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快點，就要開始了。”
大會堂中，伊瑟爾法師塔，符文學派的法師們呼朋引伴，慕名前來聽講。
在入場的時候，初級助教迪倫特好不容易纔找到自己座位所在的區域，就見幾名曾經的同學，現在一起駐塔的好友在裡面招呼着。
其中一名戴着眼鏡的女生迪嘉麗還頗有抱怨的樣子：“怎麼現在纔來。”
“抱歉，現場人太多，差點迷路了。”
迪倫特抹了一把汗。
“你小子，準是又捨不得手頭上的實驗，臨到頭了才跑來，算了，快點坐好，這次可是難得的機會。”
“是呀，大家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羅蘭先生究竟是怎麼創造出那麼些天馬行空的成果嗎，這次或許終於有機會一窺究竟了。”
“真是羨慕呀，要是我也能有那麼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的成果就好了。”
……
同一時間，艾蘭堡。
“羅蘭那傢伙，居然都跑到伊瑟爾開講座去了！”
宛如中世紀古堡的房間內，辛妮婭猶自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喃喃自語着。
她早早就購買了收看直播的資格券，眼看着時間已經差不多要到10點整，連忙墊起枕頭，半躺在牀上，以精神冥想法進入到了連接魔網直播所需的專注狀態。
頓時間，她的腦海裡面彷彿出現了一個虛幻的環形大廣場，足可容納10餘萬人的巨型空間出現。
一個碩大的講臺赫然出現在前方正中央的高臺上，幾束明亮的燈光照映。
周圍坐滿同樣藉助魔網精神鏈接此間的法師同行，呈現出半虛半實的灰白人影，看起來倒是有種幽靈的感覺。
那是衆人精神在此間顯現的投影，據說運用了霍米爾法師塔所帶來的虛擬現實技術。
……
天空之城，涅維斯，歐託多克斯會館中。
加洛，歐克塞亞和一衆對賽里斯語共研會深懷敵意的學派成員們也早早準備好，各自安靜冥想，進入專注狀態。
隨着一陣如同深陷睡眠的恍惚，精神沉浸在黑暗之中。
等到各自緩緩睜開眼睛，已然是如同夢境的所在。
加洛看到了前方的巨大空間中，人影幢幢，不斷顯現。
正所謂“認清楚自己和對手，就算戰鬥一百次也不會失敗”，他們這一次也是正正經經的買票入場，打算好好聽完這次講座再說的。
結果登錄魔網，進入直播室，看到滿堂的虛擬人，不由得皆是面色一黑。
這次講座直播，可不是面向大衆開放的，它只服務於奧術界和駐塔法師的羣體。
這人氣，遠比預計之中還要更旺啊。
……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
在這裡，大家都只能隱約看到周圍的朦朧人影，並無辦法分辨身邊具體是誰。
但這種地方本來也不是交給他們交流互動的，正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在講臺上。
主持人已經在那裡進行宣講，按照奧術講座的標準流程向衆人介紹着這一次現場直播的諸多內容。
最後，基本的情況介紹完畢，他飽含激情，朗聲說道：“現在，有請賽里斯語首席權威專家，甲骨文，金文及賽里斯拼音方案創始人，晨星獎得主……羅蘭先生！”
掌聲雷動間，羅蘭走了上來。
得益於前世也曾作爲優秀學生代表經常登臺演講，他對這種事情還是頗有經驗的，即便面對臺下上萬觀衆，以及魔網在線的十萬人，依舊意氣風發，毫不怯場。
“諸位來賓，法師閣下們，大家好。
非常榮幸受到伊瑟爾法師塔的邀請……”
一番場面上的客套話，交代來此訪問以及進行講座的由來。
這些衆人或多或少都有所聽聞，也並不怎麼關心，所以很快就略過去了。
很快，開始進入正題。
“今日我在此間想要談及的主題，是歷史文化底蘊和語言之間的關係。
作爲符文學派的奧術師，以及將言語，姿勢等法術成分作爲重要施法要素的法師，大家對於語言學想必都是精通於心。
推及於外，在座諸位以及生活在這亞特大陸的每一位，日常生活也離不開言語和文字。
但在此間，我想要問大家一個問題，那就是，語言到底是什麼，它的本質，究竟應該如何來定義？”
衆人聞言，並無疑慮，很快就有在現場的人給出了準確的答案。
“是意義！”
羅蘭微微一笑，道：“沒有錯，就是意義！”
“語言本身只是一種工具，語言學則是研究這種工具的學科。
歸根結底，它和它們所關聯的成果，都是其所指向的意義。
我們通常所說的語言，廣義上來說，包含了言語和文字，但無論是從最初的結繩記事，壁上作畫，還是各民族，國家，物種所創造的語言，本質上都是爲了承載意義，傳遞信息。
如果一種語言，它不能夠承載意義，傳遞信息，那麼它便沒有存在的必要，故而我們又可以認爲，語言是承載意義的容器，此即所謂文以載道！”
寬大的講臺上，羅蘭以鏗鏘有力，不容置疑的語氣，下了這個定論。
從符號化的，象徵化的契約，立象盡意，文以載道，到文言文，再演繹到現代所用的白話文，漢字和其所構成的文章也經歷了漫長時間的螺旋發展。
總體趨勢是越來越接近於口語化，文字和語言結合在一起。
但其本質是不變的。
無論微顯闡幽的經典，還是車軲轆話的口水文。
不過是容器大小，材質的不同，承載的意義多寡而已。
他稍微緩了緩，在現場和線下諸人或若有所悟，或飽含期待的表情中，繼續說道：“請注意，這裡所指的傳遞包括了情境和時空的轉移，這從語言的易境性可以得到體現。
但易境性並不是語言的本質，也不是唯一的能力。
我們假設有那麼一種精通精神類魔法的生物，能夠依靠各自意念在族羣當中傳播信息，它們的族羣同樣也有創造語言的可能性，進行某些方面的取代，而文字更加重要，它是音聲的固化，可以跨越時空，凝結文明的成果。”
在作出了這些鋪墊之後，“文以載道”便成爲了羅蘭這一番演講所立下的論點。
然後，羅蘭開始更加深入闡述：“既然如此，語言應該用來，能夠用來承載什麼意義，傳遞什麼信息，又或者說，要載什麼道，成爲了重中之重。
我們從法師的角度，當然不難得出結論，是爲了魔法化的符文，咒語，以及密文，秘印種種，爲了施法！”
說到這裡的時候，羅蘭心中也不由得暗自吐槽。
說真的，法爺們可直接乾脆多了。
魔法就是他們的“道”。
一種語言好不好，全看魔法化成果，其他都是虛的。
“和直接的心靈感應不同，語言的輸入輸出接口，在於口耳相傳，在於眼睛的閱讀，所以又可以劃分成爲前語言思維，語言思維，超語言思維……”
這些東西對於前世藍星而言，只是本科級別《語言學概論》內容，但卻堪稱是學科成果的精華，對於現場諸多魔法文明的法師們，也是足以帶來一些小小震撼的新知識。
大部分人都意識到了其中蘊含的價值，下意識的屏息靜氣，愈發專注。
羅蘭在這裡所提及的思維、心理和語言之間的關係，包括母語干擾，語言表達水平等等，無不證明，語言所能承載的道理是很有限的，這是語言的侷限性。
這可以解釋很多類似於“此時無聲勝有聲”、“言不盡意”、“無以言表”等等現象。
釋迦牟尼講法，尚不能盡其意，唯拈花一笑，迦葉覺悟。
簡而言之，聰明人都懂。
不懂不是聰明人。
但語言學家不能止步於此，還要結合心理學、思維意識等奧術原理，弄明白爲什麼會存在這種侷限性，又應該如何突破這種侷限性。
羅蘭道：“我們先來說說文字。
除盲文是靠觸感，帶有魔力的符文是靠精神力共鳴等特殊方式之外，絕大部分自然文字都是依靠字形來表達，所以它的形狀和筆畫是可供辨識的依據……
這也就是最初的文字，來自於象形的原因。
賽里斯六書之中，其四爲造字之法，包括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象形是最直接，最原始的方法。
再說說言語，拋開魔法化的咒語不論，聲音傳遞，出得口脣，入得耳中，必然也受到自身思維的影響，存在一定的信息干擾和損失。
我們姑且可以認爲，這就是不同魔法語言存在共鳴率差距的根本原因！
同一個人，同樣的思維活動和表達能力，排除掉當時情境和情緒波動等等干擾因素的影響，只看語言之間的差異性，得出的承載和傳遞信息的能力，就是魔法意義上的共鳴率基準！
但無論如何，語言和文字本身，也包含了施法者所能認知的一切。
語言本身就是魔法，這和高魔低魔或者能量，規則無關，它所關聯的，是我們智慧生靈思考活動之中所迸發出來的一切，是精神本我的體現！
個體如此，羣體的領域，便可以稱之爲文明的體現了。
所以，我認爲，它們所承載、傳遞的那個道，就是文明本身！”
在這一刻，羅蘭把言語、文字、思維意識、智慧成果、文明種種，都一統起來了。
他自身也在感慨，前世藍星所不曾出現過的內容，現代語言學所無法突破的關鍵，也呼之欲出了……
“所以，我們要突破語言本身的侷限性，更進一步與瑪那和天地規則共鳴，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道’的大小，也即是文明的餘裕！
正如一個人，學識和閱歷越豐富，精神世界的餘裕越強大，便越容易鍛鍊自己的表達能力，或者用一些精準生動的詞彙來承載自己所想要傳遞的信息。
受衆水平太低，導致‘曲高和寡’的影響另當別論。
面對一樣事物，下城區的平民百姓，可能僅僅只能用一句‘我草’之類的粗俗詞彙來表達。
敵人來了是我草，自家房頂被大風颳跑是我草，孩子他媽偷人了同樣還是我草……”
說到這裡的時候，滿堂鬨笑。
但仔細想想，還真就是這樣。
千言萬語，無從表達，絕大多數下城區的平民百姓欲語忘言，也就只能用單調重複的詞彙來表達了。
“當然，有的時候，這跟學識無關，純粹是有些東西無以言表，只能把千言萬語總結成爲一句話……”
羅蘭在這裡小小的打了個補丁，防止某個學派的槓精擡槓。
“對於生物個體而言，因受性情，興趣，出身背景，生活習慣等等影響，這種關係並非嚴格對應，甚至因爲超語言思維的緣故，一些高智力羣體會表現出木訥寡言，內秀於心的現象，可見表達能力和精神世界的豐富程度並不呈現絕對的正比關係。
說不定，一些沉默寡言的法師朋友，其實是參悟的道理太大，語言這種工具難以承載。
而如我這樣在臺上誇誇其談的傢伙，其實是內在空空，隨口敷衍呢？”
衆人聽到，不由得會心而笑。
當然沒有人會這樣覺得。
“然而……”
羅蘭突然話鋒一轉，嚴肅起來道。
“個體因受各種偏差影響，可能存在這種餘裕和語言豐富程度不一致的現象，羣體卻不存在！
一個國家，亦或者說，一個文明，包含着千百萬億以計的個體，無數能人志士，輝煌成果在那裡，歷經數千年滄桑，風風雨雨之中過來……
單從統計學上的概率而論，也將把那些個體偏差的因素影響力降至極低！
除非概率學上的大數定律錯了，否則的話，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
大數定理是概率論與數理統計學的基本定理之一，在這個奧術的世界裡，當然也是成立的。
衆人聞言，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的確是如此。
如果把文明比作一個個體，那麼它的“學識閱歷”這些東西越豐富，“精神世界”也越豐富。
它的表達能力就會越強，語言工具也越趨近於完美！
反過來也可以說，語言工具不夠優秀的話，是無法承載足夠多的知識和信息，助益文明發展的。
就好像魔法世界的各種魔法……
拋開魔法不論，在歷史發展的過程當中，一個文明往往會有越來越多精準表達的詞彙和華美的詩詞文章出現。
各種各樣的文學著作，共同構築龐大的集體智慧成果！
哪怕言語和文字只能承載其中一二分，1萬的1%是100，1億的1%是100萬……
以此類推，充裕的精神餘裕，也將構成一個完備而自洽的小世界！
這……就是文明的投影！
羅蘭圖窮匕見，把自己的結論拋了出來。
“所以，敵人來了是黑雲壓城，房頂掀跑是茅屋爲秋風所破，孩子他媽偷人是綠了……
這些種種，若有餘裕，必有共鳴！
我認爲，僅憑語言和文字，便能夠秉持架空主義學派所崇尚的虛構創作理念，演繹出一個又一個瑰麗奇特的架空世界。
奧術界中，從來都不乏有人探索造夢或虛擬現實一類的魔法，貴寶地伊瑟爾學派就是其中的典範……”
聽到這裡的時候，衆人不由得一驚，旋即便是各有不同的反應。
“原來如此，羅蘭先生也支持和同意我們學派的理念！”
“難道今後賽里斯魔法體系也會誕生出夢境領域的法術嗎？”
“他準備倒向架空主義學派不成？”
歐託多克拉斯學派衆人更是皺緊了眉頭。
“無論是爲抒情，說理，還是單純的展現自己想象力，以言語和吟誦，歌唱，以文字來寫文，作賦，都是一種創作。
諸多文體，究其根本，都是現實世界的投射，這和做夢也有着一定的共通之處。
我所運用的創作方法，得益於自身所擁有的知識和靈感，根據現世的相關規則推演虛構出來……”
“這不就是我們伊瑟爾學派的‘夢境推演法’嗎？”
“羅蘭先生果然也是咱們架空主義的人！”
“架空學家的勝利……”
伊瑟爾衆人暗喜。
在這一刻，他們也終於明白羅蘭先生爲什麼會擁有那麼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也終於明白，他的成果是從何而來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他的精神能量擁有豐厚的餘裕，而這種餘裕，顯露於外，就成爲了那些奧術成果。
歐託多克斯學派中人面色凝重，沉默無語。
而另外一邊的貴賓室中，露妮芙絲陪同國王王后等王室成員一起觀看，卻是滿臉笑意，讚賞不已。
“這種特質，確實是難得的天賦呀！”
羅蘭繼續道：“久聞伊瑟爾符文學派的夢境能力大名，然而夢境也需要依託於這些精神力量和現實映射的成果來搭建，我將在此正式開啓一個‘夢迴賽里斯’的系列工程項目，誠邀各方同仁志士以及對賽里斯學派有所興趣的法師朋友共同參加！
這一項目，本質上是以我所創作的‘無魔小說’《賽里斯演義》爲依據，委託伊瑟爾法師夢境化所營造出來的夢境世界……”
伊瑟爾法師塔所擁有的夢境能力，是一種來源於伊瑟爾符文的奇異力量。
之前羅蘭也說過，言語和文字的輸入輸出接口，是口耳，是手和眼睛。
但是語言魔法化之後，產生的符文和咒語不同。
它們都是能夠直接觸動精神力的存在。
頂級的語言魔法化成果，比如精靈語、龍語之類衍生出來的符文和咒語，共鳴率高達95%以上，已然是具備一定的“心靈感應”、“意念傳輸”能力了！
這是魔法文明所獨有的發展路線，如果換成科技側，大概就是腦機接口一類。
羅蘭認爲，那是可以挖掘“前語言思維”和“超語言思維”的關鍵，更大程度上實現文以載道的關鍵。
而恰好，夢境、潛意識一類的精神活動，與此息息相關，如果能夠藉助伊瑟爾學派的夢境能力把這些方面的成果串聯起來，必然可以在伊瑟爾學派和賽里斯學派之中構築起一條真正互通往來的橋樑。
露妮芙絲聽到這裡，立刻也就意識到羅蘭之前所說的“賣個關子”所指的是什麼了。
她嘴角微微翹起，開始對羅蘭所提及的“無魔小說”《賽里斯演義》感興趣起來。
“無魔小說？”
“這是什麼東西？”
“不清楚，大概是類似騎士小說或者魔法小說的超現實主義小說流派吧……”
小說是架空學家並不陌生的東西，也是語言發展到了一定階段之後的必然產物。
之前羅蘭推出的記事刻辭和卜辭，給這個世界帶來了賽里斯語敘事的萌芽，而驚鴻一瞥的《詩經》，也展現出了詩詞歌賦的成果。
那麼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誕生，也該有所萌芽了。
那是華夏文明歷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羣星璀璨的時期，對後世兩千五百多年擁有着深遠影響的許多學派，思想，都能從中尋找到根源。
小說因是小道，不爲世人所重，但在整個文學史上也有一定的地位。
羅蘭曾經思考過，應該如何解決系統性的搬運和抄書證道的問題。
如果全部都遷就魔法世界，過分本土化，比如強行把“羌人”和“羊頭人”，商王祭祀鬼神和魔法世界的宗教信仰種種攪和起來，未免失其本意；
而另外一個極端，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行硬抄，則容易被人質疑和攻訐。
就好比魔法師穿越到了藍星，也得假借魔術表演的名義來使用魔法……
他打算利用小說、故事這些作爲容器，承載自己搬運的歷史文化土壤！
你以爲我在寫小說，講故事？
其實我寫的是真實的世界，記錄真實的歷史！
有了這種容器之後，搬運效率大大提升，將來若再有什麼成果，也可以隨時從中取用，就不再有無根之木之虞了。
這種“容器”，可以承載近乎一切的東西，也將會是他用來文以載道的基礎！
無論是想要記錄的事物，傳達的情感，承載的知識，還是別的什麼東西，都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轉移過來。
什麼，裡面的東西太逼真，不像是假的，懷疑真的存在那麼一個文明叫做賽里斯？
謝謝你，這是對一名小說家最大的褒獎。
“文以載道……
《賽里斯演義》……”
加洛似有觸動，冥冥之中的傳奇天命，令他感受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威脅。
“這東西，是他的載道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