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江月樓論戰

吳國,京口

時值暮春,大江浩蕩東流,兩岸青峰鬱鬱蔥蔥。

江中少見往來客船,沿江兩岸水軍的寨柵與碼頭處處糧積如山,兵器甲杖盈庫。

似有大戰在即,風雨欲來之象。

京口城中江月樓三樓正廳之中,有一羣人正議論紛紛。

只因北漢將興兵大舉南侵,吳國江山風雨飄搖,人心浮動。

衆人越說越心憂,正自躊躇難安,忽聞門外腳步聲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衆位賢兄好小氣,喝酒也不叫我宋演的嘛!”

一人推開門大步而入,言罷自顧自坐在劉勇之旁,拿起酒肉先大嚼痛飲起來。

劉勇笑道:“阿明哥,你這幾日又去哪裡快活去了?小弟我可是想找你喝酒,難尋其人啊。”

宋演未及答話,一人先道:“昌明,今日特邀杜先生在此,爲我等談述北軍南侵之事。你來的剛好,正想聽你有何高論呢!”

此人坐在上首,顯然是翹楚人物。他姓郗名暉,這場宴會正是他召集主持。

劉勇指着郗公子旁邊一位青衫文士,對宋演宋昌明笑道:“這位杜先生說北漢主蒲剛帥百萬大軍,不日南征,長江天險不足爲恃,大軍投鞭就可斷流。怕我大吳有亡國之危吶!”

一位公子哥,也姓劉,叫劉玉,佯笑着接話道:“昌明兄整日博錢鬥毆,哪有閒心管這些軍國大事?怕是巴不得北漢軍滅了江東,賭債就不必還了吧!哈哈哈……”

劉勇怒道:“劉玉,你小子懂個屁,阿明哥又沒欠你錢,你瞎說什麼?”

劉玉梗着脖子道:“瞎不瞎說,自有公論。劉勇,恐這京口城中也就你每日跟在他身後,奉若神明,比孝敬父母還用心。”

宋昌明不理會劉玉,也止住了劉勇,淡淡笑道:“這北漢主蒲剛南征,我也略聞一二。依我看來,北漢破滅,蒲剛身死,正在今日。”

衆人聞言驚愕不已,大都以爲宋昌明危言聳聽,譁衆取寵。

倒是那杜先生忍不住道:“這位宋公子,在下可曾聽錯?你說那北漢百萬之軍南征,蒲剛傾國之力而來,會身死國滅?”

劉玉道:“杜先生不必介懷,這位宋兄整日好發大言,睥睨世間英雄。狂悖不知輕重而已,不值一哂。”

宋昌明壓了壓劉勇臂膊,阻止他叱罵,仍從容笑道:“大凡軍國征伐,必定要內部齊心向外,使無後顧之憂。然則北漢數年間滅趙吞涼,使異族之人居於關中,將本宗同族分散各地。又對鮮卑降將皆委以重任。

“北方百姓苦於戰火不欲出征,朝堂之上將相文武都以爲不可連年大動刀兵,以征伐我大吳有道之國。北漢主獨排衆議,志驕意滿以爲天下輕易能平。往日東征西討,所向披靡之時必然能威壓衆人,一旦鋒芒受阻,北方士卒受困於南方水澤之鄉,必定衆叛親離。

“到那時,外有強敵迫後,內有鮮卑異族窺伺在側,百萬之軍羣龍無首,倒戈相向。試問蒲剛如何不身死國滅?”

杜先生面露難色,勉強應道:“北國朝堂之事,在下也僅略有耳聞,不想宋公子竟然知之甚詳。若果真如公子所言,倒也勝負難料。只是……漢主文韜武略,深得衆心,即使異族敵國之臣,皆優渥禮遇。懷柔撫遠,威望正隆。宋公子所言衆叛親離恐怕不足信吧!”

宋昌明一笑置之,自顧自飲酒而已。

上席郗公子正要搭言,話未出口猛聽樓下一陣腳步聲起,

吆喝着衝進來十數名身着玄色褲褶戎服,腳踩麻𪨗,頭戴平上幘,手提長刀的軍士。

爲首一人三十來歲,面容冷峻,環視一週,衆人無敢言語者。

來人用手指了指上首“杜先生”,喝道:“奉命緝捕敵國密探,拿下!”

十餘人一擁而上,將“杜先生”捉小雞一般提至門外。

杜先生急忙向郗公子呼救:“公子救我!在下冤枉,郗公子請在下來此赴宴,如何卻被當密探緝捕?”

郗公子名郗暉,本是前朝顯官之子,他家也曾是一流大族,“東牀快婿”就是祖父當年爲他姑母選親。

如今先父亡故,家族稍趨隱沒,故而在官場不甚如意。他索性辭官不做,在家鄉做個富家子。

此時見杜先生被擒,惶然起身道:“你等是何人所派?爲何誣我座上客人爲北漢密探,可有實據?”

爲首之人冷冷道:“奉冠軍將軍謝使君令,緝捕北漢國密探。如有阻撓者,以同謀論。”言罷,再掃視一遍在座衆人,轉身下樓而去。

以郗公子爲首皆目瞪口呆,半晌不發一語。

宋昌明起身,拍拍劉勇道:“衆位賢兄,在下先走一步。告辭!”

說完頭也不回離去,留下衆人或悵然若失,或恍然大悟,終究不能繼續扮名士風度,陸續散去不提。

江月樓大廳隔壁一小閣中,也有兩人飲酒閒談,年紀都在二十餘歲。一着水青羅衫,一着月白羅衫,頭上皆頂紗巾幘。

那水青衫男子年紀略長,皺眉恨聲道:“這幫楚子,果然如家父所言!聽聞大軍壓境,就蠢蠢欲動了。還有郗暉,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敢把北漢密諜請來妖言惑衆。”

那月白衫男子大約二十一二歲,眉目俊逸,風姿嚴整,輕聲笑道:“公逸兄,南徐州諸人想翻什麼浪花,一切還是盡在尊翁與兄掌握之中也。冠軍將軍算無遺策,區區幾個密諜,想亂我朝人心,無異癡人說夢。

“不過,方纔聽那宋昌明言論,此人似乎是個人才,竟與冠軍將軍所見略同,可惜……”

水青衫男子輕蔑言道:“寒門傖夫,哪裡真有什麼見識!必是哪裡聽了人家議論,來此賣弄罷了。”

月白衫男子也不再多言,笑着斟滿兩人酒盞,先自飲了一口。

水青衫男子道:“稚遠,家父讓我來此抓捕北漢國密諜,卻不准我追查郗暉之責。那北漢奸人無足輕重,抓來殺了也就是了。如果不能窮治京口楚子各家,這人抓與不抓又有何用啊!”

此人是冠軍將軍謝幼度之子謝慶,被稱作稚遠的名叫楊謐。

只聽楊謐道:“冠軍將軍值此用人之際,定是不願得罪北府軍各級將校,至於人心浮動嘛,本就在所難免。就連建鄴諸公都惶遽不安,何況京口?抓那北漢國密諜只是給他們一個震懾,令諸家勿得妄動,壞我軍國大事。”

那着水青衫的謝慶道:“理雖如此,可每念及太傅宵衣旰食,家父操勞戎機,而此等小人卻心懷二致,首鼠兩端。身爲人子孫,我恨不能將他們都抄家滅門。”

楊謐心中暗道:“你家太傅可未見宵衣旰食,反倒日日琴棋消遣,悠閒地很吶!”

但仍笑着拱手道:“謝家世代忠良,國之干城。謝太傅輔弼朝堂,匡正社稷,深得天下敬仰。子侄之中英傑無數!冠軍將軍更是爲國護邊,矢志抗敵。公逸兄年方及冠,一心爲父祖分憂,謐誠心感佩!”

原來這二人都是名門世族之後,家中父兄或爲朝中重臣,或爲一方守牧。

其時爲官首重門第,高官後人世代爲官,寒門庶族多受壓抑。

謝慶謝公逸謙遜笑道:“稚遠過譽了!在下如何敢與太傅、家尊相提並論。不過書生憤激之言罷了。稚遠乃先丞相嫡孫,俊逸非凡,才器過人,更深得太傅賞識。弘農楊氏四世三公之盛景,再現本朝當不遠矣。”

楊謐舉盞道:“不敢不敢。太傅此次令我來投家書,明日得了冠軍將軍回書便立刻歸京覆命。恐不能與賢兄多晤,甚爲遺憾!”

謝慶亦舉盞應道:“待到破了北漢軍,愚兄定要去京師與稚遠共敘舊情,同遊十日,哈哈……可好?”

楊謐應道:“一定,一定!”當夜兩人酒罷回府休息,不必細表。至於那被抓捕的北漢國“杜先生”,自有軍吏刑訊問罪,恐最終難逃一死。

第二日,楊謐去府中辭了徐州刺史冠軍將軍謝玄,出南門西行,車馬向京師駛去。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漸至南山、東山之間,此地廣袤平坦,田土肥沃,水網縱橫。

因而成爲北來豪族競相開闢耕耘之處,各家田莊別院鱗次櫛比,族人佃農多在此耕織畜產。

楊謐正在馬車中邊讀書邊讚歎田園風景之美,不覺想起江州陶公之後陶潛近作之詩: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詩中自有一股令人豔羨之情。他正在讚歎吟賞,忽聞遠處有叫罵之聲,雜有鞭笞喝辱之言。

待到行得近了,聽清那被打之人咒罵之聲,不覺大吃一驚。

楊謐忙令車伕上前,於車上大喝一句“暫且住手”,急匆匆下車來到人羣之前。

只見一所氣勢宏大的莊院之外,門牆東北角馬廄下邊,一人被綁於柱上,旁邊有四五名短衫小帽打扮的家丁僕伕。爲首一人三十多歲年紀,短鬚黑麪,正執鞭望着楊謐,方纔正是他在鞭笞被綁之人。

楊謐來到近前,言道:“我乃太傅掾、秘書郎,襲爵武岡侯。此人所犯何事,汝何故鞭笞?”

那黑麪短鬚家丁心頭一震,忙彎腰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名叫宋演,跟我家主人樗蒲博錢,常常賴賬……

“昨夜又來此廝混,我家主人不計前過,與他飲酒博戲。誰知他空口白舌,一文錢沒有竟然輸了幾萬錢。我家主人催他還錢,他竟耍起無賴。

“因此主人命小的將他綁在此處,整治一番。”

楊謐聞言笑道:“這宋昌明是我的朋友,你家主人尊姓高名?宋兄欠的錢我替他還了。麻煩通稟你家主人趕快放人爲好。”

那家丁面露十二分訝異,但哪敢與“武岡侯”多舌,只躬身答道:“我家主人姓刁,名諱小人不敢言於口中。宋演既是大人的朋友,我家主人定然慨然應允。請大人稍待,小人這就去稟報主人。”

說罷快步走入宅中自去通稟。

楊謐對侍從一擺手,早有兩人上前將宋演解縛下來,扶至近旁上馬石上坐定。

楊謐仔細打量宋演,只見他身高八尺餘,面色微紅,目光果毅。

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未續鬍鬚,頭戴皁巾幘,一身深綠單衣,足踩布履,寬膊蜂腰,長臂闊掌。

楊謐喜愛其儀表不俗,笑道:“昌明兄,昨日在江月樓中幸聞高論,心下仰慕!不意今日就得識尊顏。觀兄氣度,真乃世間英雄也!”

宋演拱手謝道:“多謝公子仗義相救!不敢請教高門臺甫?”

楊謐道:“在下楊謐,字稚遠。忝居謝太傅門下,日前來晉陵拜會冠軍將軍,恰巧昨日也曾在江月樓會友。惜乎只聞其聲未見其容。”

宋演見他謙遜有禮,也不再拘謹,轉而微笑道:“楊公子,承蒙錯愛。宋演不過無賴浪蕩子,市井小人。當不得英雄之名。”

楊謐道:“草莽間多有英俊,在下向來不以門第論人!昌明兄不必自損,他日風雲際會,兄定當揚名天下,建功社稷!”

宋演不免再三自謙。兩人正自言談頗歡,忽見院內匆匆出來一行人,爲首綺羅碧袍,紗巾絲履之人遠遠地就高聲道:

“楊大人!楊公子!不知公子光臨舍下,刁魁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楊謐轉身拱手道:“主人翁, 多有打攪,失禮失禮。”

刁魁再躬身施禮,笑道:“楊公子大駕蒞臨,寒舍蓬蓽生輝!快請進莊少坐,容刁魁略訴仰慕之情。”

楊謐笑允,與宋演一同入莊登堂。這刁魁是本地豪族,與兄弟諸人佔有良田千頃,貨殖無數。平日喜好結交江湖草莽,多與宋演往來。

只因昨夜酒醉,加之憤恨宋演素來賴賬不還,故令家丁將其鞭打出氣。

刁魁將楊謐請入上座,命人奉上細點、蜜餞、肉脯之屬,置酒招待。

賓主寒暄罷,楊謐笑道:“刁翁,昌明兄是在下朋友,聽家人說尚欠刁翁銀錢若干,今日就由在下替他還了罷……”

刁魁忙道:“哪敢讓公子償債!區區三萬錢…不值一提。公子尊口既開,賬就一筆勾銷了!昨夜酒醉,失言命人打了昌明兄弟,兄弟切莫放在心上。呵呵呵……”

宋演冷冷一笑,並未答言。楊謐道:“君子言而有信,刁翁不必爲難。在下絕無妄言。”

語畢一揮手,侍從之中自有人取出黃金三餅奉上。

刁魁勉強笑道:“楊公子真仗義疏財,豪擲千金。刁某慚愧!”

楊謐笑而不語。略坐少頃,偕宋演告辭而去。刁魁挽留不得,又恭送出院門,望車駕遠去才還。

刁氏一族雖家財億萬,但是在官場並無太大勢力,因而不敢得罪名門楊氏,只用心小意奉承。

如楊家這等名門望族,自也不將他鄉郡土豪放在眼裡。他卻不知日後滅門之禍,恰恰因爲這區區三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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