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衆人推杯換盞,十分熱鬧。
保定帝與段正淳就着逍遙派之事,與趙玄輪番探討,大談江湖中奇聞異事。倒並非他們沒有懷疑過趙玄所說是假,但趙玄說的有板有眼,有理有節有據,沒有半分漏洞。實在容不得他們懷疑。
趙玄此時心情大好,酒到杯乾,來者不拒。雖然古代酒的讀書低,但架不住他喝的多,再加上“酒不醉人人自醉”,不一會兒已有了三五分醉意。
一片熱鬧中,段譽見母親神色依然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說話,只是有一口每一口的加些素菜來吃,心中過意不去,便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着站起,說道:“娘,兒子敬你一杯,恭賀你跟爹爹團聚,咱們得享天倫之樂。”
刀白鳳卻並不領情,一扭臉,道:“我不喝酒。”
段譽聞言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了個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
木婉清聞言立即捧着酒杯站起來。
趙玄此時雖有三五分醉意,但早就注意着他們,見此眉毛一挑,放下酒杯,好整以暇的看了過去。
保定帝與段正淳對視一眼,雖不明其意,但見段譽如此有孝心,心懷大慰,也都停止了話頭。
刀白鳳見衆人都不說話看着自己,心想對木婉清也不便太過冷淡,衝段正淳哼了一聲,對木婉清笑道:“木姑娘,我這孩子淘氣的緊,爹孃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纔是。”
木婉清毫不客氣道:“他要是不聽話,我便大耳刮子打他。”
刀白鳳嗤的一笑,斜眼向段正淳瞧去,段正淳哭笑不得,道:“正該如此。”
木婉清將手中酒杯遞給刀白鳳,燭光之下,見對方素手纖纖,晶瑩如玉,手背近腕處有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的名字……可叫做刀白鳳?”
刀白鳳笑道:“我這名字甚怪,你怎麼知道?”
木婉清身體再震,聲音顫顫:“你……你便是刀白鳳?你是擺夷女子,從前使軟鞭的,是不是?”
刀白鳳見她神色甚異,但仍不疑有他,笑道:“譽兒待你真好,連我閨名也對你說了。不錯,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也難怪他性子這麼野。”
木婉清臉色一變,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鳳胸口射去。
筵席之間,衆人言笑晏晏,和睦融融,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趙玄雖早已知曉,但他怎會橫加干涉?眼看那兩隻毒箭即將射中刀白鳳胸口,而刀白鳳武功與木婉清本就相差彷彿,這時變起俄頃,措不及防,一時竟愣在當場。
段正淳坐在對席,“啊呦”一聲叫,伸指急點,但他是在木婉清身後,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卻救不了刀白鳳。
眼看刀白鳳即將喪命,那邊段譽反應極快。他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知她箭上喂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見血封喉。一見木婉清揮動衣袖,便知不妙。段譽不會武功,無法擊落毒箭,當即腳下使出‘凌波微上’,斜刺裡穿到,擋在刀白鳳身前。只聽卜卜兩聲,兩枚毒箭正中段譽胸口。同時木婉清背心一麻,被段正淳的‘一陽指’點倒,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反手勾出,喀的一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面色慘白,顫聲道:“我……我只要殺刀白風,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瓶解花,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及相救。”
三人正慌亂間,忽聽背後“乒乓”聲響,急忙扭頭,卻見趙玄醉眼朦朧站起身來。酒杯碎落一地,趙玄卻猶自不覺,哈哈大笑道:“諸位不必慌亂,段譽曾吃過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早已經萬毒不侵,木姑娘箭上劇毒可奈何他不得!”
保定帝此時也已來到段譽身前,聞言低頭望去,只見段譽傷口處流出來的血頃刻便由黑轉紫,由紫轉紅,知道段譽即使不敷解藥,性命也已經無礙,心中頓時已信了十分。
刀白鳳深深的看了趙玄一眼,正要問他怎麼知道的如此清楚,卻見趙玄忽地一伸手,抓起桌前酒壺,仰頭暢飲一口,竟再也不看他們,提着酒壺,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
趙玄一邊走,一邊輕聲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緊跟着的,還有一聲嘆息:“唉!可憐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妹啊……”
段正淳初時不明其意,忽然聽刀白鳳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錦說……”
“修羅刀秦紅錦”六個字一入耳,段正淳腦袋轟隆一聲,臉色大變,指着趙玄的背影,道:“你……你……”可惜趙玄卻毫不理會,出了門口,身影一閃便消失不見。
刀白風仍是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說,要我性命,儘管光明正大的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教人笑歪了嘴?”
木婉清滿臉茫然道:“我不知道修羅刀秦紅錦是誰……”
段正淳看着一派單純的木婉清,表情一陣變幻,想到方纔趙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見”,一時間竟然悲從心來。
……
屋內的一切趙玄已經聽不到了,不過對於他而言,聽與不聽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
原本趙玄對“有情人終成兄妹”的戲碼其實也非常喜聞樂見的。但他先是一掃抑鬱,解決了重生以來備受壓抑的心理問題,之後又喝了不少酒,這時候心境不穩,卻發現了一個看書時還不覺得,當“身臨其境”時卻注意到的一個細思極恐的事情。
關於“愛情”的詮釋!
整部《天龍八部》裡,所有陷入情網的人沒有一個善始善終的。尤其是新修版中,段譽與王語嫣也沒能在一起。
金庸先生說這是因爲他本身就不喜歡王語嫣,所以纔將她變爲一個跟着丁春秋修習駐顏術的愛美女子。但是在趙玄眼中,卻彷彿看到了金庸對愛情的不信任。
或者說是金庸先生認爲“一切的悲劇都源於愛情,愛情是一切悲劇的原罪”的論點。
秦紅錦愛段正淳,可間接性的卻害了自己的女兒。
段正淳愛康敏,可康敏卻掐死了他唯一的兒子。
刀白鳳深愛段正淳,可因愛生恨,卻做出了與人通姦,傷風敗俗的事。同理,李秋水對無崖子也是如此。
往更深一步的剖析,就彷彿再說兩人即便相愛,其中一人也有可能背叛。
雖然這是建立在段正淳與無崖子用情不專的基礎上。可蕭峰與阿朱呢?兩人如此相愛,永不背叛,但最終蕭峰不還是失手把阿朱打死?這豈不是再說兩人即便相愛、即便不背叛,最終也不能善始善終?
阿朱之所以僞裝成段正淳赴約,其一是不想自己親生父親命喪情郎手中,但根本還是因爲她知道大理段氏有六脈神劍,怕蕭峰打死了段正淳,然後被大理段氏報復,想用自己一命換蕭峰一世安穩。
……這用情是何等之深?
可最終阿朱卻死了,死的不明不白、無比冤枉,只留下蕭峰獨自一人,充滿悔恨的活着。
這不就是在說兩人即便深愛,因爲某些誤會,最終也不能在一起?
尤其是對蕭峰來說,親手把自己最愛的人打死,恐怕還不如讓他去死來的痛快!
還有之後的阿紫,阿紫對於蕭峰用情又何其不深?最後心甘情願陪蕭峰去死,這無不證明了阿紫深愛着蕭峰!可若不是她,蕭峰怎麼會多受那麼多苦楚、多遭那麼多罪?整部天龍裡面,最讓人討厭的恐怕也非她莫屬了。
兩人相愛也會背叛、兩人相愛也難逃天命、兩人相愛也不得善始善終、兩人相愛也會互相傷害……
這不正是再說一切愛情皆是孽緣,愛情是一切的原罪嗎?
或許這只是金庸一家之言,或許這可以用“小說是虛構的”來解釋。但現在小說已經成了現實,怎麼能夠用一句小說是虛構的就解釋得清?
正所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這句話是陳世驤先生對《天龍八部》的評論,可現實之中又何嘗不是如此?
以前趙玄對這句話理解的不夠深刻,只覺得是一句普普通通有着佛理的話而已。可如今看來,世上哪一個人不是被貪嗔癡愛所困?
佛教雲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但凡人生世上,有誰能夠逃脫?
一時間,趙玄思緒駁雜,前世讀過的一些佛經道典紛紛涌上心頭,致使一種名爲“求道”的念頭,在心中逐漸凝實。
月涼如水,他站在之前吃飯所在房屋的屋頂,遙望着天上的月光。晚風吹來,衣袂飄飄,在他身上,有一股飄然若仙的氣質,悄然而生。
下面房間外,秦紅錦、甘寶寶、葉二孃、雲中鶴、南海鱷神等人已經相繼到來。
南海鱷神手中提着段譽,顯然是不知什麼時候將其捉住的。
那邊木婉清得知段譽竟是自己的親哥哥,更有“師父”作證,不得不信,一時間接受不了,哪還有心情管段譽的死活?直接奪路而逃,連秦紅錦叫她也不應了。
趙玄在房間上目睹了一切,更知道木婉清這一去會被段延慶捉住,但他卻依然毫無所動。
上一刻他還在爲自己“無所不知”而沾沾自喜,但在這一刻,他卻忽然覺得,有時候無知也是一種福分。
自己知道這裡的一切,知道所有人最終的結局,那自己以後該如何行事?是順應天命?還是更改劇情,幫助某人“逆天改命”?
原本趙玄還未曾考慮過這個問題,他之前一直當這裡是一個虛構的世界,雖然代入感強烈,但很難當這裡是真實的。可經過方纔一役,他對這裡竟生出一種“歸屬感”,就是這種歸屬感,讓他陷入了兩難的境遇。
如果選擇“順應天命”,無爲處世,任憑事件發展,那就代表着要眼睜睜的看着一切悲劇的發生。
可如果要選擇“逆天改命”,逍遙隨心。先不說劇情改變後他“先知”的身份將一去不復返,就是“逆天”帶來的後果也不是他所能夠承受的!
鬼知道這個世界的天道會不會對他做些什麼!
無爲?還是逍遙?這兩個原本共存於道教的論點,在此時卻兩極分化,讓趙玄不知該何去何從。
是迎合老子主張的“清靜無爲,道法自然”;還是莊子主張的“達生忘我,自在逍遙”?
忽然!道教另一大學派,楊朱學派的“貴己”、“爲我”、“輕物重生”等學說涌上他的心頭。
《孟子.滕文公》篇雲:“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於楊,即歸墨。”
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
其實楊朱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並非是簡單的自私自利,而是有其時代性。
春秋晚期和戰國早、中期,“孔子提倡”以爲天下;而諸侯紛爭,相互侵略、損以利亡,君王厚生而致使臣民輕死,貴公貴仁之說,已成虛僞之談。楊朱憤世而倡導“貴己”之說:“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其中就是從“貴己”、“重生”出發。所謂“論生死,輕富貴”,重生則輕利。只有人人都治內貴己,互不侵損;人人都自重自愛,不“輕生死”;淡泊名利,既“不與天下”,又“不取天下”,才能人人各安其所,使天下得到大治。
儒家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楊朱的“貴己”則更高一層。
只要人人都“獨善其身”、治內貴己、自重自愛,哪需要什麼人來“兼濟天下”?
趙玄忽然想到《道德經》有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不正是在間接性證明這一點嗎?
只有道德被廢棄了,纔有提倡仁義的需要;聰明智巧的現象出現了,僞詐才能盛行一時;家庭出現了糾紛,才能顯示出孝與慈;國家陷於混亂,才能見出忠臣。
所以社會缺什麼,纔會去提倡什麼;社會缺什麼,才能凸顯什麼。
現今社會重律法、倡仁義,實際上已經在證明這個社會道德淪喪,人性缺失。
所以纔會有“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之說。
只有不標榜什麼“聖人”,不標榜什麼“兼濟天下”,人們纔不會去攀比。天下井然,何須聖人?以孝道而論,烏鴉生反哺,無需彰顯孝道,而盡反哺本職。可若以專注彰顯孝爲宗旨的贍養,使人攀比成風,最終會有人無法滿足所謂孝道,從而放棄了贍養。這纔有了孝子和不孝之分。
正是:
聖人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
聖人不死,則大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