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恆知道,叔叔若不是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不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他也承認自己是自私——他太缺乏愛了。是怎麼被愛都不夠的,何養健給了他最多的愛,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他,不能把這愛的源泉丟給別人,比如小威之流。
爲什麼恨小威?還不就是因爲他一直有着爭風吃醋的心嗎?還不就是因爲小威是何養健名正言順的兒子,他怕叔叔有了親兒子,就不要自己了嗎?他這一趟從天津到上海,從上海又到重慶,見識了無數同行的家庭,老人小孩真是累贅,上船也慢。下船也慢,可是他沒見誰家因爲這個,就把爹孃兒女扔到半路的。
何養健就是他的爹孃,所以他也不能離開何養健,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
但是搬出去另立門戶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無法想象的困難。首先,重慶的房子有限,而涌進來的人口無限,在市區裡找房子,那是需要碰運氣的事情,而且絕對找不到什麼寬敞的好房子,想要住得舒服,就得往城外走,郊區和山裡都是好的選擇。但房子又不是樹木,有了土地就能生長出來。好比這漂亮的吳公館,是希靈從別人手中買過來又翻修了一場,纔有今日的風姿的。
而他,單槍匹馬的一個小子,手裡總共沒剩幾個銅板。拿什麼去自立門戶,拿什麼去“住得舒服”?
這樣一想,他忽然面紅耳赤了,依然不是生出了反省之心,而是痛恨自己沒本事沒錢,讓叔叔從好好一個資本家,變成了寄人籬下的窮閒人。抱着腦袋在後院臺階上坐住了,他也不嫌冷,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他也沒和小黛打招呼,直接上樓。去找了希靈。縱尤木血。
他私底下很少和希靈溝通,偶爾有話說,也都是不痛不癢的閒話。今天臉紅脖子粗的衝到希靈面前,他垂頭盯着地面,像是存了一身的力氣無處使,存了一肚子的話不知怎麼說。
希靈見了他這模樣,有些納罕:“怎麼了?”
玉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那話不好出口,但若是讓他就這麼灰溜溜的退出去,他又不甘心——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由不得他。
希靈看他像是窘迫得厲害,便開口又問:“跟小黛吵架了?還是沒錢用了?”
玉恆做了個深呼吸。把心一橫,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我……我想跟你借些錢。”他對着地面說話:“我、我會還的,我只是借而已。”
他只要肯說話,希靈就放心了:“沒有零花錢了,就直接跟我要。你既然肯投奔我,那在我心裡,你就和小黛是一樣的,都是這家裡的孩子。”
“不是。”當着這女人的面,他的聰明伶俐勁兒忽然全消失了,只能是笨口拙舌的憑着力氣說:“不是要零花錢,我是想跟你借些錢出去找房子,我和叔叔搬出去住。”
希靈一聽這話,立刻嚴肅了:“這是何養健的主意?”
玉恆搖了頭:“不是,他沒說過這話,自從到了重慶之後,他基本就不怎麼搭理我了。他恨我。”
希靈微微笑了一下:“他恨你也是正常,要是換了我,我也得恨你。人家在天津又不是活不下去了,要逃難過來,人家在天津的日子好着呢!你可好,活活的替他做了主。你倒是能耐不小,那麼大個人,也能讓你搬運過來。我看,你也不要太強求了,他想回天津,就讓他回去好了,反正現在走水路去上海,再從上海迴天津,據說也還算安全。”
玉恆很堅決的搖了頭:“不。”
希靈一挑眉毛:“不?”
玉恆斬釘截鐵的答道:“他不在我身邊,我不放心。萬一這仗打起沒完,我總也回不去了怎麼辦?萬一他在那邊有了病有了災,沒人管他怎麼辦?他那個老婆不是正經人,在外面勾三搭四,根本靠不住,他兒子女裡女氣的,也是個笨蛋。我想過了,他身邊除了我,沒有可信的人,我不能離開他。”
希靈聽了這話,沉默片刻,末了又是淺淺的一笑。
“你要帶着他搬出去住,我聽了,心裡不是很高興。可我想一想,你要是自己有了着落就不管他的死活,我看你無情無義,一定更不高興。”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一點頭:“行,我同意。這筆錢我還出得起,用不着你還。”
玉恆說道:“我肯定還,這家裡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你還有丈夫呢。”
希靈笑了:“沒事,我厲害,我丈夫也怕我。”
隨即她擡頭去看玉恆:“你想清楚了,何養健那人心比天高,你未必能伺候好他。將來要是費了力還不討好,你可別再向我求援。我拿那個人也沒辦法。”
玉恆答道:“我不怕,我一直不聽話,他也沒少爲了我費力氣。”
希靈聽到這裡,知道玉恆已經鐵了心的要拿何養健當爹孝敬了,便不再多說,只在心裡盤算了自己目前的資產——她既不想虧待了玉恆,也不肯惹得小桐不高興。小桐現在依舊看着很年輕,對於這個小丈夫,她不能不多籠絡一點,雖然小丈夫現在腿腳不是很好,而且對她一直是忠心耿耿。
玉恆得了希靈的承諾,心中像是飛去了一塊大石,立刻就蹦跳着下了樓,要去向何養健報喜。然而推開房門進去一瞧,他發現何養健閉目躺在牀上,一動不動。走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玉恆一驚,發現何養健正在發燒。
“叔叔?”他小聲的呼喚:“你怎麼了?是不是夜裡凍着了?”
何養健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然後面無表情的又把眼睛閉了上:“嗯。”
玉恆伸手去摸他的衣裳:“該給你添厚衣裳了,要不要夜裡再給你點個小爐子?”
何養健冷淡的答道:“隨便。”
玉恆展開棉被給他蓋了上:“你等着,我去找藥給你吃。”
何養健答道:“不必,我在此地生無可戀,死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