全說服了我,現在我已經能徹底排除這個可能性了。但同時,我又感到有些沮喪。“這麼說,我們到T市來這一趟,不是沒起到什麼作用?”
陳思達睜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你怎麼會這樣認爲呢?千秋,我們這一趟收穫很大呀!”
“比如說呢?”
陳思達激動地坐到了我旁邊來。“我們確定了一件事——漁歌的小說也是根據某個人提供的素材寫出來的,而且這個人肯定不是費雲涵,而是另外一個和費雲涵有相同經歷的人——這證明我之前的第三種猜測是正確的!”
我思索片刻。“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陳思達瞄了我一眼。“我覺得,如果你能不計前嫌,去找安玟的話……”
他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因爲我已經在搖頭了。
“陳思達,抱歉……雖然你是在爲我的事情奔波,我也知道你是爲我好。但是,不是臉面的問題,我現在對安玟的反感和厭惡情緒太嚴重了。我根本無法坐下來和她好好談話。況且,她還可能不待見我呢……所以,請你理解我。我真的做不到。”
“好的,我理解。千秋,我不會強迫你的。”
“其實,我倒有個想法……”我說,“我們明天再去找漁歌一次,想辦法套出那個提供題材給他的人的聯繫方式,然後我們……”
陳思達擺手打斷了我的話。“這個辦法不妥。漁歌根本不會告訴你,因爲那擺明了就是要陷他於不義。你想想看,如果他叫你提供費雲涵的聯繫方式,你會告訴他嗎?”
我一下泄氣了。“這麼說來,我們沒辦法繼續進展下去了。”
“那倒也不至於。”陳思達深思着,“你讓我想想……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們繼續留在T市沒什麼意義了。明天就乘班機回去吧。”
“嗯。”我點了下頭。
“好了,累了一天,休息了吧。我先去洗澡你不介意吧?”陳思達一邊說着,一邊開始脫衣服,在我面前毫不顧忌地脫得只剩一條平角短褲,露出性感、勻稱的身體。
“你……咱們同住一室,你可要守規矩呀。”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燙。
陳思達聽我這麼說,竟然向我靠攏過來,一雙火熱的眼睛注視着我。他雙手撐在我身體兩邊,有種要壓下來的趨勢。我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卻發現這樣做其實是在迎合他,因爲我最終會仰面躺在牀上。
“你……你要幹什麼?”我的心臟怦怦亂跳,眼光儘量不放在他那身泛着古銅色的,健壯、結實的肌肉上——這是我記憶中完美的身材嗎?
“如果我要不守規矩的話,十年前就不守了。”陳思達說完這句話,突然哈哈大笑,然後直起身來,轉背進浴室去了,一邊哼着一首小曲兒。
我瞪着他的背影,雙脣緊閉,面頰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