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意買醉。
晚上吃的是燒烤,露天的花園,撲香的烤肉,還有菲律賓歌手動人的歌聲,我本來胃口很好,興致也頗高,可是無意間瞥到沐槿若有所思的表情,一下子便變得意興闌珊,眼前總是晃動着賓館中那大得有點突兀的牀,我猛地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也許,把自己灌醉是個好主意,醉得不省人事也就不會那麼難堪,或者,更好的結局,沐槿會因此放過酒醉的我?
我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口中倒酒,只盼望自己能早點醉,可是酒量太好也是一種罪,我反而越喝越清醒,無意間瞥到沐槿的表情,我愣住了,他同樣在喝酒,不過喝得很優雅,淡淡的表情,脣邊淡淡的帶點戲謔的笑容,彷彿我的這點小心思他再清楚不過了,我有一種花招被人拆穿的難堪,內心也似乎很不齒自己的這種小伎倆,口中的酒也變得異常地苦澀,我好象從來不是這種狡猾逃避責任的人,雖然這種承擔責任報答別人的方式叫人難堪。
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我有點累了,想睡了。”
沐槿也站起身,很紳士地扶住我,體貼地:“我送你回去休息。”任誰看了都以爲我們是恩愛的情侶,誰能想到一切只是演戲,掩蓋的是一場如此不堪的交易。
我看着窗外,其實外面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什麼,我有意離那張牀遠遠的,靜謐的夜,暈黃的燈光下,這張牀大得有點觸目驚心,讓我看着心慌不已。
沐槿從身後輕輕抱住了我,頭挨着我的後頸,脣也無意識地在我的後頸、脖子、耳垂間滑動。我不是很習慣這樣的耳鬢廝磨,雖然不住地勸自己鎮定,但是整個身子還是不受控制變得僵硬,竟真的變成了木乃伊,根本動彈不得。
沐槿就在此時鬆開了我,我的心一鬆,沐槿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些什麼,他隨意地往沙發上一倒:“我看你也累了,我們早點睡吧。”
睡?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我還是象只受驚了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慌亂地:“我去洗洗再睡。”
我幾乎是逃進了洗手間,在裡面磨蹭了很久,不知情的一定以爲我在裡面溺斃了,不過沐槿似乎很能體諒我的心情,根本沒有催促我,似乎在給我時間自己好好想清楚。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多想的,我根本沒有路可以回頭。
走出洗手間前,還是有點惴惴不安,下意識地拉緊了睡衣的衣領,覺得自已根本是多此一舉,重又將手放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靜悄悄地走出洗手間,房間裡只亮着兩盞牀燈,發生幽幽的光,讓整個房間顯得曖昧又迷離,我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緊了,但是,怎麼不見了沐槿,我飛快地重新掃了一遍房間,還是沒有,打開燈,再仔細搜尋一次,沒有,倒是發現了牀頭櫃的一張紙條,狂草的字體我認得,是沐槿的筆跡:“我出去一趟,你先睡,不用等我。”
我有些困惑地看着紙條,沐槿是什麼意思?我一直以爲臨陣脫逃的會是我,想不到卻是他。無法理解,不惜與我翻臉,讓我惱他恨他也要提出這個交易,一路上又吵又鬧又是生氣無非也是怕我不肯履行承諾臨陣脫逃,現在我不逃了,他反倒逃之夭夭,他也會害怕嗎?可是,他有什麼可怕的?
我本該鬆一口氣的,我一直盼望的不就是這樣的奇蹟嗎,可是,真的發生了,我卻更加地不踏實,彷彿過度索取了自己不該得的,覺得不安。
我睡得很不安穩,雖然因爲這幾天都沒有睡好,很困,所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只要有一丁點的響聲我都會醒過來,大概凌晨兩點的時候,沐槿終於回來了。
他的動作很輕,我因爲剛剛起來喝過水,所以還沒有睡着,聽到響聲我的心又提了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弓了起來,蜷縮在一起。我閉着眼睛裝睡,耳朵卻豎着,整個房間原本寂靜無聲,所以沐槿躡手躡腳在房中走動的聲音就聽得分外清晰。
他輕輕地走近牀前,在我這一側的牀邊站立了許久,然後,我聽得他低聲的一句“只要你在這裡,我便無處可逃”,語氣中充滿了無奈與不甘,接着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然後我聽着他的腳步聲遠去,然後一陣細細索索的聲音,再後來,終於迴歸一片寂靜。
過了許久,我纔敢輕輕地轉動身子,待我的眼睛漸漸習慣室內的黑暗後,我終於看清了沐槿的位置,他的整個人蜷縮在沙發裡,似乎睡着了。
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眼睛已經很疲倦,耷拉着怎麼也睜不開,意識卻相當的清醒,甚至是興奮的,想東想西卻根本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耳邊突然傳來沐槿很輕的□□:“我冷。”
我一愣,自己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根本不覺冷,沐槿這麼一叫,才發現空調開得太低了,我慌忙起身調高了空調溫度,轉臉卻看見沐槿的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似乎還在打顫,忙從櫃子裡找了條毯子,輕輕地給他蓋上,他大概是真的凍壞了,彷彿找到了一個溫暖的所在,滿意地捲縮在毯子下,換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從來沒有象現在這般震驚,對沐槿,也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愧疚。總是刻意地忽略他對我的好,對他的所作所爲視而不見,“從來沒有要求過他這樣對我,一切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只這一句,就抹煞了他所有的努力與心意,我是不是還在心底裡惱怒他是自作自受,損人不利己呢?我太忽略他了,能爲我做的,不能爲我做的,他似乎都替我做了,這份心意,這種情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有多麼的辛苦,多麼的卑微,卑微到甚至不能真實地表白自己。第一次,我發現自己藏在骨子裡的自私與貪婪,這一次,我再也不能視而不見:雖然不能以同樣的情感予以回報,但是——給他一點溫暖、一個微笑應該是很容易的,他從來沒有要求得很多。
沐槿整個晚上睡得很踏實,醒得也很遲,我給了他一個很明媚的笑容:“早,睡得好嗎?”
沐槿似乎不是很習慣我的熱情,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有些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只一個晚上我的態度怎麼會發生這麼大的改變。我的心微微地發疼,不知道我從前是怎麼對他的,只一個普通的笑容一句普通的問候,他都有一種受寵若驚的動容。
“你先去洗臉,換好衣服我們去吃早餐,你不是有很多計劃嗎,我們今天先做什麼?”
沐槿猛地跳了起來:“我馬上去洗臉,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事實證明沐槿真的很容易滿足,我只不過經常笑笑,他就象個孩子般興奮,笑容既單純又明淨,與前幾日的喜怒無常陰陽怪氣自是不同,我有意縱容着他,他說去游泳就去游泳,卻市裡逛逛就去市裡,在商店裡看到一條很漂亮的水晶手鍊,他堅持要送我我也隨他,任由他替我戴上,然後牽着我戴手鍊的手招搖過市。終於輪到他覺得不安了,一路上他不停地觀察着我,我的臉上始終帶着淺笑,他看不出什麼,在回到賓館後,他終於耐不住問我:“你今天怎麼對我這麼好?我說什麼你都說好,怪嚇人的,有什麼目的?”
我笑:“什麼都依你也不好?你可真難伺候,那接下來可不依你了,聽我的?”
“不行,不行。接下來一定要聽我的,我想了很久了。”
我本來就是開玩笑,既然他想了很久了,當然要如他所願。他小心翼翼地從旅行袋裡拿出一件衣服,遞給我,催促着:“趕快換上,換好我們去吃飯。”
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不明白沐槿爲什麼要我換上,及至出來看到沐槿的身上和我同系列的衣服,才知道是所謂的情侶衫,沐槿的表情有些羞澀:“我一直想做的就是這個,和你穿着情侶衫,看起來象情侶一樣。”
看起來象情侶一樣,卻不可能是真的情侶,看起來象也許更可憐。沐槿似乎也在同一時間裡發現了自己話裡的語病,突然間就變得蕭瑟起來,並且整個吃飯的時間,一直鬱鬱寡歡。
我有意打破眼前的沉悶,舉起了手中的酒杯:“我們來乾杯,爲什麼乾杯呢?”我埋頭沉思,有什麼可慶祝的呢?
沐槿也舉起了手中的酒杯,碰了碰我手中的杯子:“祝我生日快樂好了。”
我吃驚地看着沐槿:“今天是你生日?你怎麼不早說,我也好買件禮物送給你。”
沐槿看着我,眼睛裡有着淡淡的苦澀:“你不記得了,是吧?那你一定也不記得你以前對我說過,說我的生日比林靜遠早一個禮拜,所以你以後絕不會忘記了。想不到賭咒發誓也沒用,你根本就不記得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大學的時候,好象是有這麼一回事,是因爲什麼事情發這個誓的呢?好象是沐槿的生日,我本來答應了去的,後來靜遠來了,所以——
“記起來了?”沐槿的脣邊帶着嘲弄的笑:“那個晚上對我來說太難忘了,我滿腔歡喜,準備了很久,結果你卻沒有來,梓喬說你那些天一直在織一件淺灰色的毛衣,應該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結果——”沐槿輕笑:“那件毛衣隔天穿在林靜遠的身上。”
我終於記起來了,那次沐槿發了好大的脾氣,對我不依不饒,更是把我事後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套辭典,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我當時很不理解他,覺得他無理取鬧,現在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了,越是理解,便越是愧疚。
沐槿喝了很大的一口酒,含含糊糊地:“記起來了?不要用這種愧疚的眼神看着我,反正你一向都是這樣對我的,又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我早就習慣了。”
習慣了?是對我多麼嚴苛的指責呵,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要經歷多少次的傷害,纔會有今天的習慣?
沐槿的眼中浮現出淡淡的哀傷:“我早就知道,我的事情你有哪樣是記得的呢,我早就不指望了,所以不要再用這種眼神看着我了,我受不起。”沐槿淡淡地:“我知道你爲什麼今天對我百依百順,你先前把我當作了那種齷齪小人,所以現在覺得對不起我,是不是?其實我沒有那麼好心,我原本就是那種小人,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身體也可以,我是出於這個目的才和你做這個交易的,不知道後來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我高尚得連自己都吃驚,明明伸手可及,可是——我卻嚇得逃走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甘願被你唾棄不齒得來的機會,就被我這樣白白地浪費了,我到底是怎麼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自己,或者是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麼樣的毒,無論怎樣都得不到,又無論怎樣都逃不開?”
沐槿痛苦地垂下了頭,我也別轉了眼睛,不忍看他,真不知他是怎麼了,爲什麼就放不下我呢?我爲他做過些什麼?爲了這樣的我,我替沐槿不值。
沐槿終於擡起了頭,看着我的眼睛霧濛濛的,他的笑容既蒼白又可憐,把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我說了一次又一次要離開你,總是做不到,所以,這一次,我要象三年前一樣,再一次流放自己,我,要回美國了,很快。”
我怔怔地看着沐槿,過了許久才下意識地問:“你要回美國了?因爲我?”我真是害人不淺。
“算是因爲你吧,不過也不全是。”沐槿看着我,暗淡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你這種表情我會誤會你很捨不得我走,所以不要再讓我誤會了,也不要再出什麼亂子來誘惑我,我的意志一向都不是那麼堅定。回去以後,和林靜遠快點結婚吧,那樣我也就死心了,可以快一點忘記你。等到我忘記你——不是象這次,而是真正忘記你的時候,我會回來的。”
沐槿緩緩地站起身,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其實,我已經改簽了今晚的機票離開,對我來說,這兩天太幸福了,所以也是一種煎熬,我好象堅持不下去了,對不起,把你一個人扔下,你應該不會怪我吧?因爲你曾經無數次扔下我一個人,就當我對你最後的報復吧,希望這個報復可以讓你不要那麼快忘記我。”
忘記?經歷了這一切,我要怎樣忘記眼前這個男人?
沐槿背轉身,正要離開,卻突然轉臉,看着我:“以前都是我看着你離開,每次看着你的背影,我就覺得很捨不得,每次都很衝動地想上去拉住你不讓你離開,這一次,換你看着我走,不知道你會不會有一點點的不捨得?如果下次林靜遠做錯了事,你就罰他眼睜睜地看着你離開,然後你一次都不要回頭,那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懲罰,比死還要難受。”
沐槿所說的懲罰,我終於體會到了,那個背影,顯得孤獨又寂寥,讓我幾乎忍不住伸手去拉他,但是——拉住他做什麼呢?象今天一樣,給他溫暖,給他微笑?不是對他的補償,是更大的煎熬,只會讓他更痛。我什麼也不能做,眼睜睜地看着他離開,看着他決絕地離開,我的心又酸又澀,一種強烈的痛楚與哀傷擊中了我,我脆弱得幾乎站立不住。
兩天,沒有發生想象中的事情,但是——彷彿又發生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