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在戰火中保全自己和名下的產業,那別說兩匹綢布了,就算是二十匹甚至更多,俞成禮也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這點花銷還不及他爲了逃避戰時徵募而給平戶官員塞的好處多,遠不至於讓他感到肉疼。
憑自己的直覺,他認爲岡薩雷斯所提議的這個辦法具有很強的可行性。他想起以前去到舟山的時候,便在當地看到不少店鋪都在門外懸掛着一面小小的紅藍雙色旗,以表明其店主身份。雖說俞成禮和岡薩雷斯都不是海漢人,但要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尋求自保,那用這旗幟來尋求海漢軍的暫時庇護也沒什麼不對。
既然可行,那說幹便幹。俞成禮是做紡織品生意的,爲了能向客戶提供周全的服務,他手底下自然也有裁縫的,加班加點縫製幾面雙色旗並不困難,順便連岡薩雷斯的份也一起做了,也不收他費用,就當是感謝對方提供這個解決方案的人情了。
但俞成禮和岡薩雷斯各自的社交圈子裡都還有不少情況與之類似的外來人員,如若能用這樣簡單的辦法實現平戶失陷後的自保,那倒是可以幫一幫這些自己人。
而隨後平戶戰局的果然急轉直下,短短几天內,前線的平戶藩軍沒有傳回任何好消息,只有傷亡人員被源源不斷地運回來。而平戶港已經被敵軍艦隊完全封鎖,港區傳來的隆隆炮聲貫穿了整個白天,城區的民衆只能提心吊膽地縮在家裡待着。
而與此同時,隨着“雙色旗保命秘笈”在某些小圈子裡慢慢傳播開來,也有新的言論在平戶城區出現,即海漢進攻平戶的原因並非爲了劫掠本地,而是因爲新任藩主與海漢之間有某些無法化解的宿怨。
甚至有一些很離譜的傳聞稱田川介的藩主職位來路不正,海漢人征伐平戶是爲了替前任藩主洗清冤屈云云。不過這種傳聞就跟俞成禮等人沒有什麼關係了,更有可能是來自因爲忠於松浦氏而被清洗的失勢家臣,畢竟在田川介上位之後,有很多人的利益都因此而受到極大的損害,因此而嫉恨田川介的人着實不少。
但不管這些傳聞出處如何,在戰局不利的當下的確是極大地動搖了平戶本地的民間情緒。一些對戰局走勢感到不滿和恐懼的人,也不由自主地開始相信市面上的種種傳聞。而以田川介爲代表的官方,則是背上了召來敵人和作戰不利的雙重責任。
在田川介下令搶時間在城南修築一道臨時防線的時候,民間的不滿情緒已經醞釀到了一定的程度。雖然還有一些人將最後的希望寄託於這道並不算堅固的方向線,但更多的人對目前的戰局已經十分悲觀,開始想方設法實施自保。
像俞成禮、岡薩雷斯這種暗中有所準備的人,這個時候反而安靜下來,關門閉戶守在家裡等待最後的結果。反正雙色旗已經做好,等海漢軍打進城區,他們便會盡快將旗幟掛到門口,以免被殃及池魚。
而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這個方法,他們現在沒辦法逃離平戶,所能做的就只有儘量與平戶官方劃清界限,這樣或許能在平戶失陷後避免被敵軍清算。
這種集體情緒所帶來的直接表現,便是藩軍和民衆中開始出現了消極抵抗的現象。特別是被臨時徵募作爲炮灰的農兵,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平戶本地的農戶和漁民,他們在這幾天的戰鬥中也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根本無法改變戰局,甚至連敵人的面目都沒法看清,就有很多人已經倒在了槍林彈雨之中。
對於這些幾乎沒有戰鬥經驗的農兵來說,戰死所造成的恐懼感和本地的各種傳聞,讓他們都難以再將注意力放到戰場上,一旦監管開始放鬆,便會有人趁機溜號當逃兵。而這種事情在當前的局面下會發生嚴重的連帶效應,只要有一人逃跑,就會難免會影響到更多的人效仿這樣的做法。
所以當平戶藩軍在城南防線失守,回撤到城區重新組織人馬的時候,藩軍軍官們赫然發現減員程度要遠遠地超乎了預計,特別是那些組織鬆散的農兵,竟然一下子就少了一半以上。這麼多的人當然不可能是全部戰死在了城南防線上,必然是有不少人趁着回撤期間的混亂偷偷溜掉了。
雖然被海漢軍封鎖的島嶼北端面積不算特別大,但除了有上千戶人家的城區之外,還有比城區還大幾倍的山林區域,而藩軍在這個時候可沒法再分出人手去捉拿這些逃兵了,南邊的敵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殺到,而藩軍此時已經退無可退了,只能在城區內再儘快組織防禦做最後一搏。
田川介看到平戶城舊址上升騰而起的狼煙信號,當下心情也是十分複雜。他一直認爲自己韜光養晦這麼多年,一點一點積蓄實力,苦心經營,好不容易等來了上位的機會,本以爲踢掉松浦氏接管平戶藩之後能夠大展宏圖,把田川氏經營成九州第一的名門望族,但卻沒想到出道即巔峰,這藩主的位置就連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強敵打上門來了。
看眼下的局勢,田川介也不得不承認,翻盤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甚至就連他在戰前預想的拖延戰術也全然難以奏效,完全難以應付對手的進攻節奏。平戶藩想憑藉主場作戰的優勢,拖到對手後勤補給難以爲繼自行退兵,如今看來統統都只是田川介和幕僚們單方面的臆想而已,根本就沒能充分估算對手的實力。
大勢已去,田川介也必須要開始考慮這個事要如何收場。最簡單的當然是率部死戰到底,作爲藩主爲捍衛自己的利益戰死沙場,至少也能留個好名聲,爲今後田川七左衛門接管平戶藩打下輿論基礎。
田川介在戰事開始之前便是做了這樣的打算,但隨着戰事的進行,他的想法也在慢慢地起着變化。
他不得不去考慮,如果跟海漢人死磕到底,將藩軍和自己麾下的精銳悉數消耗在這場戰事當中,那自己留給田川七左衛門的家底,是否足夠撐得起平戶藩的東山再起?是否能夠保證這份家業會順利傳到養子手裡,而不會被半路殺出的九州其他豪強所奪走?
戰前田川介所評估的戰爭後果,認爲平戶藩會損失一部分武裝力量,但應該還是能夠保證平戶藩的貿易環境和政治地位在戰後得到延續。可實際交戰的狀況卻遠遠比預計的結果要嚴峻得多,他只能對未來的形勢走向作出更壞的估算。
“大人,我們的預備隊只剩下八百多人可用了!”
高洪福的報告將田川介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他聽到這個數字倒也沒有覺得太意外,點點頭道:“看來還是有一些忠勇之士沒有逃跑,願意跟我們同生共死!那儘快給他們分發武器,把他們編入藩軍中參與接下來的戰鬥!”
高洪福沒敢繼續解釋這八百多人有大部分是成編制從城南防線撤下來的農兵,因爲跟着藩軍同步行動,沒有機會溜號逃跑而已。而已經被打殘了另外幾隊藩軍,所分配給他們的農兵預備隊就已經逃得七七八八了。
藩軍的制式武器沒有多少餘量可以發給這些農兵使用,想要指望他們補進藩軍之後就能發揮同等作用是不現實的。此外這些農兵的士氣已經極其低落,即便能迫使他們參戰,也難以指望這些人能在戰場上有什麼英勇表現了。聊勝於無,就是高洪福對這些人戰鬥力的評價,他報告給田川介的意圖,本是想提醒他可戰之兵已經嚴重不足,但田川介似乎更願意朝好的方向去看待這個問題。
而此時海漢特戰團距離城區已經不到一里了,主力部隊正在城南防線附近休整。雖然戰鬥力明顯要高過對手一籌,但士兵們終究還是得停下來休息進食,恢復體能。後勤部門在大野村製作了飯菜,再用馬車拉到前線,供應給作戰部隊食用。
因爲已經基本完成了對敵人的圍困,高橋南沒有急於攻打戰區,而是給了麾下部隊時間進行休整,同時也是在等重武器和彈藥補給能夠跟上不斷向北推進戰線,以保證部隊能以百分百的狀態繼續下午的作戰。
高橋南在前線的臨時指揮部裡聽取了戰況簡報,海漢軍在上午的交戰中付出了兩位數的傷亡,不過對手的傷亡數目則是十倍以上,僅在城南戰線內外所發現的敵軍屍體就多達三百餘具。另外在佔領城南防線的戰鬥中,海漢軍還俘獲了一百多名敵軍人員,但並未在其中發現什麼重要人物。
不過通過俘虜的指認,在戰場上還是找到了幾名據說是田川介手下得力藩士的屍體。而從繳獲的敵軍武器來看,平戶藩軍所裝備的制式火槍果然是與海漢早先在各地所查獲的火槍完全一致,這也進一步坐實了平戶藩是之前一系列涉槍案件背後主使者,並且已經掌握了這種歐式火槍的批量製造技術。
“把證物和俘虜儘快送到大將軍那裡。”高橋南看過證物之後,心知此事對軍方來說十分重要,這些證物將會在軍方呈交給執委會的報告中出現,以再次證明對平戶採取軍事打擊的必要性。
儘管戰事到目前都進行得比較順利,但對海漢軍方來說,他們所需要的不僅僅是贏下這場戰爭,同時要在戰後向執委會提交行動彙報,以切實證明這是一場代表正義的戰爭。
在簡單進行休整之後,特戰團於下午兩點開始向平戶城區發動攻勢。首當其衝的是位於城南一處路口的街壘,這個以一門火炮爲基礎的街壘在看到海漢軍出現之後,便毫不猶豫地開火了。
在上午的交戰中,守軍因爲忌憚海漢軍的火炮戰術,結果己方部署在防線上的火炮都未能完全投入戰鬥便回撤到城區內,在下午交戰中已經退無可退,這次便打算先發制人了。
就算制不住海漢,那至少也讓這些重武器能夠投入戰鬥一展身手,而不是從頭到尾只扮演看客的角色。
但問題就在於守軍沒有足夠的時間在城區部署出像樣的防線了,匆忙築起的街壘看似牢固,周圍卻沒有部署與之能夠形成交叉火力的配套街壘。
不過海漢軍對此還是給予了足夠的重視,調來了四門野戰炮對着這處街壘進行了五輪集火炮擊,在確認這個炮位已經被摧毀之後,才讓步兵推進,並且還在三十米的距離上使用手雷進行了二次清理,以確保不會有散兵遊勇藏在街壘廢墟中使暗招。
而這樣的作戰方式也再次嚴重打擊了守軍的士氣,讓他們意識到即便是壘起了防禦工事,也很難阻擋海漢軍推進的步伐。如果試圖在街道上集結火槍兵排成戰鬥陣形,那更是相當於主動提供給對方實施屠殺的機會。
這個時候田川介下達了一個看似無奈之下的作戰命令,讓藩軍解散爲十人小隊,在城區各自爲戰。不過他同時也宣佈提高賞格,每擊殺一名敵軍,便可獲得白銀五十兩的獎賞。
雖然這樣做分散了藩軍的戰鬥力,但的確是當下這種作戰環境中唯一能夠起到作用的戰法了。只有這樣才能充分利用城區的複雜環境,來拖慢海漢軍的推進速度,讓海漢軍不得不停下來清理前進路線上的每一棟房屋。
於是在進入城區作戰之後,一路高歌猛進的海漢軍總算是慢了下來。爲了避免無謂的傷亡,高橋南不得不下令減緩推進速度,先確保已經佔領的城區內沒有敵軍的武裝人員躲藏在暗處偷襲。
當戰場空間變小之後,對實力偏弱的守軍更爲有利,他們可以充分利用自己對城區建築和地形的熟悉,製造出更多出手的機會。而海漢軍則需要加倍小心,提防着某個窗戶伸出來的槍管,或是突然從某個巷口舉刀殺出的狂熱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