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裔民衆要想在馬尼拉地區更換統治者之後得到改變人生的機會,那就只能找這類投效官方的差事,依靠爲官方賣命來獲得當局認可,從而爭取到入籍的機會。等成功加入了海漢國籍之後,纔能有望突破階級,從下里巴人變成人上人。何塞以前或許並沒有這樣的意識,但從軍之後這大半年裡慢慢也被灌輸了許多觀念,自然早就懂得了自己的前程所在。
成爲西裔情報官,這就意味着何塞將完全脫離以前的身份地位,真正踏入仕途,這可是西班牙統治時期他連想都不敢去想的境遇。何塞家裡往上數若干代人都是農民,但從他這一代人開始,家族的命運似乎終於可以朝着更好的方向發展了。
所以對情報部門而言是趕鴨子上架的行動,但對何塞這樣的參與者來說卻是改變命運的絕佳機會,哪怕他也知道自己的專業能力可能還有比較大的欠缺,甚至會在執行任務期間承受極大的風險,他還是願意冒險一試。
遠的不說,眼前便有兩位極好的榜樣,何塞曾聽冉天祿和方鵬自述潛伏馬尼拉城的經歷,這兩位當初所執行的任務,不就是跟自己現在所接到這個任務一樣嗎?同樣都是潛伏敵境蒐集情報,對象同樣都是西班牙殖民當局,而且自己起碼還有西裔身份作爲掩護,照理說執行任務的難度應該要較這兩位長官當初的處境更爲容易一些。
這兩位長官便是靠着在馬尼拉城當探子立下的功勞,如今才能升任地區負責人。而衆所周知,海漢在這一地區的最主要的對手便是西班牙,日後必然會需要一些專業人員來負責對西情報工作,首個西裔情報官顯然很有可能會獲得極好的待遇以作爲後來者的榜樣,這對何塞來說的確是一個值得冒風險去爭取的目標。
至於除了何塞之外的其他人,暫時都還沒有展現出多少長處,特別是呂宋島本地土著,或許是受限於眼光和見識,基本上都只能照着吩咐一步一步地做事,主觀能動性較差。如果不是需要一批便於掩蓋身份的土著情報員,安全部和軍情局甚至都不太想招收這些資質上限不高的土著人員。
被選出來參與此次行動的這些土著情報員,他們的主要職責其實就是充當船員,將何塞安全送抵宿務,並作爲能夠證明何塞身份的人證配合其行動——直白點說也就是工具人了。
冉天祿不指望這些人能夠從宿務蒐集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只要他們能安安穩穩地配合好何塞就夠了,是以對他們叮囑最多的內容便是“忘記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水手就好了”。只要這些人到了宿務之後別主動滋事,冉天祿相信自己的安排一定能夠騙過西班牙人的盤查,讓他們在當地安全落腳。
由於時間倉促,很難再向這些人員傳授比較系統的專業知識,只能抓緊時間強化他們對情報蒐集工作的瞭解,讓他們知道自己去到當地之後應該從何處着手,明確自己所需要查探的消息會經由哪些渠道獲得,以及有哪些情報工作中的大忌是一定要竭力避免的。
至於搭建情報網這個目標,冉天祿和方鵬暫時都對此持比較保守的意見,他們雖然也想達成這個目標,但派出去這些人都沒有相關的經驗,冒然操作反而容易出事,所以他們打算等何塞在當地成功落腳之後,再來慢慢謀劃情報網的建立。當然了,如果何塞能夠順利完成前期籌備工作,那麼等這個情報網初步建立起來,多半就會交到他手上來運作了。
在對參與行動人員進行培訓的同時,相關的物資也很快就完成了籌備工作。軍情局專門去找了一艘年初時在本地港口俘獲的小帆船,並在船上艙室中暗藏了一大筆行動經費,但方鵬要求何塞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能動用備用經費,以免招來了西班牙當局的懷疑。當然了,如果何塞起了貪念,想將行動經費據爲己有,那他可能就得考慮考慮自己家人在馬尼拉的處境了。
在進行了爲期十天的密集特訓之後,何塞等人便在某個清晨從巴石河河口碼頭登上了這艘帆船,悄無聲息地駛離了馬尼拉城。
“方兄,你覺得怎麼樣?能有幾分成事的可能?”目送帆船在海面上遠去,冉天祿向同來送行的方鵬問道。
方鵬肅容道:“如果他們到了當地能夠順利落腳,那我覺得應該還是有把計劃繼續進行下去的機會。至於何塞他們能做到什麼程度,那就不好預測了,這還得看當地的情況吧!冉兄怎麼看?”
“我?我倒是比較樂觀。”冉天祿將視線重新回到那艘帆船上:“應該能有三成把握吧!”
方鵬絲毫沒覺得驚訝,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點頭道:“三成啊……那你的確是挺樂觀的。”
這就已經是在完成特訓之後比較樂觀的看法了,可想而知他們當時接到這個命令是何等的不安了。雖然三成的機率聽起來也還是具有相當大的風險,但這總要好過白白送死。至於何塞等人能在宿務做出什麼成績,那估計也還是得看命了,要是命不好,說不定剛到宿務就直接沒了。
何塞以前也有過乘船出海的經歷,不過那只是跟着別人的船出海打漁,而且範圍就在馬尼拉灣之內,最遠也就只走到海灣口的科雷希多島附近。而他自出生以來,還沒有真正離開過呂宋島的範圍,倒是不曾想這第一次離開呂宋島,便是要出去幹大事了。
這艘船上的十二個人都是經由兩個情報部門選拔,但其中僅有兩人擁有比較豐富的航海經驗,能夠看懂海圖、辨識方向、計算航程,而剩下的人就只能充當水手,負責操縱帆索之類的粗笨體力活。
何塞雖然是這支隊伍的指揮官,但他在船上也只能起到普通水手的作用。不過他倒是不以爲意,認爲這也算是一種學習的過程,這數百海里的航程走下來,應該也能學到不少航海技能了。
帆船駛出馬尼拉灣之後,便沿着海岸線向南行進,然後折轉向東,從呂宋島和民都洛島之間的海峽穿過。
西班牙人在這個海峽的南北兩岸都建立過殖民地,分別是八打雁和加萊拉港,不過在今年的馬尼拉戰役結束之後,海漢海軍不時會光顧這些地方,所以這兩地的西裔移民也大多遷往了南方島嶼,爲數不多留在當地的人,也都選擇了遷往內陸定居以策安全。
由於特訓期就已經耗費了太多的時間,而他們所要蒐集的情報又有一定的時效性,所以出發之後的航程就沒在中途停靠海岸的計劃,晝夜兼程趕往宿務港。但即便是船上擁有航海經驗的兩人,在面對菲律賓羣島複雜的海洋環境時也險些在海上迷失方向,原本四百多海里的航程,這艘船直到第六天才駛抵了宿務島的北端。而這個時候,時間已經跨入了1638年。
宿務港位於宿務島東側的中部海岸,也是航海家麥哲倫在1521年第一次抵達菲律賓時登岸之處。作爲西班牙的海上開路先鋒,麥哲倫用武力脅迫這一帶的酋長向西班牙王國臣服,不過他的運氣並不是太好,在親自率軍進攻一處島嶼部落的時候被島上的土著殺死,未能再繼續他的航海生涯。
1565年萊加斯皮將軍率軍征服宿務之後,便以此爲據點向整個菲律賓羣島展開了擴張,並由此拉開了對菲律賓長達三百多年的統治。當然了,由於海漢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西班牙人在菲律賓羣島的統治狀況已經發生了改變,而他們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也不會像原本歷史上那麼好過了。
丟掉了馬尼拉之後,宿務便成爲了西班牙殖民當局在菲律賓羣島的首府,雖然在戰爭中元氣大傷,但總算有這麼一個備用的港口城市及時頂上來,所以殖民當局倒是還能勉強運轉下去,不至於因爲一場戰事的失利就徹底變成一盤散沙。
對何塞等人來說,宿務就只是一個存在於傳聞中的地方,他們知道西班牙人踏足這個地方的時間比馬尼拉還早得多,但宿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城市,他們卻是半點概念都沒有。而關於他們抵達宿務之後如何落腳,如何開展行動,上司也只是給出了一個大體的行動框架,具體怎麼實施,還得等他們抵達當地之後視具體情況再自行決定。
換句話說,也就是需要何塞現場拍板,決定要如何去實現任務目標。如果他決策失誤了,行動失敗是一回事,搞不好他們這十二人會因此暴露身份,到時候就未必能走得出宿務了。
何塞也自知責任重大,所以途中除了做兼職水手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反覆推敲上司給他們準備的幾個方案,以確保自己在抵達宿務之後能夠有一個比較自然的發揮。
在距離宿務港還有十餘海里的時候,海面上便出現了兩艘西班牙武裝帆船,並主動駛近了何塞這艘船,試圖要驗證他們的身份。何塞連忙讓人展示一面象徵西班牙王國的白底紅叉旗幟,以表明自己的身份。
之所以沒有掛到桅杆上,而是現場拿出來展示,這個細節也是情報部門的特地安排。他們給何塞這艘船設定的是從馬尼拉附近出逃的帆船,所以在途中不能懸掛西班牙旗幟,以免被呂宋島附近遊弋的海漢戰船留意到。而到了西班牙控制下的宿務附近,這個時候再把旗幟拿出來展示就說得通了。
不過或許是在馬尼拉戰事中吃過大虧的原因,現在西班牙殖民當局對海上的管控非常嚴格,哪怕是何塞這艘船已經展示過旗幟,但因爲巡邏的武裝帆船對這艘船比較眼生,還是專門分了一艘船出來跟着何塞的船前往宿務港。
相較於馬尼拉港,宿務港的條件顯然是要差了一檔。無論是港口規模還是配套設施都不如馬尼拉港,再加上西班牙是戰敗一方,大明等地的商人擔心海漢會對西班牙實施貿易封鎖,所以爲了避免惹火燒身,乾脆就不來宿務了。這就導致了宿務的商貿氣氛遠遠不及戰前的馬尼拉,何塞在入港時留心看了看,岸邊停靠的帆船幾乎全是西班牙所屬,而不像戰前的馬尼拉有很多的來自大明的中式帆船。
如果是冉天祿看到這個場景,他就會給何塞分析這種貿易狀況會給殖民當局帶來哪些負面影響。大帆船船隊每年從美洲運來的大量白銀,原本應該通過菲律賓與北方國家的貿易換成商品,然後運回歐洲賺取更大的收益。但如今菲律賓殖民地與外界的貿易規模因爲戰爭失敗而大大縮水,於是大量的白銀積壓在宿務,而市面上卻又沒有太多可供買賣的商品,所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通貨膨脹。
不過這麼複雜的經濟學知識,以何塞的水平也未必能聽懂多少,再說他也沒準備把自己僞裝成一名商人,所以暫時還不用去考慮本地港口蕭條與跨國貿易之間的因果關係。他現在所要做的,便是儘快在本地落腳,只有安頓下來之後,才能找機會去搜集上級所要求的那些情報。
在隨行武裝帆船的示意之下,何塞這艘船停靠到了一處碼頭上。沒等船上放下跳板,碼頭上便已經來了一小隊西班牙士兵,要求船上的報明身份及船隻的情況。看樣子果然宿務仍處於戰後風聲鶴唳的狀態,任何一艘外來船隻進入港口都會受到如此嚴格的盤查。
不過何塞對此當然是早有準備,向這些西班牙士兵提出要求,讓他們來一位級別更高的軍官交涉,因爲這艘船上裝着的某些東西,必須要得到殖民當局的官方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