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他之所言,貝爾洛斯·馮·夏普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夢了。上一次做夢,還要追溯到泰拉的最後一座教堂被毀滅時。當天晚上,他做了個好夢,夢到了泰拉很久以前的模樣。
彼時,戰爭還未降臨。山林、草原、瀑布、海洋.就連天空都是清澈的藍色。第二天醒來後,貝爾洛斯確信這個夢不是巧合。
他都沒見過那些東西,他熟知的泰拉與這些東西根本搭不上邊。
他所熟知的泰拉,天空是灰色的,偶爾也會變成完全的黑色。海洋根本不存在,一些小湖泊也是酸臭的,帶着毒。如果不用過濾裝置消毒,就根本不能喝。
山林和草原只在傳說中還存在,至少他們走過的地方都是光禿禿的,火炮或者比火炮更可怕的東西摧毀了一切.
而人是不可能夢到自己沒見過的事物的。
很多年後,貝爾洛斯確定了這個猜測,那個夢的確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爲之。
他很喜歡那個夢,並一直將它珍藏在記憶的某處角落。而現在,他將做他的第二個夢——會是噩夢嗎?亦或者是好夢?
記述者對此當然沒有答案。
“保持平靜,貝爾洛斯先生”馬格努斯的聲音傳來,聽上去不像是正站在他對面,而是來自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虛無縹緲。
貝爾洛斯照他說的那樣保持了平靜,幾秒鐘後,一股不應出現在正常人感知中的漂浮感從他心底涌現。
‘感知’所需要的時間被拉長了,貝爾洛斯能清晰地發現自己對時間的掌握正在變得混亂。與此同時,外界的聲音也通通消失不見,只剩下馬格努斯的聲音還在他耳邊響徹。
但這聲音也同樣帶着一股漂浮之感,極其不真實,彷彿他來到了一個由泡沫所組成的世界。
“很好,你很有天賦,貝爾洛斯先生。第八軍團的智庫們居然沒想過訓練你嗎?”
私自訓練靈能者是違反法律的。貝爾洛斯想。
“噢,法律——”馬格努斯笑了,他的笑聲聽上去時遠時近,還帶着噪鳴。“——這沒什麼,有天賦就該善用。再說了,誰能用法律去約束午夜之刃們呢?”
還是快點開始做正事吧,馬格努斯大人。貝爾洛斯想。
他決心跳過這個話題,他不想再和馬格努斯繼續談論第八軍團的事了。後者的態度讓他有些不太舒服,更何況,這裡也不是個適合聊天的地方。
或許換個地方他會很樂意採訪一下這位巫師之王.但這裡不行。
絕對不行。
“我們已經在做正事了。”馬格努斯答道。
下一秒,伴隨着如玻璃碎裂般的尖銳爆響,貝爾洛斯一片漆黑的眼前再度出現了亮光。他的腦海中傳來一陣疼痛,這不是人類應當承受的痛苦。
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它對貝爾洛斯造成的衝擊,恍惚之間,記述者幾乎以爲自己是在被人活剮——好在這感覺並不長久,那亮光很快就形成了真實的事物。
有如一片波濤起伏的絢爛海洋,深不見底,偶爾清澈,但多數時候卻都流淌着變幻無窮的光芒。貝爾洛斯看着眼前的這一切,短暫地失去了語言能力。
馬格努斯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着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其妙的驕傲。
“很美麗吧?”赤紅之王輕聲詢問。
貝爾洛斯轉過頭——在這個概念誕生的一剎那,他便看見了馬格努斯的臉。
獨眼,紅膚,看上去與現實世界的他沒什麼不同。但細看之下,便會發現組成他身體的並非血肉,而是星星點點的璀璨熒光。
“歡迎來到浩瀚洋,貝爾洛斯先生。”馬格努斯微笑着朝他點點頭,優雅地舉起了右手。
“接下來,你將獲取一項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的天賦。我本該向伱講解一下你到底有多麼幸運,以及這扇後天製作的門扉到底是如何形成的,但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了。所以,跟我來。”
幸運?不,我要怎麼跟上你?
貝爾洛斯強迫自己無視了馬格努斯話語中的傲慢,如是詢問。要忍住嘲笑是很難的,尤其是他這樣和第八軍團廝混已久的人。
“想,就足夠了。”馬格努斯背對着他說。
他似乎沒察覺到貝爾洛斯的真實情緒,那組成他身體構成的點點光輝正在飄蕩。羣星搖曳,不遠處的浩瀚洋仍在波濤起伏,卻一片平靜。
貝爾洛斯站在原地,雙眉緊皺,突兀地感到一陣不和諧。
他沒有跟上馬格努斯,而是站在原地觀察起了這片海洋。本應走出不遠的赤紅之王則在下一秒從他身後走了過來,極其違反常理,對他來說卻好似稀鬆平常。
“是的。”帶着感慨,馬格努斯搖搖頭,緩慢地開口了。
“這裡的確波瀾壯闊,無論看上多少次都令人心曠神怡。但浩瀚洋對你來說仍然很危險,有許多凡人靈能者會在神遊其中時失去意識。你現在能直視它,是因爲我站在你身旁。快快行動起來吧,貝爾洛斯先生,我們還有事要做。”
但這裡.
“什麼?”
但這裡不對勁啊。貝爾洛斯擡起頭,看向馬格努斯。你看不見嗎?海底有東西,馬格努斯大人,而且它在看我們。馬格努斯笑着搖了搖頭,笑容中有些不太明顯的僵硬:“別說傻話了,貝爾洛斯先生。這次可是我親自和你一起踏入浩瀚洋,來吧,跟我走。”
他不由分說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貝爾洛斯的形體——赤紅之王決心已定,他花費了巨量的靈能來確保貝爾洛斯的神智萬無一失。
此前的那一百三十一次實驗所使用的靈能加起來再翻個倍可能都沒有這次使用得多,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因此絕對不容許任何失敗的可能性。
貝爾洛斯·馮·夏普事後有的是機會再來浩瀚洋遊覽,但現在可不行。
“不。”貝爾洛斯迷惘而恍惚地說。“我看見了些東西不,那好像是等等,是你嗎?”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和我來,貝爾洛斯·馮·夏普!”馬格努斯厲聲開口,同時開始懊悔自己怎麼找了個白癡做志願者。
他的力量在瞬間定位了記述者,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屬於赤紅之王的力量和記述者擦肩而過,後者則當着他的面步入了浩瀚洋的最深處。
那些浪潮狂怒且波濤洶涌,正是他所熟悉的景象,但他能承受,不代表身爲凡人的貝爾洛斯也能承受。
馬格努斯立即怒吼一聲衝了過去,靈能的力量被決心所催動,咒文被他以最簡單地方式說出,他非得立刻抓住那記述者不可。
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無論他如何不計代價地使用力量,深入浩瀚洋,他都始終無法再尋見貝爾洛斯·馮·夏普的靈魂。
記述者彷彿已經消逝。
馬格努斯難以忍受地握緊雙拳,再次念出另一個咒語。他的思緒分出一縷,開始在浩瀚洋中漫遊,數不盡的瑰麗景象一閃而過,但都不是他要找的地方。
尋找的念頭在這片由純粹概念所組成的虛幻世界中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任何念頭都是如此,更何況,這是赤紅之王馬格努斯的念頭。
數秒鐘後,他的那縷思緒窺見了一片燃燒的火獄,慘白高聳的山峰,破敗慘白的廢墟,以及五根粗糙巨大的石柱。他本想繼續深入,但那抹思緒居然在下一個瞬間就徹底消逝,再無任何被喚起的可能。
在這個瞬間,馬格努斯如同被閃電擊中般錯愕無助地愣在了原地。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找不到任何解決的辦法。
怎麼辦?要怎麼辦?
伴隨着思緒的混亂,屬於原體的力量開始不斷翻騰。陰晴不定之間,馬格努斯聽見了一個聲音,友善而熱情:“很簡單,朋友,我有辦法。”
——
圓形劇場內,貝爾洛斯·馮·夏普的身體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馬格努斯倒是仍然站在儀器旁邊,雙手按在正在散發光芒的寶石之上。
議論聲再度響起,而這一次,阿澤克·阿里曼再也翻不起任何反駁的心思了——他面色慘白地看着這幅景象,心中知道大勢已去,原體的計劃終究是失敗了。
但這就是結束嗎?遠遠不是。
伴隨着一股冰冷的氣息從他身後涌起,阿里曼聽見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
“讓一讓,千子。”那個聲音輕柔且和緩地說。“我有件事要做,你擋住路了。”
不自知地顫抖着,阿澤克·阿里曼緩慢地回過了頭,看見了手握利刃的康拉德·科茲。
“大人.”
“噓。”科茲面上的笑容徹底消逝,只留下最純粹的平靜與冰冷。
他以輕蔑的態度與方式阻止了阿里曼的話語,而千子卻連一點反抗的心思都升不起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衆刃之主身上那股冰冷純粹的狂怒,不含任何雜質。
也正因如此,他決不能就這樣讓開身形倒下的人是第八軍團的記述者,他是知道的。而衆刃之主與他的刃們到底因何聞名帝國,他也是知道的。
“我懇求您.”阿里曼再次開口,這一次,他同樣沒有得到把話說完的機會。
伴隨一聲沉重的悶響,他的胸甲即刻破碎,整個人瞬間倒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馬格努斯和他的儀器上。碎片飛濺,赤紅之王發出一聲尖叫,從冥思中驚醒。
他看見倒塌的儀器,昏迷的記述者,生死不知的子嗣——然後他轉過頭。
“康拉德·科茲——!你知道你都做了什麼嗎?!”
“嗯”科茲笑了,搖了搖頭。“你不如先問問自己。”
刀光一閃,清脆的響聲再次傳來。人們驚呼着發現,場內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多出了一人。他身着金甲,體型比基因原體更加高大。
馬格努斯跪倒在他腳邊,面色慘白地望着他,像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你終於捨得下來了。”夜之主略帶嘲諷地說。
“我們之後再談。”帝皇如是迴應,然後舉起雙手,宣佈了會議的終結。
以及馬格努斯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