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升東跟海漢人打交道的時間遠比這三名南越降臣長得多,所瞭解的信息也自然要比他們全面得多。如果說海漢人在最初還披着武裝商人這層羊皮,那麼在他們逐步掌控了三亞和崖州之後,便已經慢慢撕去了這層僞裝,露出了鋒利的爪牙。
海漢執委會對地方上的掌控有很多不同於普通大明地主豪強的做法,羅升東也並不完全理解執委會的政策,但他能感受到執委會的掌控力可比自己效忠的大明朝廷強多了。羅升東曾親自爲海漢運送過一船船的移民,也見過這些人在剛剛抵達勝利港時表現出的驚慌、迷茫、懷疑、無助等等情緒,但僅僅幾個月之後,這些只爲求生才選擇來到勝利港的移民就如同脫胎換骨一般,身上多了一些與大明百姓有所不同的氣質。羅升東也不知道該如何來具體形容這些氣質,但他能感受到這些人大概從此以後不會再將大明朝廷和紫禁城裡的皇上作爲心中唯一的權威和信仰了——就如同他自己目前的心態一樣。
由海漢人主導,歸化民組成的這個社會體系,絕大部分的生產活動都被集中起來進行,普通民衆沒有獲得私有土地的權力,但卻不像大明治下的破產農民那麼悲慘,歸化民們根本無需擔憂自己的生計問題。在執委會的治理之下,三亞這地方几乎沒有閒人,每個人都會被分配到職位和工作,而大衆所做的一切事情又都是爲了不斷地壯大海漢這個集體的實力。羅升東聽陶東來說過,這個叫做“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道理聽起來很簡單,但這種景象卻似乎只有在執委會的治下才能實現。
這種奇特的社會體系正隨着海漢治理區域的逐漸擴大而向外推行,雖然過程中也曾在民間出現過某些反對的聲音,但這些個別的異見人士在強力機構的壓制下根本就沒翻出過什麼浪花——連崖州官府都已經公開站到了海漢這方,可以說目前整個瓊南地區根本沒有能與海漢抗衡的力量了。
海漢如果真的想要建立地方政權,至少在瓊南區域內已經不存在外界的壓力,甚至極有可能得到這片區域內數以萬計歸化民的擁護和支持。這些人當中有相當一部分已經成爲了執委會的死忠,特別是那些對大明認同感薄弱的黎苗山民和安南移民,對他們而言執委會就是至少無上的權威,雖然沒有獨立的國號,但執委會的治下就是一個事實上的國中之國。
海漢民團自成立以來已經向外發動了多次戰爭,而且一直保持着戰無不勝,幾乎所有的歸化民都通過各種方式享受到了勝利所帶來的戰爭紅利,這就促使本地民衆進一步地擁護執委會的統治權。現在軍方每次宣佈要對外開戰,民間不但沒有畏戰的情緒,反而會積極地加入到各種備戰行動中,爲民團出征做好準備,指望着自家將士在戰場上的勝利能夠帶來更多的戰爭紅利。
羅升東相信執委會遲遲不肯自立門戶亮出旗號,應該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而已。在這個時機沒有到來之前,執委會大概還是將繼續以武裝商團的面目示人,而武森認爲海漢將在未來選擇立國,這種猜測在羅升東看來簡直就是板上釘釘必定會發生的情況,趁勢也就再賣弄一下自己的見識了。
“你們可知執委會爲何不自立國號?”羅升東環視三人問道。
武森和阮經文都很快搖了搖頭,表示不知,只有阮經貴對此還比較有認識,捻着下巴的鬍鬚應道:“以在下拙見,執委會不願在此時自立門戶,當於大明有關!”
“此話怎講?”武森不解地問道:“大明軍隊連我安南都打不過,又豈是這海漢民團的敵手?”
武森說完這話突然想起旁邊羅升東的身份,連忙告罪道:“羅兄,在下並無嘲諷之意。”
“無妨。”羅升東滿不在乎地搖搖頭道:“畢竟這也是事實。阮先生請接着說吧。”
“想海漢雖然發展一帆風順,但其發展所需的人力、財力,是來自何處?這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據在下所知,目前與海漢商貿交易量最大的對象便是大明,而進入海漢治下的移民當中,大明百姓也站了六成以上,如果選擇在大明的國土上自立一國,那就等於是要給大明公開宣戰了,打不打得過姑且另說,但與大明相關的貿易和人口輸入必然會大受影響,自立一國的弊端也將會很快凸顯出來。”阮經貴的分析有理有據,幾人都是聽得連連點頭。
“雖不全中,但也相差不多了。阮先生果然有真本事,難怪以精明著稱的施總會挑了你去他身邊做事。”羅升東也對阮經貴的推測予以了認同:“若是海漢立下國號,瓊州島必成戰場,雖說海漢民團戰力強悍,但若是兩國開戰,屆時商貿和移民渠道一封,那海漢的發展勢必就會停滯下來,而這就是執委會最不願面對的情形。”
阮經貴道:“那以羅將軍之見,海漢今後發展將會何去何從?”
羅升東搖搖頭道:“執委會的各位首長都有通天的本事,他們的想法,在下不敢隨意猜測。不過以在下淺見,至少這瓊州島是肯定要拿下的,纔可憑藉海路天塹與大明分庭抗禮,再徐圖大業。至於在那之後是先南下還是先北上,在下卻着實猜不到了。”
在場這四人中除了阮經文的心思稍微單純一些,其他三人都不是省油的燈。羅升東跟着海漢人辦事快兩年,思維方式早就受其影響,屁股也幾乎都坐在了海漢這邊,全無大明武官的覺悟。而阮經貴早早便降了海漢,一心想着要在海漢這邊作出一番事情,以未來海漢立國之後的功績來洗刷掉自己“賣國”的罵名。武森的狀況就更簡單了,他現在想要重獲新生,那就必須考慮如何給海漢的考官們交出一份令其滿意的答卷,他可不想再被送回苦役營,或是被分配到商船上當水手之類的工作。
當天下午戰船轉向向北,在三亞港以西的東西瑁洲島海域與另三艘出海演練的海軍戰船會合,然後圍繞西瑁洲島進行了由海向陸的進攻演練。演練的內容便是四艘船排成長蛇陣,利用船舷炮對島上劃定的目標區域進行炮轟,然後放下小艇,由艦炮掩護兩棲戰兵實施登陸作戰,並建立起灘頭陣地。
武森當初在洞海和會安都切身感受過海漢戰船的炮轟,而這次居然能有幸站在了勝利者視角上觀摩這種作戰方式,也是讓他禁不住感嘆命運的神奇。雖然早就知道海漢民團的兩棲作戰戰術非常犀利,但親眼看到這種作戰的實施過程之後,武森也還是禁不住感慨連連。
這種作戰除了需要火力強大的艦載炮火進行支援和掩護之外,建立灘頭陣地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作戰環節。去年援越行動中海漢民團突襲南越軍隊側翼海岸,並建立灘頭陣地的過程,武森並沒有親眼目睹,但今天看到這種小規模的登陸作戰演習之後,武森已經可以由此推斷出當時登陸戰的大概狀況。南越部隊大面積裝備的冷兵器,顯然無法應對海漢民團這種依靠灘頭工事和遠程火力來逐步推進的戰術,失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但這種看上去並不複雜的戰術卻又是難以複製的,如果沒有海漢戰船這種來自海面上的火力支援,登陸灘頭的部隊很容易就會因爲兵力上的劣勢而被守軍直接趕下海。而海漢人這種裝備了重型火力的戰船,無論是大明還是安南都沒有製造的能力,就算看過這種戰法,也很難想出能夠對其剋制的防禦方式。
“武森,你覺得這種登陸作戰的方式如何?”觀看演習之際,王湯姆向武森徵求看法,當然這也是在考察武森在軍事上的造詣水平。
武森作揖應道:“以在下愚見,民團此戰法的確犀利,若是沒有裝備槍炮的守軍恐難以抵擋。只是這戰法所需耗費的彈藥甚多,打起來想必消耗極大!”
王湯姆點點頭道:“的確消耗很大,像今天的這次演習,我們需要調動四艘戰船出海協同,水手加上戰兵近五百人,發射炮彈大約200發以上,槍彈至少兩千發。這些物資消耗、人員費用加上槍炮的磨損折舊,幾千塊流通券肯定是有的。”
武森聽得心中暗暗咋舌,他出來之後也瞭解過本地的收入和物價,大致知道幾千塊流通券究竟是多少錢。一次演習就花掉好幾千,看來先前羅升東說這海漢海軍有錢任性還真不是在開玩笑了。
“但對我們而言,花掉多少錢並不是第一要緊的事情。”果然王湯姆接下來的話就坐實了武森的感受:“我們海軍的軍費預算除了造船之外,絕大部分都用到了日常的訓練上。正如你剛纔所看到的這樣,每一次演習,我們都會把它當成實戰去施行,這樣才能保證我們的士兵在真正踏上戰場的時候,能夠完全發揮出他們日常訓練的作戰水平。我想,作爲一個軍人,你應該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武森當然很明白,南越軍隊的戰鬥力相對低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於士兵軍事素質的參差不齊,軍中有大量根本沒有什麼作戰經驗的農兵,這些人上到戰場以後無法在作戰中保持同樣的戰鬥水平和步調,因而極易在遭遇挫折時就發生潰敗。而海漢民團兵力雖然不多,但從去年年初開始便保持着半年甚至不到半年的對外作戰頻率,一定程度上完全可以稱作是“以戰代練”的方式在培訓這些士兵和基層軍官,其戰場上的表現和實際戰鬥能力遠遠勝過看似兵力龐大但卻如同一盤散沙的南越軍隊。
但南越朝廷卻無力效仿海漢的做法去改變自身,因爲這就又涉及到先前的那個話題——首先你得有足夠的軍費來揮霍才行。
以海漢人富可敵國的財力,也不過才養了這麼三千人上下的民團軍,而安南內戰中動輒要出動萬人進行會戰,朝廷根本就養不起這麼大規模的一支精兵。所以對於南越來說,海漢民團就是屬於“別人家的軍隊”,只能羨慕,但卻沒法照搬到自家軍隊頭上來效仿。
“我們海漢民團,走的就是精兵路線,我們在每一名士兵、軍官上所投下的資源,至少是傳統軍隊的十倍,甚至百倍之多。在平時訓練他們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錢,但這種消耗可以通過民團所取得的戰鬥勝利補充回來,甚至還能有不小的盈利。”王湯姆很自豪地說道:“比如今年下半年我們開始建造的大型戰艦,其費用就是通過戰利品來籌措的。”
王湯姆沒有把話說得太明,但武森也明白這錢其實就是從順化搬回來的。據說海漢攻破順化之後從城中撈取了價值上百萬兩銀子的財物,這其中的大部分恐怕最後都會變成了海漢民團的軍費,用以進一步擴充軍事實力。當然對武森來說,值得慶幸的是今後不需要再在戰場上面對海漢民團的炮口了,而自家陣營中能夠有更加強大的武器,武森自然是持歡迎的態度。雖然並不知道王湯姆口中所稱的“大型戰艦”究竟又大到了什麼程度,但可以肯定其下水之後,海漢海軍的戰鬥力會因此而上升到一個新臺階了。
“但若是今後需與大國交戰,兵力如此之少,恐怕還是有捉襟見肘之憂啊!”武森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海漢民團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人太少,否則也不會打完會安、順化之後不久便退走了。
王湯姆笑道:“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我們走的精兵路線還有另外一個特點,那就是把每一名士兵都當作軍官來培養。如果發生大規模的戰事,要對民團軍的規模進行擴充就會比較容易,普通士兵可以升作班長,班長升排長,排長提連長。只要兵源充足,三千人在短時間內就能擴充到十倍甚至更大的規模。”
不過王湯姆這話也沒有說完,真要是到了那種程度,執委會連同旗下的各個單位恐怕都得砸鍋賣鐵才行了。數萬作戰部隊的作戰消耗,恐怕也並不是現在的海漢能撐得起來的。
但這種表態對於武森這個剛剛進入到民團體系的人來說,已經有足夠的震撼力了。武森在船上待了大半天,也仔細觀察了船上這些水手船員和戰兵的表現,的確其精銳程度遠超他以前所帶的水師,如果海軍需要擴容,那大部分的船員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而船上的大副、二副這些職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直接拉出去單獨指揮一條船了。當然了,由於受到造船速度的限制,海軍的擴容不可能像陸軍那麼容易,陸軍就算槍炮造不及,也還可以先發放冷兵器武裝起來,但海軍要是沒有作戰船隻,那就真的是一點作用都發揮不出來了。
當天的演習進行了大約兩個小時,直到下午五時許才宣告結束。海軍方面對於士兵的優厚待遇在演習結束之後再次得到了體現,四艘戰船靠在了西瑁洲島岸邊,然後士兵和船員都下到了島上,搞了一次海漢民團傳統的野炊活動。
與武森等人概念中的行軍野炊不同,海漢民團的這種慰勞式的野炊其實更類似於戰後放鬆的活動,數艘小艇出動在附近海面上捕撈了幾百斤的鮮魚和其他海獲,然後由船上的廚子在岸邊生火架竈,烹製非常受本地民衆歡迎的“海漢海鮮飯”。是的沒錯,這所謂的“海漢海鮮飯”其實就是“西班牙海鮮飯”的改進變種,更加適合東方人的口味,而所有的戰船廚子也全部在海漢首席大廚樊偉去年開辦的“新東方”廚藝培訓班裡深造過,可謂是師出名門。海軍將士也因此而獲得了不小的福利,只要是大型的海上兩棲演練,在結束後幾乎都會安排類似今天這樣的野外會餐活動,而海鮮飯也就是這個活動上最受歡迎的主角了。
武森是第一次吃到這種美味的食物,雖然有阮經貴和羅升東的提醒在前,但他還是險些將自己的舌頭給咬下來。聽說不限制每人的進餐量,武森一口氣吃了三大海碗,着實漲得不輕。就連王湯姆見到之後也打趣道:“武森,你這麼個吃法,只怕要把我海軍吃窮吃垮,看來我得重新考慮是不是要把你調到海軍來了!”
武森摸着肚子腆笑道:“王將軍莫要說笑了,在下雖然只來了一天,但也已經知道海漢海軍的口號了。”
王湯姆奇道:“口號?什麼口號?”
武森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有錢就是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