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格爾看不到珠峰,必須到老定日才能看到珠峰,但客人的身體顯然受不了繼續折騰。謝格爾有離珠峰最近的賓館謝格爾賓館,條件相對好些,有熱水洗澡,還有簡單的醫療急救設施。
我對客人說:“其實,珠峰也沒啥看頭,無非就一個冷冰冰的山頭,你到了謝格爾也算是到過珠峰了,回去也沒啥好遺憾的了。”說這話時,我將目光焦點聚焦到他那條瘸腿上,那條瘸腿其實是假肢。
讓我擔憂的還不單單是他的假肢,可以說,他整個兒的人都讓我擔憂,來謝格爾賓館已經三天,他就睡了三天,今天還是頭一次坐起來。
他坐在茶几邊的椅子上,茶几上擺放着心臟起搏器,那是我從賓館醫療室借來的。夜夜陪着個病人睡覺真不是滋味兒,病人恰好又是個老頭。
客人喘了一陣氣,擡起一雙混濁無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好一陣,最後,還是那句話:“去。”
這個去字幾乎是這一路走來所聽到的他的唯一的語言,上海接機時,一看他那把年紀,我就勸他別去珠峰,他的回答就一個字:去。
此後,成都轉機,拉薩換乘越野車,一路上我都在勸他,得到的回答始終是這一個字:去。
將客人扶上陸地巡洋艦越野車時,司機扎西疑惑地望了我好幾眼,直到將客人安頓好坐到後排座位上我坐進副駕駛位子時,扎西還轉頭望着我,遲遲不肯發動車子。
我示意扎西開車。
沿途盡是雪山戈壁,318國道到了這裡早變得坑坑哇哇。扎西小心翼翼地駕駛着車子,儘量繞開那些坑坑窪窪,好讓客人少受一點顛簸。客人上車時,扎西就曾經悄悄對我說過,他已經不止一次將客人活着拉上去死着拉回來了。一路上,扎西都不時地擡頭看天上,我知道他在看什麼,那幾只神鷹始終在我們頭上盤旋,神鷹是嗅到了死亡氣息纔跟來的。
轉過一個雪山山頭,忽然,客人大叫一聲:“停!”
我回頭,扎西緩緩地停下車子。
客人自己開了車門,竟然要自己下車?我連忙下車,走去後車門,雙手扶住他。
客人彷彿打了強心針,臉上紅光煥發,擡手爲我指着遠處雪山下戈壁上一堵堵斷垣殘壁,說:“肯定就是這裡。”
“什麼就是這裡?”
“古戰場,乾隆皇帝派兵驅趕廓爾格兵的古戰場。”
我一聽,心裡咯噔一下,作爲職業導遊,我居然不知道這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還曾經是兩國交兵金戈鐵馬的古戰場?而且,就在珠峰腳下?人類啊,山也多高,戰場就會擺多高,連神的腳下也不放過,要展開爭奪殺伐。
客人駐足觀望,時令儘管是8月,但陣陣冷風依然能穿透骨髓。
站了好一陣,我實在受不了了,勸客人上車,客人拍照後上車。
來到老定日,路邊藏式旅館的牆角邊,到處橫七豎八斜躺着各種膚色的揹包客,懶洋洋地曬着太陽,不消說,都是在等待着看珠峰的。
我將客人安頓進一家藏式旅館,要扶他上牀,可他不肯,從揹包裡拿出一件羽絨服,示意我帶他出去。
我只得帶他出去,來到旅館外的牆腳邊,加入到幾個歐美年輕揹包客斜躺的隊伍中;我又回到房間,爲客人抱出一牀墊子來爲他墊上。
我也躺下,這才擡頭望珠峰。運氣糟糕,珠峰裹在黑沉沉的雲霧之中。
一連等了三天,雲霧都沒散開。眼看返程時間已到,看來這次珠峰是白來了。
客人當然知道返程時間,對我說:“延期。”
延期?我驚得目瞪口呆,延期可牽扯到一連串作業啊,還耽誤我接下一撥客人,沒辦法,我只好撥通手機,通知航空公司將客人的機票更改爲推遲三天後登機。
這樣又等了三天,珠峰還是罩在雲霧之中,沒想到客人又提出延期,我只得告訴客人,機票只能更改一次,不能再延期了。
客人斬釘截鐵地說:“作廢,重買。”
好好好,你有錢,你任性。我只得陪着客人繼續呆着這該死的珠峰下面。每天將客人安頓進一幫揹包客斜躺的隊伍之中後,我就拐進附近的藏式酒館裡同一幫各種膚色的年輕妹子們喝酒聊天去了。在我的眼裡,那些各種膚色的妹子可比珠峰好看多了。
忽然有一天,我聽到外面的客人們興奮地大叫:“旗雲!”
我連忙隨着一幫妹子們跑出酒館,擡頭一看,珠峰亮開啦!旗雲若一面翻卷的大纛。
我的那個客人彷彿又打了強心針,正雞啄米般倒身向着珠峰跪拜。在他的帶動下,一時間,遠遠近近的歐美揹包客都在向着珠峰跪拜。
我也來到他身邊,也向着珠峰跪拜,眼裡噙滿淚水。
兩個月後,我接到一封信,寄自東京,拆開一看,信上說:“導遊先生,感謝您幫助我父親實現了他的夢想,我父親一輩子都在東京都市御所工作,當了一輩子政府公務員,生前他說,我這一輩子都過得窩囊,全是聽憑別人指揮,我一定要做一件完全由我自己作主的事情,轟轟烈烈一回。臨死前他還說,看到珠峰亮開那一瞬間,他也看到自己的人生終於亮開啦。知道嗎?在我父親的葬禮上,東京都知事(注:相當於中國的北京市市長)也來了,贈送我父親的輓聯上寫着珠峰英雄幾個字。我想,我父親可以含笑九泉了。再次感謝您,導遊先生。”
2016年11月21日於成都錦匯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