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11月4日,崇明島,崇明鎮港區舊址。
浩浩蕩蕩的剿匪行動已經結束,南宋水軍們先後離開了滿目蒼痍的崇明島,只留東海軍在上面收拾殘局。
這次行動從頭到尾都沒有遭遇過有強度的抵抗,與其說是一次軍事行動,不如說是一場分贓大會。東海人事先好一通準備,結果最後一拳打在棉花上,雖達成了目的,卻也有些不爽。
當然,從正面來說,這也是因爲事先調集了足夠的兵力,嚇得海盜們不敢抵抗。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從結果上來說,各路官兵得到了或多或少的財物,朝廷得到了臉面,賈似道終於徹底解決了郝經的問題,而東海人得到了其他人視爲雞肋、而他們則如獲至寶的崇明島,和上面的人。皆大歡喜。
“東家,您說的這個,是煤吧?此物這附近確實不產,不過江南富庶,柴火價也貴,所以上游有不少人運煤來賣的。如今已近冬至,這行當理應正是紅火的時候,您遣人去周邊市鎮打聽一下,尋得一二煤商不難。遠的不說,就是對面的崑山、嘉定,十有七八是會有的。”
舊港區,一間還算完整的石屋中,何魏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聽前面一個身穿着東海軍作訓服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越聽越點頭,不由得心生喜悅:有了帶路黨,果然方便得多啊!
何魏祖籍就是崇明島,因此順理成章被商務部派了過來,負責島上的行政事務。
這年輕人是之前符凱偉從朱家解救出來的俘虜之一,名叫朱涇,自稱是朱家的家丁。他原先並不叫這個名字,只是因爲讀過些書,所以被朱清相中,幫他處理一些生意,然後給改成了現在的名字。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說法,真實情況也沒法驗證,說不定這濃眉大眼的小子其實是個身負幾條性命的江洋大盜呢?只是崇明島上的人十個有九個都是有故事的,非得深究那就沒完了,所以東海人只裝作信了。
這朱涇,從此就重新開始吧!
不過這小子確實是有能耐的,在幾天內就從東海人收納的幾百難民裡脫穎而出,因思維的靈活和對周邊情況的熟悉而被何魏選中,暫時作爲類似秘書的角色,幫他處理一下島上的事務。
東海商社雖然搶到了崇明島這塊大肥肉,但是離完全消化還差得遠呢。
迫在眉睫的是處理仍然藏匿在島上的兇惡海盜,然後就是對島上設施的重建。等搞定這些,還得重新收服散落周圍的大小海盜,而且必須要恢復起周邊的商業網絡來,任重而道遠啊!
事情一時太多,只能先從減法做起。現在商業未恢復,島上這麼多人養不活只會添亂,因此便分批帶走,去別的地方幹活。如此一來,這些帶走的人口也算是這次行動的第一批收穫了。
符凱偉從難民中徵召並篩選出了一批願意參加東海海軍的,又徵召了一批願意移民膠東的,準備隨下班定期船回本土。李濤徵召了一批願意去臨安給京東商城搬磚的,直接南下回了臨安。這前後加起來加起來總共要帶走三百多人,緩解了島上的人口壓力。這樣一來,現在還留在崇明島的原住民只剩下二百多,加上三個連的海軍陸戰隊和一批東海商社的工作人員,總共也不過五百,安置起來就容易多了。
何魏留在島上,負責初期的重建工作。雖說他是“本地出身”,但幾百年來環境大不同,還是需要依賴當地人。不過他些年來在商務部經常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之前空閒時也經常跟軍方人士交流練兵經驗,對組織術還挺有心得的,來這邊倒也合適。
重建的初期目標也不高,只是先建設一個棱堡,維護好港口,作爲商社在崇明島的堅實據點,再等明年本土派更多人來開展下面的工作。建材倒是不缺,這次商隊作爲壓艙物帶來了不少條石、磚塊和水泥;人力也不缺,何魏用食物和衣物換取島上難民的勞動,這個經濟體系目前運行得很好;但是現在已經是冬季,冷風不斷吹來,沒有取暖措施可受不了。
島上倒是有不少乾柴和乾草,不過小批量燒燒菜煮煮鹽可以,但一上規模就不行了。而且爲長久計,將來島上肯定是要自己建窯燒磚的,說不定還有更多的用途,必須得尋得更多更廉價的燃料,比如煤才行。
所以今天何魏把朱涇找來,描述了一番“黑色的石頭”“不容易點燃,但是一點燃就很能燒”之類的把人當鄉巴佬的話,還好朱涇比較有教養,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何魏的疑問。
煤炭正是在宋朝普遍應用開來,朱涇顯然是知道的,不但知道,還知道一些可能的貨源地。
“啊,是這樣?已經有了啊……哈哈,小朱,幹得不錯!嗯,這樣吧,既然你熟悉,那麼今天我派艘船過去看看,你也跟着一起吧!”
朱涇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
“就是前面,那就是劉家河,河口有個小鎮,先去鎮上問問,有最好,沒有再往裡去嘉興或崑山,都方便。”
晉江號上,朱涇把望遠鏡恭敬地遞給船長關大富,然後如此說道。
關大富又拿起望遠鏡確認了一下前方的河流走向,滿意地點點頭說:“好。小子,以後好好幹,在商社裡,很容易出頭的!”
說完,關大富便去了後面指揮操舵,而朱涇依然站在船頭,表面上是向前張望着,實際上卻是在平復心中的洶涌。
世上竟有如此神奇之物!數裡之遙竟如在眼前一般!
朱涇又回頭看了一眼船上的布面鋼骨海翼帆。這艘船隻是普通的沙船沒什麼稀奇,但是比尋常的沙船要靈活得多,顯然是這帆的功勞。剛纔他留意過水手們的操作,雖然對他們爲什麼常要將帆面側對着風向不太理解,但最後的結果證明了這種帆要比傳統的硬帆更能利用不同的風向,真正做到了七面來風皆可行船。
而且船上的繩索、滑輪、鎖釦、絞盤等等細瑣之物,雖然不起眼,但實際上都是別具匠心之作。還有那些蓋着帆布的小車,難道……
這東海商社,爲何竟有如此多的好東西?
其實,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海翼帆了。崇明海盜,亦盜亦商,在海盜業務之外,也是長江以北海貿的大玩家,每年都有不少商船,往返於膠州和江南進行貿易。前兩年,他就曾跟隨商隊到過膠州,在那裡見過不少新奇玩意,對東海商社的崛起其實也很瞭解,自然也曾目睹過著名的東海長鼻船,但只是遠遠看過,未曾如同今天一樣近距離接觸過它的運作。
一陣吆喝聲傳來,打斷了朱涇的思路,他擡頭一看,發現是接近河口了,水手們忙碌降帆,將船速減慢下來。河口處水流交匯,船兩側的批水板被放了下來,以減緩船體的橫移,後面的關大富親自小心地操着舵輪,船隻有驚無險地進了劉家河。
劉家河,古稱婁江,也就是後世的瀏河,與東邊的黃浦塘類似,都是受益於青龍江和吳淞江的淤積而水勢增大,通航能力與日俱增,航運業和商業也漸漸被帶動起來。如今,劉家河口已經出現了一個小商港,幾十年後這裡會進一步發展爲繁榮的劉家港,與上海港爲一時瑜亮。
晉江號慢慢駛入商港碼頭,此時正是關鍵時刻,水手們都忙碌了起來,而朱涇卻站在船頭,一時無所事事。
他看着逐漸靠近的江岸,突然心生奇想——若是這時候我跳船逃了,誰會在意?
如今在東海人的船上又學了不少,這海翼帆的鋼骨雖然做不出,但是用木骨竹骨,也未必不能仿出個五六分。再加上那些瑣碎細物,拼出一條好船,想必不難吧?到時召集幾個舊部,重新聚嘯海上,未必不能東山再起、重建基業!
想我朱清何等英雄,怎能甘願淪落爲一個小角色!
呃,沒錯,要是符凱偉和何魏知道了肯定會嚇掉下巴……朱涇此人就是那個縱橫東南海面、號令江口羣雄的崇明雙雄之一的朱清!
這完全超出了一般人的固有印象。怎麼會是你?既然是大名鼎鼎的海盜,怎麼也得是三四十歲、一身橫肉、絡腮鬍須、甚至還瞎了一隻眼的梟雄模樣吧?完全跟這看着挺正氣的年輕小子聯繫不起來啊!
實際上,朱清就是這麼年輕,今年不過二十五歲左右。
當初,他是嘉興府某楊姓海商的家奴,在他家學了些識字算術,後因母親被侮辱而反抗,最終流落海上成了海盜。當時,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他最初的海盜生涯並不順利,有一次甚至被官府抓獲,但是當時審案的縣官看他面貌和善,對答又有條理,所以生了惻隱和愛才之心,將他釋放了。
這便成爲了他人生的轉折點。在這件事裡,他遇到了兩個重要的人。一是一同被捕又因相似的原因被釋放的張瑄,兩人境遇相似,結爲異姓兄弟,在海上同進退,很快打出了威名;二是經手此案的縣官,從此朱張二人與白道搭上了關係,既緩和了與官府的關係,又有了正常的商業渠道,很快積聚了大量的財富。
兩相益彰之下,朱清和張瑄的海盜事業迅速膨脹,在二十多歲出頭的年紀就取得了如此高的地位,也算是一段傳奇了,只是可惜……
大難臨頭之際,張瑄決定走爲上策,而朱清則不太捨得,決定留下來死個轟轟烈烈。但是真到了官兵打上門的時候,他反而慫了,把鬍子一剃改頭換面,又換了身衣服,躲在僕人裡面,竟也沒被發現。
官兵和東海人一樣有思維盲區,認爲這麼大的海盜肯定是凶神惡煞的樣子,根本沒把他往朱清的方面想,等到後面他被東海人“解救”,之後就更沒問題了。
朱清倒是不知道將他禍害到這個境地的正是東海人,還對他們心存着一絲好感,畢竟救他於水火的也是東海人。之後他們雖然佔着崇明不走,但這時候也不算什麼,反而在島上的做派事事體現着規矩,還有諸多新奇玩意,很難不讓人產生好感。
“朱秀才!”這時關大富從後面走了上來,熱情地說道:“你果然指點得好啊,是個好地方,走,下船去看看!你再指點指點,這有甚好吃的?”
更多的水手熱情地問了過來,朱涇也笑了出來,說道:“好啊,可惜小弟現在囊中羞澀,不然這頓該我請哥哥們的……走,我知道前面有家燒鴨子不錯!”
時機不合適,還是先在東海人這裡多呆一陣子,再偷師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