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愛 冷王貴婿
隨着秦之遙的離開,船艙裡頓時安靜下來,晏回看着嵌入艙門近一半的令牌,眉毛挑起來,艙門是木製的竟然沒有一絲碎裂的痕跡,可見司空玥的內力有多深厚。
牀榻上響起司空玥幽冷的聲音:“要本王把他叫進來,讓殿下看個夠?”
晏迴心頭一跳,連忙轉過頭來,只見司空玥已經一改慵懶的姿態,從牀上坐起身,微垂的長睫掩住些許沉冷的眸光,可是即便這樣,晏回依然覺出強烈的壓迫感。
晏回閃着眸略作思考,說道:“那日我誤傷宮微瑕,宮微瑕性命危在旦夕,所以我纔會請司空灝前來南疆診治,而且,這樣一來,王爺也可以在不損失一兵一卒的情況下,助司空睿重新登基。”晏回一邊說,一邊觀察司空玥的反應。
出乎晏回意料的是,司空玥聽了解釋,不但沒有消下火氣,薄脣反而抿得更緊,臉部的線條顯得更加冷硬。
“皇太弟說夠沒有?若是說夠了,現在開始和談。”司空玥不容違背的口氣說道。
晏回眉頭深皺,對於司空玥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還是很頭疼的,本以爲司空玥攻打碧瀾江是爲了引自己前來,這樣看來難道不是?擡手揉着太陽穴。
司空玥看一眼晏回,不留情面地說道:“離軍擊潰碧瀾江的防線不過是時間問題,只要本王一聲令下,日落之前就能拿下碧瀾江,南疆若是失了碧瀾江這個天然屏障,離亡國也就不遠了,不知殿下要開出什麼條件交換?”
晏回的心情越來越沉霾,司空玥對感情的事隻字不提,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是因爲自己之前的行爲讓他心灰意冷?想到這一層,晏回覺得一陣心慌,同時也感到氣惱,想要拂袖而去,然而腳上像生了根一般,眼睛定定地看着司空玥,說不出一個字。
司空玥垂着眼瞼,也不看晏回,索性輕輕撩起被子翻身下牀,邁着悠緩的步子走到桌前,鋪上一張紙,拿起茶壺往硯臺裡注了些許茶水,想要研磨,鳳目忽而閃動,擡頭瞟一眼依然僵立在牀邊的晏回,道:“過來研磨。”命令的口吻。
晏回很想負氣不理,但是轉念一想,現在自己有求於他,姑且看一看他開出什麼條件,邁步走到桌前,低頭看一眼黑漆漆的硯臺,裡面還漂浮着兩片茶葉,若是以往,晏回一定會細心的揀出來,不過今日心情太差,執起墨塊研在碎茶葉上,幾下便混成墨色。
司空玥一手提起狼毫,一隻手攏起雪白的袖子,筆上蘸飽墨汁,在紙上書寫起來,每一個字皆是鐵筆銀鉤,字體硬朗灑脫,然而晏回沒有心情欣賞司空玥的字,他的心緒因字裡行間的內容而動盪不安。
白紙黑字寫着:南疆若希望離朝撤軍,必須做到以下十點,首先必須解散軍隊,從此南疆朝廷不許養一兵一卒。第二,南疆國君每年要親赴大離進貢朝拜。第三,南疆必須同意離朝派來監國常駐,監國手中掌兵,負責保衛南疆皇宮安防。第四,南疆皇族不許與除離朝之外的國家聯姻。第五……
晏回的心突突突直跳,胸膛起伏不止,這是被氣的,司空玥欺人太甚!南疆皇帝形同虛設,被離朝以監國的名義軟禁起來,甚至還要切斷南疆與別國的聯繫,這和滅掉南疆有什麼區別!
司空玥洋洋灑灑寫了八條,寫到第九條時,司空玥閃了閃眸,勾着脣道:“先寫這些,剩下的本王想到再補充。”說着,筆撂到筆架上,將紙遞給晏回。
晏回的臉都氣白了,看都沒看司空玥遞來的紙,更沒去接,聲音裡帶着怒意:“不必看了,南疆絕不答應!”
司空玥挑眉,頗顯語重心長道:“殿下可要想清楚,雖然這些條件損害南疆皇族的利益,但是若是可以阻止一場戰爭也是值得的,難道殿下忍心南疆百姓流離失所?”
晏回看着司空玥顯得高傲的態度,彷彿他一句話便能定一國生死,不禁更加惱火,但是惱火歸惱火,晏迴心中清楚,司空玥完全有高傲的資本,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住火氣,緩聲說道:“這些條件太苛刻,請王爺斟酌。”
司空玥將晏回忍怒的模樣看在眼中,眸珠微轉,語聲也變得緩和:“看在你我過去的情分上,酌情不是不可以——嗯,這樣吧,南疆以後每年的進貢不用增加,維持原樣就行了。”
晏回一口氣沒喘勻,噎在喉嚨裡,胸中怒火更盛,殺人的目光狠狠瞪着司空玥。
司空玥卻不以爲意,斜睨着晏回,說道:“怎麼?殿下不滿意?那本王就愛莫能助了,請吧。”說完一攤手,轉身向牀榻走去。
眼見着高大的身影遠離自己,晏回想也沒想衝口而出:“等等!”一個箭步衝上去,伸臂擋住司空玥的去路。
司空玥收住腳步,冷淡的目光看向晏回。
晏回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只覺得心底裡的痛楚一波強似一波,可是自尊不容他拉着司空玥表露出脆弱,略側開臉,儘量避開司空玥冷漠的目光,腦中飛速運轉,既然司空玥不念舊情,他也只能來一個緩兵之計,“王爺,此事事關重大大,請容我回南都同皇兄商議。”聲音有些僵硬。
司空玥深眸看着晏回,嘲諷道:“商議?皇太弟不是想來一個緩兵之計吧?”
晏回將司空玥譏誚的表情看在眼中,不禁惱怒地矢口承認:“是又如何?我只是不想看到兩國兵士爲了王爺一己之怒,而無辜餵了江鯉!”
司空玥聞言面色不變,口氣依然冷淡:“殿下既然不肯簽下和談書,那麼請回吧。”
晏回胸膛起伏,銀牙緊咬着脣瓣,身體微微顫抖,想不到他竟這般無情!心中疼痛難抑,同時在那一刻下定決心,抽出腰間的匕首,一字一句道:“司空玥,今日你若是攻佔碧瀾江,你我如同此發,從此一刀兩斷!”
說話間,晏回抓起自己的一股頭髮,手起刀落,擡手將斷髮甩在司空玥的前胸上,司空玥吃疼,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按住打在胸前的斷髮,晏回看着司空玥的眉梢抖了一下,雖然不解,可是此時他在氣頭上,未加在意轉身便走。
司空玥低頭看着胸前斷髮,熟悉柔滑的手感讓他不願鬆開手,冷硬的面容不由碎裂,看着晏回走到艙門處的背影,忍不住出口:“司空灝不會白白救人,你又答應了他什麼條件?”
晏回收住腳步,司空灝不提條件幫他救人,這一點他也感覺奇怪,可是聽司空玥質問自己,心情還是不舒服的,這讓他想起在京中被司空灝脅迫的情景,頭都沒回,冷冷說道:“這個無需肅王擔憂,司空灝自願幫本殿下。”說完,手握向艙門把手。
“自願?”司空玥對晏回冷淡的口氣不以爲意,眸珠微轉着道,“本王就不信他不要你身上任何東西,就肯幫你救人!”
晏回強壓住的怒火騰地燃起來,心中有了一個認識,原來司空玥對自己這般不假辭色,是因爲拈酸吃醋,驀地轉過身,冷眸怒瞪着司空玥,氣鼓鼓道:“王爺以爲人人都像你一樣,時刻不忘從本殿下身上討便宜?他沒有提出任何條件,也沒要本殿下的任何東西!”
眼見着司空玥的面色變了幾變,抿着脣靜靜無語注視着自己,晏迴心中暗爽,嘲弄道:“哦,對了,他是要過本殿下身上之物的。”如期看到司空玥眸光一閃,一副期待下文的表情,晏回勾着脣角道,“他要了本殿下的血,但是卻是爲了救宮微瑕,哼哼,讓王爺失望了。”
司空玥臉上閃過一抹沉思,司空灝要下晏回的血果真是爲了救宮微瑕?這番說辭看上去無懈可擊,但是他總感覺詭異,看一眼晏回說道:“晏回,你若肯把司空灝交給本王,本王別無二話,立刻撤兵!”眼見晏回雙眼冒火,司空玥補充道,“本王知道你將他請去南疆也是爲了保護他,本王保證不傷害他。”
晏回愣住,胸中怒氣被驚異取代,他竟然看出這一層!不錯,以司空玥睚眥必報的個性,司空灝敢在他昏迷期間假意爲他療毒,又以此脅迫自己,殺了司空灝都是輕的,而且,他已看出司空玥有重立司空睿爲帝的打算,所以,他才藉機將司空灝招到南疆。
變幻不定的眸光看着司空玥:“你說的不錯,雖然之前他屢屢相逼,但是那些年他待我如親人一般,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有難而坐視不理。”
司空玥顯然對晏回講的話嗤之以鼻:“親人也會同牀共枕相擁而眠?晏回,你太天真了!”
晏回聞言怒火再次燃起,雖然司空玥說的事實,但是他也無法容忍司空玥以那樣的口吻說出來,怒極反笑:“既然肅王嫌棄晏回,晏回無話可說,今日與一別再不相見!”說完轉身就走。
司空玥劍眉緊皺,只見晏回的身影在艙門前一晃,緊接着艙門砰地一響,船艙裡轉瞬間變得空空蕩蕩,司空玥的心也不由一空,不假思索大步走向艙門,然而走出去幾步,腳步猛地停住,他此番攻打碧瀾江,並非因爲吃醋針對晏回,相反他是想警告宮微瑕,不要爲難晏回做什麼南疆的皇帝,同時也是爲了對付司空灝,所以他纔會對晏回不留情面,不希望晏回動搖自己的決定。
可是現在,低頭看着手中柔韌的髮絲,是不是他的想法太過簡單?晏回與南疆同氣連枝,若是爲了讓宮微瑕改變打算,付出的是與晏回決裂的代價,他反而得不償失,手攥緊斷髮,每到關於晏回的問題,他便總是這般猶豫難決。
這時候,艙門從外面推開,拂風走進來問道:“王爺,秦將軍命令撤兵,說是您的意思。”
司空玥沉默。
拂風的目光看向司空玥手中的斷髮,心中頓時瞭然,道:“既然王爺已經決定,屬下下去安排撤兵。”
司空玥看着拂風即將離去的身影,忽然深眸閃動,問:“拂風,你久在南疆,對南疆毒蠱一定有所瞭解,有沒有一種毒蠱需要用到別人的鮮血?”
拂風詫異的看向司空玥,毒蠱向來只用主人的鮮血餵養,最後才種入別人體內。
司空玥見拂風不解,解釋道:“這種毒蠱可能不是用來操縱受害者行爲的,也或許是用來控制受害者的感情。”
拂風聞言手託着下巴思索起來,片刻後,忽然眼睛一亮,道:“聽說南疆有一種秘傳的蠱毒,就是從要被施法的人身上取血,不過已經失傳多年,我也是在南疆任左相時偶然聽說的……”
司空玥打斷了問:“這蠱毒叫什麼?”
拂風答:“此蠱名曰忘情蠱,將從要被施法的人身上取來的血經過處理,然後分十次餵給蠱蟲,十天後忘情蠱製成,再將此蠱種入要被施法的人體內,便能會終生忘記心中所愛。”
司空玥面容沉冷,毫不懷疑司空灝會用這種蠱毒對付晏回。
拂風何等聰明,看着司空玥變得嚴肅的臉,自然而然想到了晏回,眼中精芒閃動,試探問道:“王爺,我們還要繼續打嗎?”
司空玥看一眼拂風,十天製成蠱毒,現在若是阻止還來得及,可是,垂簾看向手中烏髮,即使他攻打碧瀾江是爲了救晏回,但是晏回的話擺在面前,他真能冒得起失去晏回的風險?
思索良久,仍然沒有答案,最後司空玥嘆息一聲:“容本王再想一想。”
拂風眉梢直抖,再想船就靠岸了,從來不知王爺也有這般優柔寡斷的時候。
晏回乘船回到碧瀾江南岸時,時間已過了午時,收到戰報:“離朝的軍隊已經撤回江口。”晏回不由舒出一口氣。
當自己心灰意冷走出艙門時,秦之遙便當着自己的面保證,就是拼上一死也會阻止肅王開戰,心中不是不感動,秦之遙不愧是他的第一好友,原本還忐忑秦之遙會爲此獲罪,現在看來,若是沒有司空玥的首肯,不管秦之遙如何努力,離軍也絕不會停戰,莫非是自己臨走時撂下的狠話起了作用?
下令:“碧瀾江從現在起進入高度戒備狀態,一發現離朝水師必須迅速出擊。”
四員大將齊聲應聲,經過短短一天時間,他們對晏回的看法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們的皇太弟殿下不但馬騎得好,而且有勇有謀,敢隻身前去敵船上談判,不費一兵一卒便退了離軍,雖然他們不知道離軍爲何撤退,還是不影響他們對皇太弟殿下的崇拜。
晏回發出命令後,又在江岸上視察一圈,見南疆軍隊雖然死傷慘重,但是依然整備有素,看來宮微瑕對南疆水師沒少下功夫,心中牽掛宮微瑕的傷勢,日落西山之時,晏回飛身躍上戰馬。
打馬跑出去十幾丈遠,發現四員大將也上了馬緊緊跟隨,晏回眉頭皺起,方纔他視察之時這四個人便跟在自己左右,勒住馬繮繩,調轉馬頭掃一眼四個人,道:“現在離軍壓境,徐將軍又身負重傷,你們留下來守衛碧瀾江,本殿下一個人回南都便可以了。”
四個人面面相覷,臨走是韓子儀親口叮囑,要他們貼身保護皇太弟,他們也不想這樣,但是丞相的話他們不敢違拗呀。
晏回不悅道:“你們是聽丞相的話,還是聽本殿下的話,嗯?”聲音氣勢充滿威勢。
四個人着實爲難,眼瞅着晏回打馬揚鞭,身影消失在煙塵的盡頭,陳鍾叫來一隊輕騎,吩咐騎兵長:“跟上皇太弟殿下,務必隨身保護!”
夜色漸深,一隊輕騎緊追着一騎,直奔南都而來。
四更天時,一行人馬抵達皇宮,宮門前,騎兵皆拉住馬繮,只有領頭第一匹馬,馬背上之人一刻未停,打馬直衝入宮門,一直來到內廷,在宮微瑕寢宮門前,才拉住了繮繩。
馬尚未停穩,晏回已經翻身跳下馬,快步走進寢宮,守在宮門前的侍衛宮人皆沒有人阻攔,朝一陣風般從面前經過的人影恭敬行禮。
寢殿殿門口,黎德手執拂塵守在殿門外,一眼看見晏迴歸來,離老遠便雙膝跪地,口中說道:“奴才拜見殿下,奴才替陛下謝謝殿下解了碧瀾江之難。”
晏回頜首,離軍撤退的消息已經傳回了皇宮,腳步停在黎德面前,問:“陛下醒過來了?”
黎德回答:“陛下醒來了。”說話間,黎德一向平板無波的臉上現出一抹喜色,幾乎是帶着笑說,“今日一早,陛下便醒過來,只是身體很虛弱,只能進些米粥,常常時睡時醒,現在睡着呢。”
晏回點頭,又問道:“司空灝還不知道離軍對南疆開戰吧?”
黎德答道:“還不知,奴才遵從殿下吩咐,已吩咐宮人不許走露消息。”
晏回再次點頭,眸珠微閃道:“他可問起過本殿下?”
黎德答:“今日一早,他救陛下醒過來,走出殿門時問起殿下,奴才說殿下上朝主持朝議去了,便想引他去偏殿用膳休息,可他執意要爲陛下親手熬藥,奴才拗不過,只好帶他去御膳房,直到晚飯前,他熬製完藥汁,便匆匆來到陛下這裡,並且遣退宮人,單獨爲陛下診治。”
晏回聞言一皺眉頭,司空灝向來心高氣傲,除了爲自己熬過藥,從沒聽說他爲別人親手好過藥,如今破天荒爲宮微瑕熬藥,這不禁讓人心生疑竇,看來^H小說?只有等宮微瑕醒來,再詢問今晚喂藥時詳細的情形,吩咐黎德:“陛下若是醒來,立刻通知本殿下。”
黎德應:“是。”
晏回這才邁步向外走去,沒走兩步,就聽寢殿內傳來虛弱的召喚聲:“是無暇嗎?”
晏迴心頭一動,宮微瑕醒過來了!
黎德朝門裡叫道:“啓稟陛下,是皇太弟殿下,陛下要現在見——”黎德的話只說了一半,眼前清風拂過,晏回的身影消失在門裡。
寢殿裡的光線有些昏暗,殿內只亮了一盞宮燈,龍牀上的人看得不很真切。
隨着舒緩漸漸靠近的腳步,充鼻而來藥味越來越醇厚,晏回在龍牀前停住腳步,藉着昏暗的光線打量龍牀上平躺的人,面容蒼白沒有血色,雙脣呈極淺淡的粉色,呼吸細微低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斷掉,晏回暗暗蹙眉,宮微瑕的情形還是不容樂觀。
“你好些了?”沉默了一會兒,晏回率先出言。
宮微瑕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視着晏回,聽到晏回問起,似乎纔回過神來,說話之前,臉上先露出一個笑容,原本黯淡的雙眸因這一笑生出了光彩:“皇兄完全好了,無暇,莫邪他們都對皇兄說了,是你在危急關頭請來司空灝爲皇兄診治,其實在你心裡還是有皇兄的。”聲音很是暗啞。
晏回眼皮輕跳,看着宮微瑕專注認真的模樣,一時間很不適應,不知該如何接言,只得岔開:“你渴嗎?我給你倒水。”
宮微瑕微笑道:“皇兄不渴,你坐下,陪皇兄說說話。”
晏回不禁遲疑,同宮微瑕一直處在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像這般和顏悅色談話的情況是極其少見的,不過他跟宮微瑕沒什麼好說的,問清楚司空灝喂藥時的情形他就走。
宮微瑕見晏回立在牀前沒動地方,身體費力的向牀裡挪動。
晏回挑眉,看來宮微瑕是執意要留自己,撩衣襬坐在牀邊,他便聽聽他要說些什麼。
宮微瑕始終注視着晏回,忽然啓脣:“這裡沒有外人,人皮面具先取下吧。”
晏回瞟一眼宮微瑕,只見他的眸光明亮透出別樣的神采,使得他的面容看起來多了幾分生氣,若是過去,自己一定會毫不客氣拒絕,但是現在宮微瑕處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擡手伸向耳後,將人皮面具取下。
清麗無雙的面龐顯露在外,宮微瑕深深注視着眼前的容顏,眼中的光彩比方纔更盛,緩緩啓脣:“無暇,你長得很像你母親,尤其是這眉眼,這嘴脣,簡直一模一樣。”聲音裡透出不加掩飾的眷戀。
晏回默默聽着,將宮微瑕熱切的表情收在眼中,並不覺得奇怪,宮微瑕那時年紀尚小,先皇后是他唯一的庇護者,對先皇后的感情定然深厚。
“當皇兄第一眼看見你時,就認出來,你一定就是當年被鎮遠侯帶走的宮無暇,事實也果然如此,你肯定想象不到皇兄當時的心情,皇兄激動得簡直不能自已。”宮微瑕滿含深情地說道。
晏回瞟一眼宮微瑕不似作僞的表情,暗翻白眼,那時他還真沒看出來宮微瑕有半分激動,倒是覺得宮微瑕在故意勾引司空玥,千方百計引自己誤會,忍不住嘲諷:“陛下表達激動的方式很與衆不同。”
宮微瑕聞言輕笑出聲,看着晏回頗顯惱火的表情,含笑道:“當時,包括你在內,誰都以爲皇兄要對你不利,皇兄自然不忍辜負你們的期待。”
晏回瞪一眼宮微瑕,他倒會強詞奪理!他留自己不會是想同自己鬥嘴吧?想到宮微瑕方纔提起有事同自己講,不客氣地說道:“陛下有事請快點說吧,晏回兩夜未睡,剛從前方回來,正困着呢。”
宮微瑕的笑容不禁加深:“無暇,謝謝你保住了碧瀾江,司空玥雖然鐵血無情,但是對你還是留情面的,你可以善加利用這一點,但是不要將感情過多投入在他身上,畢竟你是南疆皇室唯一的皇子,今後還要納后妃的,繁衍後嗣,不能跟一個男人攪在一起。”
晏回眉頭皺起來,對宮微瑕的話本能的排斥,再次不客氣出言:“宮微瑕,別以爲我請司空灝救了你的命,就認同了南疆皇子的身份,我救你,是爲了讓你繼續做你的南疆國君,從此晏回與南疆再無干系。”
此言一出,牀前的氣氛瞬間降到零點,宮微瑕的笑容僵在臉上,看來自己估量的果然不錯,那麼爲了先皇后的遺願,爲了南疆,他就必須狠下心腸。
牀上的人好一會兒沒言語,晏回的目光瞥向宮微瑕,只見他脣邊緩緩勾起來,現出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邪氣笑意,晏回不禁心生警惕,宮微瑕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好,無暇,方纔是皇兄說錯了話。”宮微瑕認錯態度很是誠懇。
晏回卻覺得後脖頸冒涼風,第一次聽到宮微瑕跟自己認錯,不欲多留,簡短說道:“陛下若無其他事,晏回先告退了。”說完,便要起身。
宮微瑕眸光一閃,快速伸手拉住晏回,叫道:“等等!”動作幅度大了些,聲音也急了些,牽動着周身隨之疼痛,口中咳嗽不止,手卻依然緊緊握住晏回的手。
晏回眉頭緊鎖,低頭瞟一眼那隻形如雞爪般瘦骨嶙峋的手,冰冷的觸感令人覺得手的主人似乎要行將就木般,晏回的心不明所以的一顫。
宮微瑕握着晏回暖玉般的手,心神不禁恍惚,思緒飄回到十二年前,那時自己也是這般虛弱的躺着,握住她的手,想阻止她不要離自己而去,然而渾然一夢醒來,還是得到那樣噩耗。
晏回見宮微瑕出神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閃過一抹癡迷,心頭不禁惱火,擡手甩開宮微瑕,考慮他身體虛弱,晏回只用了兩分力氣,可即便這樣,宮微瑕還是隨着手臂下落的動作,疼得“噝”的倒吸一口涼氣。
此時,晏回已經站起身來,走出去兩步,身後傳來宮微瑕的聲音:“皇兄有事相求——”響起一串咳嗽聲。
晏回收住腳步,卻並未回頭。
宮微瑕好容易止住咳嗽,喘了兩口氣,道:“皇兄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雖然現在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這些年積下的病根絕非三兩日便能治好,司空灝也是這樣說的,皇兄的病若想徹底治癒,平時不能操勞,而且要選擇遠離塵囂有溫泉的地方休養一年,皇兄今日就想同你說這件事。”
晏回眸珠轉動,宮微瑕什麼意思?休養一年,不會是想讓自己幫他處理朝政吧?這怎麼行?他不會答應的!
宮微瑕注視着晏回的背影,長目裡精芒閃動,接着說:“只需一年,無暇,你只要代皇兄處理一年政務,待皇兄歸來之時,你便恢復自由之身。”
晏回皺眉,毫無商量的口吻道:“宮微瑕,你別白費心機了,我不會答應你的。”
宮微瑕並不氣餒,勾着脣角道:“皇兄這副身體若是不好好休養,將來也不會有子嗣的,到時候還要靠無暇繁衍後嗣。”
晏回一點不懷疑宮微瑕是在威脅自己,驀地轉過身來,竄動着火苗的眸子看向宮微瑕,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宮微瑕慘淡如紙的面容上時,心忽地一沉,宮微瑕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若是不好好調養,別說不會有子嗣,就連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難說。
“無暇,難道皇兄只提這麼一點要求你都不肯答應嗎?”宮微瑕的表情甚是委屈。
晏回着實爲難,一年時間!這跟坐牢有什麼區別?甚至還趕不上坐牢!
宮微瑕看出晏回面容鬆動,這早在他的預料之內,又說道:“離朝的皇帝說,若是按照他的方法調養,或許用不上一年。”
晏回依然皺眉,就是半年他也覺得難熬,忽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還沒有問,於是問道:“入暮時分,司空灝是不是來爲你送過藥?”
宮微瑕略一怔愣,沒想到晏回忽然轉移話題,長目注視着晏回,腦中飛轉,閃着眸回答:“是啊,離朝的皇帝說那碗藥,他足足熬製了整整一天,對皇兄的病情有利,皇兄喝藥之前連話都說不出,喝過他熬的藥,現在總算有力氣說話了。”
晏迴心中沉吟,難道是自己多慮了?難道司空灝親自爲宮微瑕熬藥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晏回還是百思不解,轉過身,邁步向外走去。
宮微瑕深沉地望着晏回的背影,低啞的聲音叫道:“無暇,明日你休息一天,後日早朝上,皇兄就宣佈由你暫掌朝政。”
晏回沒有答話,他還是沒有想好是否答應宮微瑕,他同司空玥的關係已經到了破裂的邊緣,若是讓他知道自己選擇留在南疆執掌朝政,即使只有一年,他認同自己的選擇嗎?
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寢殿門外,宮微瑕依然望着殿門的方向,臉上早已換成冰凍的表情,他要抓緊生命裡的最後一點時光,即使晏回將來怪他,他對先皇后也是問心無愧,想到這裡,宮微瑕的脣緩緩漾起笑意。
日上三竿,殿門外響起說話聲:“本相有要事稟告,還請離皇不要擋路。”
“朕的話從來不說二遍,不管你有天大的事,他還睡着呢。”
晏回被殿門外的說話聲音吵醒,倏然睜開雙眼,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恭立在牀榻前的四個宮婢,手中捧着臉盆和洗漱用具,殿門外又響起韓子儀捉狂的聲音:“這裡是南疆,不是離朝!再說你們離朝早在兩天前就——”說到這裡,韓子儀的聲音戛然而止。
晏回皺了一下眉頭,翻身坐起來,韓子儀險些說漏了嘴,司空灝還不知道他的皇位即將被司空睿取而代之,這件事,他必須親口告訴司空灝,不管他能不能接受,都是大勢已去,他若願意留在南疆,他可以動用自己現成的權力賜封他,而且他救了宮微瑕的命,現在在南疆已經是地位尊崇。
爲避免事態鬧大,晏回命太監請兩個人進來,以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剛剛用手巾擦淨臉,司空灝便大步走進來,身上穿着絳紫色錦袍,舉手投足都顯出帝王的威儀,晏回暗暗嘆息,一會兒他該怎麼對他講?
司空灝身後跟着步履穩重的韓子儀,韓子儀穿着一身硃紅色官服,頭戴官帽,看樣子是剛剛下早朝。
“晏兒,你這一覺睡了一天兩夜,現在一定餓壞了,我已命御膳房去熬製進補的藥粥,很快便端上來。”司空灝人未到聲先到。
晏回愣了一下,他睡了兩個晚上?看着走到面前的司空灝,扯出一個笑臉:“多謝。”
韓子儀聽了司空灝一席話眼皮直跳,這個離皇真是把南疆當成離朝?倒是一點不見外。朝晏回行了一禮:“稟殿下,陛下臨走時有事情交代,所以請您去寢宮一趟。”
晏回眸珠轉動,現在交代是不是早了些?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啓程?”
韓子儀說話之前,先深吸一口氣:“陛下一會兒就要啓程。”
晏回再次愣住,腦海裡浮現前晚宮微瑕蒼白虛弱的樣子,他才醒過來兩天,這麼快就要離京?擡眸看一眼司空灝:“皇兄身體尚且虛弱,這樣便去了,恐生不測。”
司空灝的眸光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閃,看着晏回搖首道:“我的藥也只是暫時吊住他的命,若想康復,必須泡在以特殊藥物浸過的溫泉水中,若是順利不出一年,他便可痊癒。”
晏回聞言沉默,看來爲宮微瑕治療刻不容緩,可是,自己還沒有考慮好是不是答應宮微瑕。
韓子儀打量着晏回,眼中精芒閃動,對於宮微瑕要離京休養,他雖然心中難捨,但是想到一年後宮微瑕便可以痊癒,還是舉雙手贊成的,眼下只差晏回沒有表態,神情肅穆地說道:“殿下,陛下爲了南疆嘔心瀝血,身體纔會垮掉,殿下若是不肯替陛下處理朝政,陛下一定不會放心去休養,到時候陛下一樣性命不保,殿下也就白救了陛下一命,陛下出行在即,請殿下速下決心。”
晏回依然沉默無聲。
這時候,宮女端着托盤進入寢宮,將托盤上放的藥粥,點心和小菜一一擺在桌子上,司空灝走到桌前,擺手命宮人退下,端起冒着熱氣的粥碗,舀起一勺置於脣邊,溫度正合適,招呼道:“晏兒,不管什麼事先放一放,過來吃粥。”
韓子儀瞥一眼雙眼灼灼的司空灝,又打量一眼面無波瀾的晏回,暗暗想,不管晏回到底是不是斷袖,宮微瑕的病一年後就好,到時便無需晏回,想到這裡,韓子儀識趣地行禮告退,臨走時還不忘囑咐:“陛下還在寢宮裡等候,請殿下用過早膳務必過去。”
寢殿裡只剩下晏回和司空灝。
“晏兒,怎麼還愣着?過來吃粥。”司空灝催促道。
晏回看一眼司空灝,他的面容溫暖含笑,心情似乎很愉悅,晏迴心思轉動,他正好趁這個時機告訴司空灝離朝目前的局勢,邁步走到桌前,看着司空灝一笑:“玄鶴,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晏回說着坐下來,見司空灝將粥碗推給自己,只覺得面前藥香撲鼻,低頭舀起一勺,認出幾樣熟悉的藥材,“當歸,黃芪,還有紅棗。”不由一笑,眼睛看向司空灝,“玄鶴從什麼時候起也開始用這類普通的藥材?”
司空灝執起筷子,正爲晏回夾菜,聞言笑着答道:“別看藥材普通,貴在配比得當,快喝吧,涼了就傷胃了。”
司空灝言語之間,目光裡帶着濃濃的關切,如同一位溫厚的兄長,晏回容色微動,不禁想起多年前,司空灝也曾這般催促自己吃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低頭喝了一口粥,感覺粥裡除了有藥的苦澀之外,還有一股清透甘甜的花香,不禁讚道:“這粥的味道很特別,莫非玄鶴加了花瓣?”
司空灝看着晏回眉眼間自然流露出的笑容,心神一陣恍惚,答道:“說對了,而且不是普通的花瓣,這粥裡我還特意添加了雪蓮花的花心,不但健脾補血,而且也會令皮膚越來越白細。”司空灝說着,灼灼的目光從晏回的臉上滑移到頸部,晏回脖頸上的肌膚比臉上的面具還要光潔許多。
在司空灝不假掩飾的目光裡,晏回的眉毛幾不可查的輕微一皺,低頭喝了兩口粥,餘光見司空灝並未動筷,於是道:“玄鶴,你怎麼不吃,是不是南疆的飯菜不合你的胃口?”
司空灝注視着晏回,答道:“怎麼會?南疆的飯菜精緻香甜,是我剛剛吃過了。”
晏回眸珠微轉,試探道:“玄鶴,你覺得南疆如何?若是讓你今後永遠留在這裡,你,願意嗎?”
司空灝眸光變得深邃,深深注視着晏回。
晏回收住笑容,決定將事情和盤托出,語氣認真道:“玄鶴,其實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來南疆當天,司空玥便向南疆發兵,而且還傳信給齊王,要他——登基。”晏回的語速越來越緩慢,這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難以說出口,登上龍椅一直是他多年的夢想。
寢殿裡死一般安靜,晏回低頭看着面前的粥碗,他這樣做雖然是爲了保護司空灝,卻也是自私的,司空灝若是還當皇帝,不但司空玥那一關難過,而且他自己也會再次陷入之前的尷尬境地,所以他只能痛下決心。
眼前紫衣一晃,握住勺子的手被司空灝的大手包裹住,晏回怔了一下,擡頭看去,只見司空灝舉止從容,神情裡更是一片平靜,既沒有惱恨,也沒驚慌,晏回不禁愣住,“你——”難道他早就知道了?什麼時候?
司空灝將晏回的手緊緊握住,神情認真道:“晏兒,我來南疆之時便已做好打算,當皇帝也不過如此,還不及我做鬼谷谷主來得逍遙自在,我會留在南疆,同你一起守護它。”
晏回不禁一陣感動,自動忽略掉司空灝話語裡的別樣意味,暗想,他若看得開,事情就好簡單多了,眉眼含笑道:“好啊,一言爲定,而且,你救了宮微瑕的命,他一定不會虧待你。”
司空灝深深注視着晏回的笑顏,薄脣微啓:“晏兒,碧瀾江上的離軍你不必擔憂,我已經提前做好安排,不出兩日,離軍一定會撤退。”
晏回微訝,看着司空灝胸有成竹的模樣,忽然想到,司空灝雖然手中沒有了兵權,但是鬼谷的勢力卻不容小覷,心中擔憂,他想怎麼對付司空玥?
卻聽司空灝又說道:“晏兒,從此我們便在這裡長相廝守,不再分離。”語音裡飽含濃情,說完,執起晏回的手置於脣邊。
晏回聽在司空灝直白的話語,看着他出格的舉動,無異於平空驚雷一般,難道自己的態度還不夠明確?在手背觸上司空灝嘴脣的一剎那,晏回不着痕跡地抽出手,執起碗中的瓷勺,看來他有必要說清楚些:“玄鶴,我們雖然親如兄弟,但是畢竟只是兄弟,不可能永遠相伴。”說完,清眸看向司空灝。
只見司空灝眼中閃過一道凌厲,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晏回捕捉到,晏回周身不由滲出一股涼意,看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他還是沒打算放過自己?望着粥碗凝神不語。
“怎麼不吃了?要我餵你?”司空灝突然啓脣,聲音裡隱隱透出幾分沉冷。
晏回菱脣緊抿,深知司空灝絕不是說着玩的,舀起一勺粥喝下去,只感覺滿口的苦澀,卻沒有一絲甘甜的味道。喝完藥粥,時間已過了午時。
晏回獨自乘着轎輦前往宮微瑕的寢宮,司空灝說他氣血不調,去御醫院配藥去了。
宮門前的太監沒有進去通稟,而是直接請晏回進殿,晏回快步走進寢殿,原本他還在問宮微瑕的身體擔憂,但是,在見到宮微瑕的那一刻起,晏回的心情不由一鬆,兩天沒見,宮微瑕已經一改病弱無力的模樣,不但面頰紅潤,長目有神,而且此時正坐在推車裡,寶兒手扒着宮微瑕的衣袍,還在撒嬌。
“不嘛父皇,寶兒也要去溫泉谷,您就帶寶兒一起去嘛。”寶兒奶聲奶氣央求。
宮微瑕脣邊漾起了笑,拍着寶兒胖乎乎的小手,道:“寶兒若是聽話,父皇可以考慮帶上寶兒。”
“父皇,你說的真的嗎?”寶兒樂得蹦起來,招來菱妃責備的目光。
“父皇何時騙過你,和你母妃下去準備吧。”宮微瑕和煦帶笑地說道,長目卻已看向翩翩走來的晏回。
菱妃擡杏目看一眼晏回,轉身拉起寶兒的小手,柔聲道:“寶兒,隨母妃回宮裡準備,我們一會兒就隨你父皇啓程。”說完朝宮微瑕福禮告退。
寶兒拍着小手,樂得咯咯笑,轉過身時纔看見晏回站在面前,小眉頭皺起來,錯身之際,朝晏回做了一個鬼臉,晏回不禁挑眉,看來他被這小孩記恨上了,心中猜測,從寶兒的相貌看,同菱妃有七分相似,而且菱妃對寶兒關愛體貼,看來這孩子是菱妃的無疑,不過,寶兒的父親是誰?
菱妃領着寶兒離開寢殿,寢殿裡只剩下宮微瑕和晏回。
宮微瑕始終勾着脣,長目注視着晏回,“無暇,皇兄不在的日子裡,南疆就拜託你了,還有——”
說話間,宮微瑕從頸上解下一個灰黑色的什物,看着晏回表情嚴肅,“這是可以調動二十萬軍隊的兵符,皇兄從來不離身,今日交給你,你要小心保管。”將兵符遞向晏回。
晏回略一猶豫,自己最多也不過是暫時代理,宮微瑕沒必要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自己,目光看向那兵符,不過寸許,由黑鐵打造,上面雕刻着繁複的龍紋,看上去很是神聖。
“宮無暇,我還沒答應呢!”晏回不客氣指出。
宮微瑕對晏回的話不以爲意,繼續說道:“無暇,寡人需要靜心休養,所以兵符還是交給你代爲保管,你接下吧。”宮微瑕說話之間,中氣顯得越發不足。
晏回這才邁步上前,將兵符沉甸甸接在手中,指尖無意中碰觸宮微瑕的手掌,依然是冰涼頭骨,晏回不禁皺眉,目光看向宮微瑕,這才發現,他的面頰和脣雖然現出紅潤的色澤,但是和額頭脖頸上蒼白的顏色形成鮮明對比,顯然那是塗過胭脂的。
晏回的心不斷一沉,看來司空灝說的沒錯,他的藥只能暫時吊住宮微瑕的命,現在事不宜遲,他必須立刻前往溫泉谷調理,說道:“陛下準備妥當了?現在就出發吧。”語音裡透出焦急。
宮微瑕聞言不由勾脣,應道:“也好。”
擡手打了一記響指,莫邪和黎德在推車前現身,宮微瑕的目光落在黎德身上,長目微閃,啓脣道:“黎德,從今以後,你的主人就是皇太弟,你對待他要像對待寡人一樣盡心竭力。”
黎德微微一愣,看一眼宮微瑕,他的神情裡透出不容違背的威嚴,長目看向自己時帶着警告,黎德心念一閃,他是宮微瑕的死士,除非宮微瑕死,否則是不會另認其他人做主人的,應了一聲:“是。”
低頭走到晏回面前,語聲恭敬道:“主人,請受屬下一拜。”說完單膝跪倒在地。
晏回不動聲色看着跪在面前的人,宮微瑕只需交待黎德保護自己便可,根本沒有必要讓黎德認自己做主子,壓下猜疑,晏回略一擡手,“黎德不必多禮。”
莫邪這才悶聲不響推起推車,晏回黎德在後面相隨,幾個人出了皇宮大門,此時宮門前的文武百官已經等候多時。
恭立在大臣隊首的是韓子儀,依然是一身官服打扮,看見宮微瑕坐在推車裡,由遠及近行來,眸光不由加深,眼見着推車在第一輛馬車前停下,聽見百官山呼萬歲,韓子儀這才後知後覺地隨着衆臣跪倒在地,想到分別在即,心中不禁悵然。
宮微瑕移目掃視羣臣,低沉的聲音道:“宣旨。”
黎德邁上前一步,從袖子裡抽出聖旨,展開來宣讀:“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寡人自幼時登基爲帝,於今已有十五載,當年寡人年幼被奸臣欺侮,先皇后爲了救寡人性命慘遭亂黨屠戮,寡人深感先皇后之恩,一刻不敢懈怠,經過多年韜光養晦苦心經營,終於肅清亂黨重整朝綱,不負先皇后重託。然,現在身體每況愈下,寡人愈加感到力不從心,所以決定離京靜養,今日將皇位禪讓給皇太弟宮無暇,衆卿當似輔佐寡人一般,盡心盡力擁戴新皇……欽此。”
宮門前死一般寂靜。
晏回眉頭深鎖,宮微瑕的旨意裡明顯沒有指出一年之期,而且那晚只說是代理朝政,並沒有提到禪位登基,目光看向推車之上,只見莫邪已經從推車上抱起宮微瑕,邁步登上馬車,車簾隨後放下,莫邪身形一閃已經坐在馬車前。
車內傳出宮微瑕的聲音:“請右相送寡人一程。”
韓子儀聞言身體猛然一震,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馬車,一時間懷疑自己聽錯了,直到宮微瑕重複一遍,韓子儀這才確定,聲音微顫地應了一聲,從地上站起身,快步走到馬車前,撩車簾登上馬車。
莫邪揚起馬鞭,隨着一聲清脆的鞭聲,駿馬揚起四蹄順着大道跑下去,第二輛馬車緊隨其後,再後面,兩隊騎兵護衛緊緊跟隨。
直到此時,衆大臣才反應過來,跪在地上齊聲高呼:“恭送陛下,願陛下康健,早日歸來!”
然後,又齊刷刷轉向晏回:“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聲如山響。
晏回菱脣緊抿,隱隱感覺被宮微瑕算計了,想去追上馬車,然而腦海裡閃現宮微瑕蒼白無力的面容,心中涌起一抹複雜。
南都熱鬧的街路上,馬車隊伍不疾不徐前行。
車廂裡,宮微瑕身若無骨一般懶懶地靠在座椅裡,手支着下巴,長目微闔,韓子儀則在對面正襟危坐,眼睛一瞬不瞬注視着宮微瑕。只見方纔還是一張神彩煥發的容顏,現在看來已經闇然無色,心中詫異,暗想,或許是因爲車內光線原因。
宮微瑕忽然毫無預兆地挑起眼皮,清泠泠的目光看過來,韓子儀眸波微顫,連忙移開視線,心快跳不止。
“子儀,我們君臣也快十年了,這些年來,多虧有你爲寡人出謀劃策,跟隨在寡人身邊,這份忠心寡人銘記在心。”
韓子儀的心一陣快跳,自宮微瑕掃滅兩王之亂,就再沒有這般親近地叫過自己的名字,臉上不由露出和煦的笑:“陛下言重了,陛下就是臣的天,不論時過境遷,臣只會一心爲您着想。”
宮微瑕頜首:“子儀,寡人走後,無暇就承蒙你多費心了。”
韓子儀微笑道:“這是自然,微臣一定盡心竭力輔佐殿下,直到陛下歸來。”
宮微瑕微微皺眉,瞥一眼韓子儀,加重語氣:“寡人的意思是從今以後,你都要忠心輔佐無暇,就像輔佐寡人一樣。”
韓子儀愣住,目光看向宮微瑕,見他面容凝重,不似說笑,心不禁一沉,故意不去探究宮微瑕話語裡的深意,堅持說道:“微臣會一直等待陛下康復,平安歸來的那一天。”
宮微瑕臉上閃過一抹冷色,長目不悅的眯起來,低聲斥道:“聰敏如你,難道也被寡人刻意作出的假象迷惑?寡人命不久矣,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韓子儀只覺得晴天霹靂一般,一股疼痛蔓延至五臟六腑,眼睛定定的看着宮微瑕,這才察覺,宮微瑕的面頰嘴脣是塗了胭脂的,終於明白,宮微瑕選擇去溫泉谷休養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想清楚這一點,韓子儀只覺得心好像破開一個大洞,森冷的風灌進來,眼前的人愈發模糊不清,口中吐不出一個字。
馬車還在前行,但是車廂裡的氣氛卻是令人窒息,宮微瑕似乎並不覺得如何,繼續交待遺言:“南疆皇室只剩下無暇一人,寡人既然將皇位傳給他,他就必須肩負起帝王的職守,即使他不肯斷了對司空玥的念想,后妃也是必須納的,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宜早不宜遲,必要時可以去說服司空灝,那日他在御膳房忙了一天,又向寡人討要蠱蟲,若是寡人沒有猜錯,他是要製作忘情蠱,不過他還在猶豫……”
韓子儀自始至終不置一詞,眼睛盯着車廂一角。
馬車在城門前停下,宮微瑕一直在說話,此時已經倦了,淡淡地看一眼韓子儀:“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子儀請回吧。”
韓子儀如若未聞,老僧入定般坐在座位裡。
宮微瑕眉頭輕皺,叫道:“子儀?”
韓子儀似乎這才如夢初醒般,雙眼恢復了焦距,深深看一眼面前的人,垂下眼瞼,不去探究心頭翻涌的百般滋味,低聲道:“子儀會按陛下吩咐的去辦,請陛下放心。”
宮微瑕頜首:“有勞子儀了。”聲音裡略顯不耐。
韓子儀依然僵坐在原處,眼見着宮微瑕的眼睛危險地眯起來,韓子儀心頭滲血,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宮微瑕心目中永遠只會是臣子,除此再無其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離座,彎着腰無聲挑起車簾,剋制住想回頭再看一眼宮微瑕的衝動。
“微臣告退。”韓子儀說完,邁步下了馬車。
耳畔再次響起清脆的鞭聲,韓子儀轉過身,怔然凝望,直到馬車遠遠地消失在城門外,韓子儀仍然定定地望了良久,身旁的侍從忍不住小聲提醒:“相爺回宮嗎?”
韓子儀沉重地點點頭,腳步卻沒有挪動半分。
夕陽西下,宮微瑕的馬車駛進南疆西部的一座小鎮。
先遣騎兵早已預訂好客棧,客棧裡的房客皆已清退,莫邪抱起宮微瑕下了馬車,進入一間上房,將宮微瑕輕輕放在牀上,夥計端進來飯菜。
另一邊,菱妃抱着寶兒下了第二輛馬車,顛簸了一天,寶兒已經睡着了,菱妃抱着寶兒進入另一間上房,安頓好寶兒後,命嬤嬤仔細照看着,轉身出了房間,走進宮微瑕的客房,反手闔上房門。
菱妃擡眸看向房中,房間里布置清雅,莫邪站在桌旁眼睛望向窗外,桌上擺的飯菜還冒着熱氣。
菱妃邁步走到牀前,只見宮微瑕闔着眼睛,似乎已經睡着了,不過仔細觀察,宮微瑕的臉色更加蒼白,呼吸低不可聞,整個人顯得了無生氣,菱妃纖眉皺起來,蓮步走到窗前,小聲說道:“主子體力不濟,一會兒等主子醒過來,你該爲他輸入真氣。”
莫邪聞言半晌不做聲,眼睛依然看向窗外。
菱妃不禁瞪起杏目,聲音高了兩分:“喂!莫木頭,你又發什麼呆?”
莫邪皺眉,轉過頭看一眼牀上,見宮微瑕沒有醒過來,這才鬆了一口氣,目光看向菱妃,低聲說:“你小聲點!主子他,他——”莫邪說到這裡,聲音卡在喉嚨裡,主子活不過這兩日,可這樣殘酷的話,即使冷血如他,也沒辦法說出口。
菱妃看着莫邪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禁愣住,他的神情裡透出悲涼和絕望,這是她與他相識以來從未見到過的,菱妃的心不由一緊,伸手抓住莫邪的手臂:“主子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你告訴我!”
莫邪的眼瞼低垂着,極低的低聲說:“主子沒多少時間了。”
菱妃聞言驚得不禁捂住嘴巴,身體搖搖欲墜,莫邪伸手扶住菱妃,菱妃如同柔軟的小草無力地倒在莫邪的懷中,淚如泉水般涌出來,莫邪同樣心酸,他也是在趕車時,聽到宮微瑕和韓子儀的對話,纔不得不相信,主子果然是時日無多!擡手撫上菱妃的背。
就在這時,牀上傳來宮微瑕清冷的聲音:“你們要親熱出去親熱,別在這裡打擾寡人安眠。”
一句話說得二人臉色齊刷刷一紅,身體幾乎是從對方身上彈開,莫邪擡袖子擦一把眼睛,紅着臉走到牀前:“陛下,夥計剛剛送進來飯菜,您現在用膳嗎?”
宮微瑕略一搖頭,問:“人準備好了?”
莫邪的身形微微一僵:“準備好了,是從御林軍裡挑選的,父母親人皆已不在人世,人絕對可靠。”
宮微瑕道:“很好,明日一早,你們便同他一起前往溫泉谷。”
菱妃剛剛擰了一塊溼手巾,走到牀前,聞言眼淚再次涌出來,紅着眼眶道:“主子,溫泉谷的溫泉極富盛名,或許能夠治好您的頑疾,您同屬下一起去溫泉谷吧。”
宮微瑕長目瞥一眼菱妃,道:“寡人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言。”
菱妃和莫邪的臉色皆是一黯。
宮微瑕又說:“你們到了溫泉谷後,只需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便可找一個因由離開,寡人已經在西秦爲你們置辦了宅地,你們隨時都可以過去住,不過,從此你們都要隱姓埋名,這裡裝着證明你們新身份的魚袋。”宮微瑕說完,將一張信封遞給莫邪。
菱妃已經忍不住哭出聲來,卻又怕唐突了宮微瑕,連忙用毛巾堵住了嘴巴,都說主子爲人心狠手辣,那都是對待敵人,主子待他們簡直太好了,不但撮合了她跟莫邪,臨死前,還爲他們設想得這般周到。
莫邪顫抖地雙手接過信封,痛聲叫道:“主子——”聲音如鯁在喉。
宮微瑕頗顯不耐的瞟一眼在牀前落淚的兩個人,不禁後悔,早知道便不爲他們置辦宅地,哭得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行了,寡人還沒死呢,去把那名替身叫進來。”
二人連忙收住眼淚,事實上他們作爲宮微瑕的暗衛,平時是從來不會表露情感的,更別說這般痛哭,低着頭行禮退出了房間,關上房門時,菱妃這才發現,手中還攥着那塊溼毛巾,暗暗懊惱,這是要爲宮微瑕淨面的。
莫邪帶着那名替身,再次回到宮微瑕的客房。
此時,宮微瑕已經坐起身來,後背倚在牀頭,打量站在牀前的那名替身,他的身形很瘦,同自己極爲相似,啓脣問道:“你是自願的?”
那人連忙雙膝跪地,回道:“小人是自願的,小人的父母親人死在亂黨刀下,陛下誅殺了亂黨,就是替小人爲父母族人報了仇,小人甘願自廢雙腿,做陛下的替身爲陛下分憂。”
宮微瑕頜首:“很好,你若忠心不二,寡人不會虧待你。”看一眼莫邪,“開始吧。”
莫邪領命,取來一張人皮面具和化妝用的畫筆粉黛,齊整整擺在宮微瑕面前,宮微瑕命那人坐下,那人只卑微地搭了一個牀邊,宮微瑕將一張人皮面具貼附在那人的臉上,一個時辰後,宮微瑕爲此人易完容,再擡目看去,面容同宮微瑕幾乎一模一樣,唯一欠缺的是,身上少了宮微瑕那股渾然天成的雍容和高貴。
宮微瑕眉頭微蹙:“還是有待琢磨,莫邪,教導他的任務交給你了。”
莫邪領命稱“是。”再次問宮微瑕,“陛下,現在用晚膳嗎?”
宮微瑕搖頭,默了片刻,吩咐:“抱寡人出去走走。”
漏斷更深,晚來風寒。
莫邪依命抱着宮微瑕來到馬槽前,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扶寡人上馬。”宮微瑕命令道。
莫邪略一遲疑,託着宮微瑕坐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這匹母馬性情溫順,平時,宮微瑕偶爾若是興起,便會騎着它在御花園裡走兩圈,因腿上有疾,所以從來不會快騎。
宮微瑕手拉馬繮,感覺一陣陣頭暈目眩,也不知是餓的還舊疾發作,勉強在馬背上坐穩,擡目望向北方,脣邊閃過一抹溫暖的笑意,擡手拉上披風的帽子,面容隱在風帽的暗影裡。
莫邪緊緊注視着全身上下隱在深灰色斗篷裡的宮微瑕,只見宮微瑕調轉馬頭,催馬出了院子,莫邪在宮微瑕身後緊緊跟隨,一直跟着宮微瑕出了客棧。
莫邪終於忍不住,道:“主子,不論您想去哪兒,請帶上屬下!”
宮微瑕拉住馬繮,回首看向莫邪,淡淡地說道:“莫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從此寡人不再是你的主人,你不必跟着寡人。”說完,宮微瑕一拍馬屁股,駿馬噠噠噠不疾不徐跑起來。
眼見着棗紅馬消失在寂靜的街角,莫邪猛醒一般,飛身形追上去,一直追隨着宮微瑕出了小鎮。前方是茫茫荒野,宮微瑕的身體幾乎靠在馬鬃上,雙臂抱住馬脖子,一路向正北的方向跑去。
莫邪看得心驚,邊跑邊叫道:“陛下,請等一等,屬下送您一程!”
然後宮微瑕如若未聞一般,頭都沒回,耳畔的叫聲越來越近,宮微瑕隨手扯下隨身的玉佩,揚手拋向身後,莫邪連忙閃身避開,玉佩砸空,碰巧落在一塊石頭上,發出一聲脆響,莫邪轉頭看去,只見龍紋玉佩碎成了四塊,莫邪驀地收住腳步。
馬蹄聲音漸漸遠去,莫邪想再次追上去,然而,目光看向碎裂的玉佩,腳下卻不能移動分毫,看着宮微瑕的身影最終消失在北路盡頭!
------題外話------
週一下午五點前若是沒有出結局下,就說明蛋撻卡文了,改在週二出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