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光正亮,他也不敢闖入,便一直在附近徘徊。所幸大狐一弓進府之後並未出來。到了天黑時,有一位將軍乘馬歸府,然後府門立即關閉。
陸英從後牆翻入,尋到主人院中。他靈光一閃,又抓了一名府中侍從,換上他的裝束。假模假樣來到階下伺候,院中黑漆漆的,也沒有幾個人來往,是以並不擔憂被人認出。
誰料那將軍用過晚飯,吩咐人請大狐先生來此,同時命下人們迴避,任何人不得留在院中。
陸英知道二人肯定有所陰謀,便先撤出又從房頂折回,蜷在檐下靜聽。
只聽那大狐一弓道:“韓將軍,這幾日領兵攻打刁民堡壁,着實辛苦!在下候了一日,方纔等到將軍回來。”言罷乾笑兩聲。
那韓將軍笑道:“大狐先生,不必焦急。如今眼看長安城堅持不住,等本帥拔掉所有塢堡,再無人給城中送糧,那時這關中就是我們的了。”
大狐一弓道:“將軍國之柱石,一心爲主,可惜卻遠不如那高蓋受重用。高蓋統領大軍出征,連番損兵折將,趙主卻信任不減。反觀將軍,只能去打打塢堡壁壘,滅一滅刁民的氣焰。”
韓將軍微有怒氣,說道:“大狐先生不必相激,本帥既然同意了先生的計策,就一定會進行到底。只是如今時機未到,你說得那事幹系太大,還需耐心等待。”
大狐一弓沒好氣道:“韓將軍,兩個月前我讓你殺段衝自立,你說手中兵馬不多。如今有兵有權,你還說要等待,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等那段衝徹底控制關中,手下兵多將廣,你韓延順再無用武之地時,還辦得什麼大事?”
原來此人便是韓延順,帶兵攻破邵氏塢堡的便是他。那日他沒有露面,是以陸英並不認得。
韓延順緊張道:“我的先生,你小聲點!這種事豈能如此直白說出?”
大狐一弓無所謂道:“這是你家,院中下人都被攆出去了,你怕什麼?既然這般害怕段衝,當初爲什麼要採納我的建議?要不是你滿口答應,我又怎麼會冒險藏在阿房城中,希望與你共成大事?”
韓延順又道:“先生有所不知,高蓋不死,縱然我們殺了段衝,也難以掌控局面。如今鮮卑人都有不滿之情,想着打回河北去,不願在關中久住。再過些日子,等我想法拿下高蓋,利用衆人思歸之心,當可一舉定乾坤。”
大狐一弓道:“要除高蓋有何難!明日我去城外一箭便可射死他……”
韓延順忙道:“不可!若是你射死了高蓋,以後哪還有機會射皇……段衝必定嚴防刺客,再難尋到空當斃其性命。”
原來韓延順指望大狐一弓能刺殺段衝,是以對他百般忍讓。
大狐一弓道:“韓將軍,你統領大軍,要殺段衝何必一定需要在下發箭。當初不過一時之謀,豈可執着此道,不圖變化?”
韓延順躊躇道:“先生箭術通神,若是能一擊成功,豈不省了許多麻煩。本帥如果領兵弒主,此乃下下策,揹着這般名聲,還怎麼統帥羣臣?”
大狐一弓聽他說的有點道理,也便默認了此議。陸英在檐下暗暗冷笑,這兩個無恥之徒,一個陰險狡詐,專門幹些齷齪勾當,一個心存不軌,妄想弒主篡位。
若是西趙大權落在他們手中,定然比段衝更加不如。他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除掉大狐一弓。一方面自己與他有仇,一方面也算爲民除害。
自從朱琳琳被他射傷之後,
雖然只是皮外微傷,陸英也深深記在心中。只等有朝一日重逢,再加倍奉還。
誰知去年冬天,他又放冷箭射中自己,簡直是瘋狂作死。找了他幾個月也沒找到,竟然躲在韓延順府中。
陸英想等到大狐一弓獨自一人時,再出手擊殺。等了半夜卻聽到城中突然亂了起來。正在修建的宮殿火光沖天,城門處也有喊殺聲。
不一刻韓府親衛來報:“城中民夫作亂,燒了宮殿,正在攻打城門,企圖逃走。”
大狐一弓喜形於色,道:“將軍,天助我也!我這就去看看情形,若是方便,今夜趁亂取了高蓋性命,嫁禍於亂民,豈不妙極!”
韓延順道:“還需穩妥行事,切勿小不忍而亂大謀!”
大狐一弓哪裡聽他廢話,早急急出府而去。
陸英不管韓延順打算怎麼做,又從房頂悄悄溜到院外,尋路跟蹤大狐一弓去了城門。大狐一弓不知從何處牽出一匹馬,揹着弓箭隨趙軍騎士一路往南。
南門已經被百姓打開,此時有幾百人逃出城去。趙軍騎兵追來,從後揮刀亂砍,估計能活着的剩不下幾個。大狐一弓在城門口四處搜尋,企圖看到高蓋的身影。
陸英貼着城牆慢慢走近,來到他背後。正要出手,大狐一弓忽然警覺。回頭見是陸英,大驚失色,打馬便向城外逃走。陸英忙也搶過一匹馬,在後緊追不捨。
大狐一弓在夜色中策馬狂奔,也不管東西南北,有平坦處就走,遇到河流土坡便轉向。陸英跟在後面,他的馬匹明顯不如大狐一弓所乘之馬,被他越落越遠。好在曠野之中毫無遮擋,暫時丟不了目標。
跑到天明,兩匹馬已經筋疲力盡,速度漸漸放緩。陸英見胯下馬撐持不住,索性棄馬步走。他展開輕身功夫,追拼命跑了一夜的奔馬,竟比原來還快了幾分。
大狐一弓回頭觀察,看陸英越來越近,馬卻鼻息如雷,腿軟無力,也從馬上跳下,撒腿狂奔。兩匹馬不約而同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又跑了半日,大狐一弓逃入一片森林,借樹木遮掩玩起了躲貓貓。陸英忌憚他射箭,也不敢逼的太近,還留出五分精神暗暗防備。
大狐一弓帶着陸英兜圈子,忽而向左,忽而轉右,倒真像個狡猾的老狐狸。他跑着跑着,忽然腳下一陷,好像是踩中了陷坑。
陸英見他栽倒在地,抱着腳痛呼,還以爲他受傷極重。等陸英靠近二十步內,大狐一弓突然跪立起身,拔箭便射。
陸英忙閃身樹後,避過此箭。這招當年陸英對神樹法師用過,看到大狐一弓倒地,初時欣喜,隨即便想起往事。因而早有防備,不然必定又着了道。
大狐一弓見射他不中,立刻起身又逃。走到傍晚,大狐一弓體力微感不支,陸英卻毫無疲態,兩人距離越來越近。
夜幕降臨,陸英仍不遠不近跟在他身後,等待他徹底累倒,再與他計較。這人狡詐無比,切莫再被他所傷。
大狐一弓喘氣喊道:“陸真人……你放過我吧……”
陸英回道:“你射自己兩箭……我便放過你!”
大狐一弓實已奔跑不動,但怕陸英報復,仍然須臾不敢鬆懈。
忽然之間,他身子往下一沉,原地消失不見。陸英聽到他慘叫,還道他又想哄騙自己,然後伺機放箭。他藏身樹後小心觀察,卻再不聞任何動靜。
無奈,陸英只得繼續往前,依託樹木,逐漸靠近他消失之處。待到近了才發現,此處有個方圓一丈的陷坑,顯是獵人用來捕捉猛獸的。
黑夜之中,坑中根本看不清有何物,陸英屏息靜聽,好像聽到細微的呼吸聲。
聽到呼吸漸漸低弱,有出無進,好似人之將死。陸英撿起一根樹枝,防備冷箭,然後靠近坑邊。
往內一看,隱約見到大狐一弓俯伏在坑底,背後滿是尖刺。陸英打火石點燃一團枯葉,扔入坑內。這纔看清大狐一弓正落在陷坑倒刺之上,利物透體,血流滿身,已經不能再活。
坑中枯葉燃盡,周圍復陷入一片黑暗。
陸英心中暗笑:“這大狐一弓箭術絕倫,平生以箭矢殺人無算,死時竟也被‘萬箭穿心’。真是報應不爽!”
他踢下許多野草枯枝,草草掩埋了大狐一弓,然後尋路往終南山而去。此處應當離郭家堡不遠,先去會合沮渠蒙遜等人,再做打算。
正自行時,忽聽前方林中隱隱有女子哭喊聲傳來。陸英還道是鮮卑亂兵爲禍,急急加快腳步往那處趕去。
奔馳了三四里路,就見前面一個高大的道人悠悠信步而來,手中拂塵靜靜垂在身旁,雙眼正對上陸英。
陸英一望而知,此人功力不俗,且同爲修道之人,自然心生親近。於是立住腳步拱手道:“道長,深夜相逢,當真天降之喜。晚輩陸英,也是信奉三清祖師的弟子。不知道長可曾遇到亂兵爲禍,有百姓家女子蒙難?”
那高大道人站住腳望着他淡淡一笑,面上古井不波地道:“小友,貧道從林中深處而來,並未見何兵匪,也無百姓男女,你何出此言?”
陸英奇道:“哦?難道晚輩聽錯了……”
道人年約四十餘歲,又笑道:“貧道馬河內,也曾聽過陸小友的名頭,想來是你日日心憂百姓,爲民除害,不由精神太過緊張,以至於出現了幻聽……”
陸英赧顏一笑,忙遜謝道:“不敢當馬道長讚譽。晚輩只不過從心而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敢問馬道長在何處仙山洞府修行?晚輩孤陋寡聞,來了關中日久,竟實實不曾聽過道長名號……慚愧得緊!”
馬河內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擺拂塵道:“陸小友不必過謙,貧道不過山野孤鶴,哪裡值得一提!”
陸英又道:“馬道長,您從林中走來,當真不曾聽到有女子呼喝聲?也不曾……”
馬河內不悅道:“怎麼?你以爲貧道在扯謊?”
陸英忙躬身道:“豈敢豈敢!晚輩只是放心不下,怕鮮卑白虜爲禍,戕害無辜之人……”
馬河內冷哼一聲道:“你側耳聽聽,方圓十里之內,哪裡有人聲?就連畜生都不曾見,何來亂兵?”
陸英靜靜聽來,果然此刻周圍再無響動,別說女子聲音,就是兵甲聲,腳步聲也無。他雖然聽不到十里之外,但四五里也是有的。
方纔聽着那兩聲呼喊,至多也就在前方不遠,此刻卻靜悄悄,難道真是自己精神緊張,產生了幻覺不成。
馬河內見他舉止,又道:“你怎得深夜獨自行路,不在長安助守城池,也不在塢堡保護百姓,來此何干?”
陸英道:“晚輩方纔追逐一名賊人,一路到了此地,正要趕去終南山下郭家堡……”
馬河內道:“嗯,郭家堡在西方,你走錯路了,應該往右折纔對。”
陸英笑道:“多謝前輩指點迷津,不知前輩要去往何處?”
馬河內道:“我要離開三輔,往太行山一行。這就告辭了吧!”
陸英再次施禮道:“前輩保重,若是他年有幸重逢,再請教道法仙術,如今關中大亂,就不耽擱前輩行程了。”
馬河內微一點頭,大步往東行去,身法疾如閃電。看得陸英暗暗讚歎,此人修爲着實驚人,好不讓他豔羨。
辭別了馬河內,陸英往西拐了個彎,默默前行半個時辰,心中一直在回想馬道長其人。觀他身法道術,當真是不世出的高人。爲何師父從來不曾提過,之前在關中也未聽任何人談及。
看來,山野間隱逸高手確實數不勝數,不一定何時就能碰到像檀老伯,趙天真,馬河內這樣的人物。自己萬不可驕狂自大,將天下英雄看得小了。
忽然,他停住腳步,沉思片刻,又忙向方纔碰到馬河內的地方趕回去。
走了不知多遠,憑着記憶,大略找到了那片樹林。並非此處有何特殊,而是有一股淡淡地血腥味飄得越來越遠。
陸英皺着眉頭,尋着血腥味走去。一株大樹下,兩名粗布衣衫的女子倒在地上,不言不動,呼吸全無,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他打着火,藉着光亮近前查看。一位女子俯臥着,腦袋歪在一邊,額頭一個血窟窿,似乎是撞樹自盡。另一位女子脖頸血呼呼一片,也不知被什麼東西所傷,看模樣倒像被許多鐵絲劃過,皮肉都糜爛不堪。
陸英看着這兩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咬牙握拳恨意沖天。這兩位女子雖不是富家千金,但生得模樣標緻,身段苗條。定是被惡人見色起意,強擄至此。然後不甘受辱,一人自盡,一人反抗不敵,被惡人所殺。
陸英忍着悲憤掘個坑掩埋掉二人,望着馬河內離去的方向目欲噴火。
馬河內,休要讓我再碰上你。縱使武藝不敵,也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他擅長以拂塵殺敵,如何看不出那女子頸間傷痕是拂塵所爲。可惜當時被馬河內所欺,又因追逐大狐一弓時久,體力精神消耗過大,沒有識破其詭狀。就連那淡淡血腥味,也只當是聞了大狐一弓身死,一時不曾回覆如常。
但平心而論,自己絕非馬河內之敵,就算當時撞上他殺人,又能阻止得了嗎?
唉!同是修道之人,爲何此老道這般無恥歹毒,竟做出此等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