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我唯一選擇就是沉默。我的婚姻就像建築在一個沙漠上,我真的好弱智。那麼倉促嫁給了這個男人,要生活光靠光鮮的外表沒用,丈夫用繡花枕頭來形容也不爲過。沒有謀生能力的男人,縱然是丈二金剛還不如賣燒餅的武大郎。
“哎,人是三節草,不知哪節好哇!”我獨自坐在這陰暗的老祠堂裡發呆,昨晚夢見右手手腕被蛇咬了一口,今天一大早手腕又腫又痛,一直疼痛難忍,眼看什麼也做不了了。
“都大中天了,老婆怎麼還沒做飯?吃什麼呀?”
我把又紅又腫的手腕伸給他看:“行行好,你自己動手吧。”
“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會做飯。”他一邊刷牙,一邊說。他剛剛起牀,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柏花,你的手怎麼啦?我去跟你把土郎中叫過來。你真是把老公慣得一天到晚只會打牌,搓麻將,一點都不曉得憐香惜玉。”
“嫂子,我就這命。”
“你命咋啦?在我們這裡,就是把狀元關到在門背後,埋沒了人才。我真替你惋惜,吳導得捧着黃金當廢鐵,不知珍惜。”她說完之後,去把土郎中請了來瞧病。土郎中在倒弄草藥,“叮叮噹噹”的聲音,用一個黑漆漆的罐子搗爛,然後替我敷上。把一塊白紗布纏上,很快就有一絲清涼的感覺。
大蘭嫂子說:“柏花,你不要太老實,吃虧的是女人。吳導得吃百家飯長大沒規矩,你得好好磨合磨合。”
“從小就受父母溫良恭謙讓教育,要我做出那潑婦罵街的事,可我做不來。就是對他發號施令也無濟於事,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吳導得又從外面回來,開口第一句就是:“怎麼飯還沒熟?”他根本不問你手痛不痛,我跺跺發麻的雙腳,看看紅腫的手腕。手心裡緊攥的十元鈔票咬咬牙將它塞進上衣口袋,本想讓他去便民店買東西充飢,可是算了。
我反對着牆上掛着的那個塑料袋發愣,並不因爲塑料袋有什麼好看,而是那塑料袋裡面的東西。是鄰居送的兩包餅乾和蛋糕,也可以充飢。但轉而一想丈夫絲毫不關心自己,活該他捱餓體罰,我實在不能給他錢。
下午黃媽又來串門,祠堂盆裡泡的衣服怪怪的味道飄了出來:“柏花,這衣服都泡臭了,你手痛,難道你老公手也痛不成?家務活就是女人的權利?”
“沒辦法,過兩天就好了。”
“不行,我找吳導得評評理去。”黃媽走到便民店門口,氣呼呼地說:“吳導得,看你這點出息,說不定是部隊給你開除的。都退伍大半年了,整天只會搓麻將,玩撲克牌。要不是老婆給村裡人做衣服,你喝西北風去吧。趕緊回去把那泡臭了的衣服,洗一洗。”
“男主外,女主內,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吳導得若無其事地在出牌。
“就事論事,誰跟你扯歪理?你主外幹了啥事?柏花咋就嫁了個繡花枕頭呢?”黃媽氣呼呼地回到我身邊:“孩子,你不要太老實了,男人就是要揪他的耳朵,餓他的飯,讓他跪搓衣板,千萬不能讓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的那畝責任田,該讓他去種。你老慣着他將來治不了他。”黃媽是個有名的半籃子喜鵲,非常會說道,平時跟人家說話,旁邊張不開嘴。
“黃媽,謝謝您。我真拿他沒辦法,插秧賽趕考,收稻如拾寶。我不喜歡拖拖拉拉。”
天沒亮,我就扯了夠栽五分田的秧苗,吳老伯在田埂上放水,他站在那用手捋捋鬍鬚笑着說:“柏花看起來文質彬彬,幹起農活卻無人能比,栽的禾苗株三行五,疏株密植,多快好省。”
我彎着腰低着頭,自顧地在水田裡拼命地插,別人說啥,我也沒聽見。那時我二十出頭,腰肌細軟,手腳靈活,插起秧來一雙手就像雞啄米似的。沒多久禾苗就一行行嫩青。我擡頭欣賞的同時,峽谷忽然起了風,這山裡的風任性地怒吼着。盡力搖撼着一切,坪壩上的野草順風撲倒了,不遠處森林也呼呼滾動起來。同時,濃重的烏雲也從山頂那邊沉沉下壓,頓時變得昏天暗地,一場暴風雨不可避免地來臨了。
“柏花,躲雨去呀。”田間的人互相打招呼,大家都朝馬路那邊的理髮店擠。小店每天都擠滿了人,剃頭老是個50歲左右的矮個子男人,總是笑眯眯給人剃頭,一邊講些極下流猥瑣的故事。他的污穢故事像沒玩沒了的泉眼,總不會枯竭。吳導得每天剃頭不剃頭都要去擠坐擠坐,聽上一段故事過過癮。別的男人都在田間忙活,而他卻像肥鵝似的伸長脖子坐在店裡聽剃頭老講下流故事。吳導得每天穿着白的的確良襯衣,腳上穿着烏黑髮亮的皮鞋兼白紗襪,別人真看不出他是吃幾碗飯的。
雨,說到就到,霎時傾盆而下,劈頭蓋臉,我撒腿就跑,也鑽進了理髮店。雖淋雨的時間不久,但已完全像個水裡撈起來的,顯得很狼狽不堪。我彎着腰,向上屈伸着兩臂擰頭髮中的雨水,溼透的衣服緊貼着身體,顯出整體的各種輪廓來。
剃頭老用遲滯的眼神斜視着我,他手撥了一下,那男人:“哎喲!”驚叫了一聲,被剃頭老的刀劃破了皮正在流血呢。剃頭老陪着笑:“鬼東西,忍着點。”
那男人沒好氣的說:“理髮你走什麼神?色迷心竅。”
吳導得擡起了頭髮現了我,忙從裡面擠了出來,貓腰探頭向四處窺測着。我用哀怨地眼光瞪了他一眼,但無法訴說委屈和苦衷。雨一時半會停不了,我顧不了許多,朝門外直跑回去。一路上不知是氣,還是冷,牙齒在格格打戰,我迎着風雨跑回家,趕緊洗澡。但還是覺得渾身痠痛麻木,驀的,一股悲涼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向我襲來。頓時感到心塞,老祠堂的空氣漸漸凝縮起來,猶如墳墓般的陰森,我和老地方的農家婦女迥然不同,耐性極大,尤其是具有相當沉默的本領。夜幕降臨,吳導得逍遙自在,他聽多了剃頭老下流的故事,回到家中就像森林裡跑出來的一隻狼,他便要實施他的那些原始動作。在心靈中不能相互感應的關係,任何語言都無能爲力了,只是肉與肉的接觸,離開了靈魂,失去了相互理解相互關懷的依據。
“我恨不得宰了你,繡花枕頭。”我心裡詛咒,用腳踢了踢蓋在身上的被子,一個人獨自發泄心中的怨恨,因無法和這樣的男人溝通,做過無窮的思索,都毫無結果。
夏天之後,禾苗轉眼變青,白露飛,草蜢跳,青蛙鳴,荷花含苞待放。我從田間放水回來,只見隔壁黃媽家來了幾個城裡人,村中的婦女女人,娃子都愛瞧熱鬧,屋裡院子裡圍滿了人,黃媽罵兒子:“客人那麼多,你還愣着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去借幾條長凳去。”
城裡的客人在堂屋坐下,爲首的是個40歲左右的女人,笑眯眯地說什麼。她的穿着打扮挺時髦,短裝配着一步裙,一頭捲髮,看上去臉型和黃媽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城裡人女人的皮膚更白嫩,黃媽蠟黃帶皺,那個年輕人穿一身魚白色的的確良,臉帶黑紅,並有好多麻點。
看熱鬧的桃子姑娘向我招手:“柏花,快來瞧。”
我素來不喜歡湊熱鬧,但還是來瞧一眼。桃子姑娘說:“柏花,你瞧,他臉上咋還有許多麻點,還一坑一坑的。”
大蘭嫂子撇撇嘴:“小點聲,讓人聽見多不好,裡面的吳豔芳不知爲啥哭呢。”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幾個女人也都驚惑地張大了嘴。黃媽的兒子借了幾張長凳子,堂屋裡擺了三張,讓看熱鬧的人都坐着。那後生站起來給大家敬菸。而吳豔芳在房間裡低着頭,坐在牀沿上,像是在抹眼淚,她的娘和姨媽笑眯眯地站在邊上勸。
原來男的叫陳得財,是在小城開裁縫店,因臉上有麻點,城裡的姑娘看不上他,自己又不想太草率,高不能低不就,便拖到了三十好幾了。吳豔芳姨媽常去他店裡做衣服,小夥子技術不錯,人又和氣,她姨媽纔想到了外甥女也二十五六了,小夥子會賺錢纔是出路,將來他讓外甥女不用吃苦,又可以做回城裡人。她姨媽勸道:“豔芳,快抹掉眼淚,好好去見見他,陳得財有什麼不好?你嫁到城裡去,他裁衣服,你踩車,夫唱婦隨,包你一輩子有吃有穿,幸福無窮哩。”黃媽也說:“長相算什麼哩?能當飯吃?當茶喝?看我家對面的鄰居,那個得伢子,繡花枕頭人長得帥,可他是個遊手好閒的主,柏花真是人如花兒紅,名如紙兒破。你是農家人,還講什麼長相做什麼?只有圖吃喝有錢花,就是天大的幸福。媽媽和姨媽還會加害於你嗎?一心都是爲你好,也是爲你哥考慮哩。再說你也不小了,二十五六了,想找美郎君,也未必找得到有錢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