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幾日裡,白公館天下太平,白子灝又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冶遊起來,想必是家裡的新款溫柔鄉已經漸漸失了魅力,不至於讓他不分晝夜的纏綿於牀榻上,盯着希靈的一顰一笑欣賞了。
希靈是怎麼來的,他最清楚,所以對她依舊是很有控制,生怕她賊心不死,會找機會偷着逃了。但是,有時候,他又懷疑自己是神經過敏,因爲希靈是如此的柔弱,當她從身後輕輕的摟住他時,他簡直感覺她隨時會融化成一道水或者一股風,即便化成了水或風,也依然還要柔柔的纏裹着自己。她就是有這樣天真,有這樣的甜。
白子灝覺得自己真是挺愛希靈的,尤其希靈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女兒,和前頭那幾位相比,明顯是要高貴一些,要是真認準了她是個好樣的,就很可以把她帶回家裡去見見長輩,讓她正正經經的成爲白家的一員。
白子灝把心事盤算得很清楚,然後便義無反顧的跑了出去,恢復了他先前花天酒地的生活。玉蓮看在眼裡,暗暗的很歡喜,可因白子灝回家之後還是會往希靈的臥室裡鑽,所以她將情緒深藏不露,還是按照自己的老計劃走。
金寶身上是有破綻的,她愛玩,愛跑去姐妹家裡打小牌。她是唱曲兒的出身,她的姐妹們——也都是做了妾的——當然也和她是一類的人物。一幫跑過江湖的小女子湊在一起,真安分了才叫奇怪。玉蓮先前影影綽綽的聽聞那羣人裡常有優伶出沒,其中還有幾個唱小生的男子。金寶和小生之間或許並無私情,但玉蓮不信他們會連句打情罵俏的閒話都不講。一雙眼睛盯緊了金寶,她又發現她除了打牌之外也會聽戲,大戲開場之前,她憑着自己和戲子們的交情,可以隨意的出入後臺。後臺是什麼地方?後臺是男伶們的天下,男子們光着膀子勾臉穿行頭,熱氣騰騰大汗淋淋的,她一個有了主的女人,往那地方擠什麼?
玉蓮連着幾天不言不語,全神貫注的將金寶研究了個透。這天下午,白子灝懶洋洋的起牀下樓,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希靈站在他的身後,就見玉蓮拿着一份小報走了過來,整個人加意的妝扮過,發如黑雲,面頰鮮豔。笑吟吟的走到白子灝身邊坐下來,她將小報展開了往他面前一送:“我的小爺,今天我要試試我的面子大小。”
白子灝瞄了報紙一眼,發現上面登載的全是戲報:“什麼事?說!”
玉蓮笑道:“北京新過來的戲班子,四姐昨天看了說好,今天我求你也陪我去瞧一場——”說到這裡她回頭看了希靈一眼,隨即說道:“把六妹也帶上,六妹都連着好些天沒出門了,肯定也悶得慌呢,是不是?”
白子灝看了玉蓮一眼,想起希靈曾經說她“怕”五姐,便懷疑她這是要使出手段,拉攏小東西。女人之間的戰爭,他是不往心裡放的,盤算着今晚的安排,他沉吟着沒有回答。
希靈站在一旁,感覺玉蓮今天情形有異——有異,自然就是有所圖。
這時玉蓮嬌嬌的推了白子灝一下,撅着嘴哀求道:“我的好小爺,又不是讓你陪我一個人。我的面子,加上六妹的面子,還搬不動你這尊佛爺嗎?”
白子灝笑了一下:“那乾脆全帶上得了。”
玉蓮立刻向後一躲:“我可不和那個誰一起去!”
這時,一隻小手輕輕撫摸了白子灝的後脖頸,希靈一邊用手指磨蹭着白子灝的短髮,一邊小聲說道:“那就咱們三個去吧!現在天長,晚上總也不黑,呆在家裡是怪沒意思的。”
白子灝回頭向她一笑,因爲看玉蓮今天很美,所以對着玉蓮也一笑:“行!那就咱們三個去!”
玉蓮在脣邊豎起食指:“噓,保密,別讓她們知道。”
白子灝喝完一杯咖啡,又困了。
只要他父親不找他,他滿可以悠遊自在的隨便來。哈欠連天的回到臥室,他睡得直打鼾。希靈站在窗前,長久的向外張望,結果看見美蘭頂着大太陽獨自出了門——也沒坐汽車。
玉蓮安穩了這麼多天,葫蘆裡到底要賣什麼藥,她一點也不知道。不過對於玉蓮的藥,她很有一點期待。看戲何必要往戲園子裡擠呢?難道他們就沒發覺,自家便是上好的一座大戲臺嗎?
沒發覺纔好。希靈不是很喜歡湊熱鬧,做觀衆,也喜歡是靜靜的一個人。
傍晚,地上的熱氣還沒退下去的時候,白子灝終於睡醒了。
他和希靈相對着側臥,互相對視。他睡得怔怔的,注視希靈的目光就有些直。希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感粗糙,是他下巴上冒出了一層青色胡茬。
忽然間,希靈產生了一種奇妙感覺——面前這個人是活生生的。
她沒和死人打過交道,然而對她來講,大部分的人也就只是個“人”而已,她只記得他們的面貌、服裝、語言、心計。在白子灝之前,從沒有人這樣赤條條熱騰騰的躺在她面前,毫不設防的發呆犯傻。
於是,希靈就輕輕的把手和目光一起移開了。
一個小時之後,白子灝在餐廳裡喝了一碗粥,然後對着玉蓮和希靈一使眼色,悄悄的領着她們出了家門。左擁右抱的坐上汽車,白子灝握着兩個女人的手,還是有點犯困。玉蓮打開車窗向外張望,又笑白子灝道:“你夜裡到底是出了多少力氣,累成這個樣子,睡了一整天還不夠?”
白子灝抓起希靈的手親了一口:“放你媽的屁,我倒是有的是力氣,可小老六也得招架得住啊!”然後他把希靈的手往玉蓮面前一送:“你看看這小細胳膊,我一下子能把它掰折了。”
玉蓮撇嘴一笑:“嗯,六妹小巧玲瓏,我是膀大腰圓。”
白子灝一擰玉蓮的胳膊:“夜裡回家把你燉了吃了!”
玉蓮笑着擰了回去,白子灝便和她笑鬧了一路。及至三人在戲園子門口下汽車時,大戲已經開鑼,白子灝正要往裡進,迎面卻是有人快步走出,正和他們走了個頂頭碰。雙方一擡頭,全驚訝了,原來那人不是外人,正是老四美蘭。
白子灝擡手一指她:“你也來了?”
美蘭瞪着白子灝,像嚇着了似的,半晌沒說話。玉蓮上前問道:“四姐,你怎麼了?”
美蘭終於開了口:“我……我……”
她壓低聲音說道:“我看見二姐往後臺去了,怕一會兒散場時見了面不好看,就、就想先走一步。”
白子灝皺着眉毛看美蘭:“什麼意思?”
美蘭看了玉蓮一眼,然後低了頭。
白子灝不再多問,邁步就往戲園子裡衝。玉蓮和美蘭急忙追了上,希靈則是落後一步,不遠不近的跟着她們走。園子裡的人都認識白子灝,萬萬不敢擋他的路,於是他長驅直入,直接便闖進了後臺。
希靈這時第一次見識戲園子的後臺——前臺那麼光輝燦爛,後臺卻是逼仄凌亂,空氣又熱又潮,滿含着黴味和汗味,薰得人要掩鼻。戲班子從上到下都是男的,此刻一個個野調無腔千姿百態,而金寶和個年輕的小生相對而立,正在談笑。忽見白子灝來了,她當即一愣,張了張嘴,卻是沒能發出聲音。
她沒出聲,白子灝也沉默,只對她一勾手指,然後率先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