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八十

誰都沒料到言旭會一聲不吭的坐上了前往四川災區的志願者專車,當大家收到短信時,她已經在路上了。瞞着父母,瞞着老師,瞞着我。

從社長辦公室出來,幾個好朋友都在等我們,我和範良,立下軍令狀,申請前往災區進行特殊時期採訪報道。社長起初死活不肯,禁不住我和範良軟磨硬泡,加上其他媒體已經先行出發……

“難道您不想看到我們的報紙也有從地震前線發回來的報道嗎?上邊署名本報特派記者!”我按着寬大的辦公桌:“社長,您知道在突發事件面前,記者就是拿着筆桿的戰士!”

社長挨着皮椅看我們一會,無奈的搖頭,一邊在申請表上簽字一邊說:“還戰士呢,你們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就行。這次出去不同以往,你們自己知道什麼性質。”

安璇沒有多交代,只將一隻U盤遞給我,略略看了一下,裡邊分門別類存着各個媒體的報道、所有能在網上查到的四川酒店地址電話、旅社、電子地圖……師姐抱着我說等我們平安回來給我們擺宴洗塵。

略略收拾行裝,主要把採訪設備帶齊全,考慮到災區停電,我和範良給所有小型電子用品多買了兩塊電池,他開玩笑的問我這個算不算戰略物資,能不能申請報銷~

閃存卡,U盤,手機電池,移動硬盤,錄音筆,數碼攝錄機,我一件一件塞進大揹包。給爸媽打了電話說這幾日安排出差,沒敢說是地震災區。衣服沒有必要多帶,那兒估計無法洗澡。出門前我將維尼熊寶寶抱進衣櫃讓它躺好,親親它和它說再見。

從C城到汶川全程約1450公里,我們計劃先坐火車到成都,但四川的鐵路幾乎全線癱瘓,和報社領導磋商,最終決定派車走貴陽重慶線,再轉戰成都汶川。

我從來沒有坐過這麼久的汽車,只覺得天亮了又黑了,天黑了又亮了,言旭的手機已經打不通,不知是停電還是停信號……沿途許多車輛紛紛自發趕往災區,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都相互給予幫助,我和範良各自感慨,大國自有大國的好處,哪兒出了緊急情況,人力物力都能及時供給。

“辭職書都批下來了,你幹嘛還申請去災區?”我坐在車子後座被顛簸得有氣無力。

範良摸摸自己鬍子拉碴:“想去野外只是因爲野生動物更需要關注,現在去災區也是因爲災區更需要幫助。”

還真押韻~

我想,沒有到過地震災區的人永遠都無法想象當前的情形是如何驚心動魄——觸目所及一片廢墟,廢墟里,全是屍體……

災區已經很難讓車輛通行,我們在統籌處報道,領了臨時工作證,略作休息便立即前往災難現場……雖然幾乎每一處,都是災難現場。

壁頹垣中蔓延着哭聲,哀號聲,大型的起重器械完全不夠用,人們用身體支撐巨石以搶救倖存者。我和範良越走越心驚,你可以想象嗎?接連不斷的餘震,危房處處,凌亂的碎裂的四肢,新鮮的陳舊的血跡……孩子的書包,零散得面目全非的過去……當煙塵混合着血液腐朽的味道被雨水潤溼了撲面而來,我難受得蹲在地上乾嘔,範良擰開一瓶水遞給我,我擺擺手,任何東西都無法停止的恐懼……和悲涼。

採訪過程中,我們遇到一支從特重災區轉移出來的民衆,由於多處路段毀壞嚴重,車輛無法通行,人們只能跟着救援部隊沿着山路艱難行走,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揹着他的女朋友,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隊伍最後,他的額頭和手臂都有傷,衣裳上血跡斑斑,幾個救援人員想幫他揹人,他只是固執的搖頭,也不說話,抿着脣向前走向前走。

走得越遠大家越沉默,那個女孩在他背上就像睡着了一樣,只是她再也不會動,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也不會叫他的名字。他揹着她,這是最後一段路了。以後再也無法牽着她的手,再也無法看到她的笑……

摸摸脖子上的紅玉,這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當初逸羽爲我戴上這枚玉石時誰都不曾想到曲終人散的別離。看着身旁倔強的揹着女孩行走的大男生,生死離別都無法分開他們。那麼又是什麼分開了我們?時間?空間?地震海嘯災難疾苦?都不是。甚至不是家人朋友社會任何人。

分開我們的,是我們自己。

當天晚上我和範良在空曠地臨時搭建的新聞工作區發回第一篇稿子,和大多數同行一樣,我們選擇了激勵人心的畫面,災難已經讓人經歷太多,陳述的同時更需要鼓勵。安璇給我打電話,交代一切以安全優先,如果能夠找到言旭,彼此相互照顧。

附近的救護區不時傳來淒厲的□□,連日奔波疲憊卻難以入睡,我蜷在睡袋裡想起某天看到的句子,對自己好點,因爲一輩子不長;對身邊的人好點,因爲下輩子不一定能夠遇見!

我以爲會很輕易的遇見言旭,沒想到各地來的志願者這麼多,一撥又一撥,還有新聞工作者、醫護人員,我們只能一邊探索最契合的新聞眼一邊儘可能聯繫。災區的每一個瞬間都值得報道,每一個畫面都有切膚之痛,我們的責任是選擇最能反映現實也最能打動人心的片刻。

在災區的第三天上午,終於接到言旭電話,她和一組同學在離我們不遠的小縣城,但高山阻路且多有塌方,大家正在等待救援,我對着電話大聲提醒她要遠離危房,她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不知是否信號問題。我們不得已,匆匆掛了電話。

我和範良分頭打聽前往這個小縣城的救援組,中午,驟雨初停,我們跟隨救援工作組前往言旭所在的重災區。同行一位電視臺記者跟我們攀談,這個時候說營救,更大程度上是去清理現場和發放救援物資,已經六七天了,存活的機率逐漸轉微,可當我和範良輕聲談論時,旁邊一位小夥子開了口:“我們是去救人。地震雖然好幾天了,但餘震不斷,天天都有新增受災羣衆,我們的戰士在救災時,也犧牲了好多人。”

他的外衣上寫着某消防部隊,薄薄的陽光映在他年輕而疲倦的臉上,自有信念堅定人心。範良舉起相機,咔嚓留下剪影。

“小松樹,快長大,綠樹葉,新枝椏,陽光雨露哺育它,快快長大,快快長大。”脆脆的童聲在沉悶的天空下微揚,一羣小精靈般純真的孩子圍坐在草地上唱歌,小的只有三四歲,大的也不過□□歲。

“唱得真好!”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女生看着像他們的老師,雖然背對着我們,可我聽得親切無比,他鄉異地,這條笨魚怎麼就敢自個兒跑來,只聽她繼續說道:“還有哪位同學會唱歌?教教老師嘛~~或者跳個舞也行。”

孩子們都哈哈笑起來,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站起來大聲說:“老師,我媽媽會唱小白船。”男孩說着低下頭:“但是她不見了。”

“藍藍的天空銀河裡,有隻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遊玩……”言旭也站起身,邊唱着曲子邊走向小男孩,她半蹲在他身邊,輕輕摟他在懷裡:“你叫小南,對不對?小南的媽媽一定是去幫助別人了,大家都要乖乖的,不能走散,老師相信過不久,爸爸媽媽一定會來接大家的。”

她柔軟的聲音輕易吹散了孩子們的不安,就像沉沉的烏雲中間探出羞澀的暖陽……

範良調整鏡頭焦距,連拍幾張,引起孩子們的注意,紛紛叫嚷着跑過來,言旭放開小男孩,緩緩起身,她輕輕挽起一縷散落的長髮,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看我對她展顏歡笑。

“你什麼時候成老師了?”傍晚時分,我和她坐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範良和她的同學去領晚餐。

“來了好幾天了嘛。開始只是和同學們幫忙搬東西,把空投下來的方便麪礦泉水分發給災民,前兩天我們發現有兩個小朋友在廢墟里哭,頭上就是搖搖欲墜的危房,把我們都嚇壞了,趕緊帶回來。”美人魚抱着我的手臂眨眨眼睛繼續說:“我和另外幾個女同學商量了一下,救護工作我們不在行,陪小朋友聊天倒是合適的,我們在救助中心附近安頓下來,分別派了工作,我負責帶他們唱歌做遊戲,其他同學也有負責他們吃飯睡覺的,也有聯繫家長的,救助中心的同志也會把走散的小朋友送到我們這兒。”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揉眼睛,我這才留意到她的下巴似乎尖了不少。

“才幾天不見,就瘦成這樣……”我在包裡掏了塊救急用的巧克力,遞給她。她接過來並不打開,只緩緩的說:“哪裡吃得下,他們那麼可憐,我看着好難過……”她的聲音哽咽了,拽着巧克力吸吸鼻子,範良掀開簾布走進來,看到言旭掉眼淚,滿臉尷尬又急忙走了出去。我和言旭對望一眼,噗噗笑起來。

晚上睡通鋪,就是大帳篷裡邊橫躺兩排人,女生全在一個帳篷,男生在另一個。

我本就認牀,這樣的夜,更是輾轉不成眠。言旭也睡不着,我們選了最邊邊的位置,她伏在我身邊說悄悄話,一路行來諸多不易,滿身疲憊感慨萬千。

靜靜的躺了會,我也輕聲說:“你怎麼突然就跑來了,也不跟大家說一聲,不知道我們多着急麼。安璇和師姐每次給我打電話都問找着你沒!”

“你來C大采訪獻血的時候我同學就說了啊,聯繫好車輛就來。我當時就決定了來的。只是怕你們攔着,不好說。”

“小壞蛋!”我捏捏她鼻尖。

“你……想我沒?”她的氣息很近。

“你先告訴我,那天晚上,你灌醉我之後在我耳邊說了什麼話?最後那句話。”

“灌醉你?誰灌醉你???”她的聲音略略揚起來,帶着點調皮的語氣。有人咳嗽幾聲,她趕緊縮着腦袋吐吐舌頭。

“告訴我嘛。。你給我蓋了被子,我記得。然後你說了句什麼?”實在好奇。。。

“我說……即使有這麼一個人出現,比你疼我比你愛我……他也不是你。”美人魚的臉蛋必定紅了,雖然夜色太深,我看不清。

“還有呢?這句我聽到了。可我記得後邊還有一句。”

她沉默一會,探出手在毛巾被下拉拉我的手,輕柔而堅定:“我要的是你。”她的話暖暖的拂在我臉上,一直暖進我心裡。我反手拉着她的手,摸到我項上紅繩:“你幫我一個忙,好麼。”

“嗯。”她輕輕回答。

“幫我把這枚紅玉,取下來吧。”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帳篷裡的年輕人們都起身各忙各的,言旭和同學們繼續“災區幼兒園”的偉大事業,我和範良一邊採訪一邊力所能及的幫忙。

“怎麼少了幾個孩子?”中午飯一過我就納悶的發現少了人。

言旭也搖搖頭,遠處奔來一個人,看見孩子們就衝言旭疊着聲嚷嚷:“那邊一個廠區家屬樓,還有生還者,你這裡的孩子有幾個都是那個廠區的孩子,都在那邊呢。”

幾個大的孩子一聽,急忙都往來人的方向奔,我們攔也攔不住,只好把剩下的小朋友託其他幾位同學照顧,範良回救護中心搬救兵,我和言旭匆匆追着孩子們跑。

“媽媽……爸爸……你們在哪呀……”站在倒塌的斷牆下聽到孩子們的哭聲,心裡一陣一陣難受,廢墟里散出陣陣惡臭,兩個穿着制服的救援者還在努力搬動大磚塊。

“小南!!!”言旭顫着聲音喊得我頭皮發麻,我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昨天聽她唱歌的小男孩正站在廢墟中,聽到聲音轉過頭來:“老師,我媽媽,嗚嗚嗚,我媽媽在這裡……”

“小南,你不要動,老師馬上就來。你別動。”言旭想爬上倒塌的宿舍樓,救援者在我們上頭也大聲喊:“別上來,這裡危險,別上來!!!”

言旭已經手腳並用,我跟在她旁邊和她一點一點往上蹭,突然感覺全身都晃了晃,我抓緊手邊可以抓到的任何東西,有些慌神,範良的吼聲在身後傳來:“小樽,言旭,快下來,餘震,餘震!!!”

孩子們的哭聲喊聲尖叫聲織成漫天大網,我看着言旭在我跟前抓住小南的胳膊往外甩,條件反射伸手去接,哪知重心不穩我和小南一起往後摔,隆隆的轟鳴聲在我們耳邊咆哮,回過神時我和小南已經在範良的懷裡……言旭呢?

“小旭!!!”我跳起來,顧不得身上哪裡疼痛,在漫天灰塵裡張望:“小旭!!!”範良拉住我不讓我上前,我使勁推開他,扒着鋼釺石塊又往上爬,我終於相信電視裡演的都是真的,人在此時會失去理智,只想找到她找到她找到她。。。

等餘震過去我們找到言旭,已經是幾個小時後……

“小旭……”我趴在磚石堆裡摸摸她的臉,暖暖的微弱的呼吸。我想她只是暈了過去,所以不和我說話,大塊的天花板壓在她的腿上,範良繼續回去搬救兵……

言旭醒來時我以爲她會像書裡描寫的一樣開口就問小南怎樣,哪知她只是轉轉眼睛望着我,我也俯身望着她,過了會,她又沉沉的閉上眼睛,我拍拍她的臉:“小旭,別睡,別睡。。。”

“我不睡。”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好疼,我只是想休息一會……”她似乎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是不問……

救援組商量了好幾個方案,該怎麼把言旭弄出來,砸是不可能的,現在還不知道她傷得多重,天花板會帶動傷口,而且未必砸得開,起重器械又無法運送到位,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我的心越來越慌。

天色漸漸暗下來,範良給我們送上來一瓶水,一包方便麪,他說醫療組的人過來了,等下送吊瓶上來先給言旭輸液,道路搶修,起重設備明天一早可能會到。

我們都只是聽着,言旭不插話,我也不插話。範良又去探聽消息,我守在言旭身旁,廢墟下燃起火把,周圍一片火光。

擰開礦泉水瓶時發現蓋子是擰鬆過的,我喝了一口,再含着一小口,俯下身,含着言旭的脣,喂進她嘴裡。

離開她的脣時竟然看到她臉上淡淡笑容,我也陪她笑,她說:“這是你第二次,這樣吻我。”

“嗯。”我應着,心裡酸酸的疼:“第一次,是在海市蜃樓,聖誕節的夜,你送我一場雪。”話未說完,眼淚已經一滴一滴落在碎裂的石壁上。

她又笑了,視線離開我的臉,望向我們上方的夜空,她輕輕的輕輕的唱:“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爲註定那麼少……”

作者有話要說:別砸磚頭!別揍我!我保證本文不是悲劇。正劇,正劇。。。

看到好幾位朋友祝悠揚節日快樂,也祝小樽節日快樂……還能說是什麼呢,暖在心裡的謝謝。

昨晚想更的,但考慮到昨晚是聖誕節……今天更吧。別擔心,快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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