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長寧宮。
錢嬪雖然平安無事被放了回來, 這一夜也未能安枕。
好在她年輕, 早上起來時撲些粉就遮過去了, 剛梳洗停當, 吃了一口宮人送來的酥酪,皇帝來了。
錢嬪放下碗,站起來行禮。
皇帝默然擺手, 示意她起身,然後在她讓出來的主位上坐下。
“二郎呢?”
“二郎還睡着, 昨晚鬧着了他,今早上就晚了些。”
皇帝自然知道怎麼鬧的——太監忽然來傳人,恐怕多少弄出了點動靜。次子還小, 他有點擔心,皺眉道:“沒嚇着他?這些奴才,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把手腳放輕些。”
錢嬪道:“哭了一場, 不過他沒記性, 我纔去看過,他又睡得好好的了。皇上,可查出究竟是誰指使了嗎?”
皇帝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是一國之君,少有這樣語聲吞吐的時候,實在他自己也覺得這事難以言說,但是,他又不得不親自來這一趟。
錢嬪追問:“是誰?”
皇帝嘆了口氣,終於將昨晚太監的回報悉數說了出來。
錢嬪發着愣, 這也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第一次進宮時,見過還做着皇后的白氏一兩次,沒說過什麼話,只是行禮而已,後來到她第二次進宮,白氏就已經變成了靜仁仙師,幽居長安宮,靜仁仙師不肯見別人,別人就也見不到她。
她想笑,又想哭——她想她們怎麼都這麼倒黴啊。
只是爲了成全汪皇后的上位,她們兩個就都成了犧牲品,被迫過着活死人一樣的日子。
她不甘心,所以藉故交的協助重新回到了宮裡,沒想到,靜仁仙師也不甘心。
“昨晚是朕委屈了你。”皇帝又嘆了口氣。
錢嬪沒有什麼觸動,她受的委屈實在也不多這一樁了,只是低了頭道:“皇上言重了,只要皇上查明真相,還妾身一個清白,妾身就心滿意足了。”
她這樣沒有怨言,皇帝底下的話倒更難出口,頓一頓,見到炕几上擺着的酥酪,就勢帶了點搭訕之意地端起來,一邊道:“朕一早起來胃口凝滯,沒用早膳,到這裡見了你這碗酥酪,倒是忽然覺出餓來了。”
錢嬪一怔,忙道:“這是妾身用過的——”她扭頭吩咐人,“快去給皇上重新進一碗來。”
皇帝早年有過戎馬生涯,吃東西很快,一邊舀着已經吃了起來,一邊笑道:“怕什麼,朕還和你講究這個不成。”
片刻就把一碗酥酪都吃盡了,回味了一下道:“怎麼有點發苦?是御膳房怠慢了,還是你這裡的人當差不用心?這樣的東西也進上來給主子用。”
錢嬪只吃了一口,隨後聖駕來到,她匆忙間也沒覺出味來,訝道:“苦嗎?妾身沒來得及細嘗。”
皇帝點點頭,吩咐人:“去給錢嬪重新要一碗來,該敲打的敲打兩句。”
隨侍的一個太監連忙答應着退了出去。
錢嬪在宮裡這幾年也歷練了出來,知道皇帝這就是特意給做臉面了,她也得識趣些,福身謝過後,就道:“皇上國事繁忙,使個人來給妾身傳話就夠了,您親自前來,可是還有別的事嗎?”
皇帝就等這個臺階,點了頭道:“是有件事。大郎那裡——朕有借重你之處。”
錢嬪一夜輾轉反側,已經猜到了,苦笑道:“皇上是要我去向大郎澄清,我與他毫無關係嗎?”
她情緒激憤時,會不由忘了奏對時的自稱,皇帝聽出來了,也覺含愧,將聲音放低了道:“淑蘭,朕少年時糊塗,辦出那樁事來,但事已至此,也難回頭了,爲了大郎好,也只有將錯就錯下去。”
“如你昨夜所說,他那個年紀,半懂不懂,難免煎熬,而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他的嫡子身份也要遭人質疑,雖然他是朕的長子,總是多生枝節,朕爲天子,也難以堵住天下悠悠衆口,他揹着這個指點,一輩子都過不痛快。”
錢嬪低下了頭,不說話。片刻後,幾滴淚滴在了她安放於膝蓋的手背上。
皇帝看見,不好催她,國朝以孝治天下,他現在要生母去向親子否認血緣,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很過分。
從本心來說,他也真的有些後悔當年所爲,現在外朝有瓦剌在壯大,後宮家事又這麼剪不清理還亂,皇帝想着想着,心頭就生出了煩悶來。
悶得他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心尖又好像有點發痛。
“皇上,”錢嬪終於出了聲,她知道她不能把皇帝晾得太久,無論她心頭有多少不甘,皇帝都對着她金口玉言自認“糊塗”了,她還能怎麼辦?再逼着皇帝進一步給她認錯嗎?
認了又有什麼用,她已經不是剛回宮時滿懷怨憤的錢淑蘭了,她清醒地知道,爲了朱英榕的前程不出差錯,她必須容忍他認汪皇后爲母。
但她也不能輕易答應了皇帝,汪皇后知道她的優勢是什麼,她更知道,如果不是皇帝對她還有愧疚之心,她早就無聲無息地死在郊外那個深庵裡了。她要將這個優勢保持下去,以從皇帝那裡換得保護。
“我——”
“噗!”
皇帝嗆咳着,吐出了一口紫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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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升得更高了。
文華殿外的臣子們越聚越多,卻仍舊沒有見到聖駕的蹤影,展見星站到腿腳都發酸了,終於等到了一個太監形色倉皇地跑來傳話:“今日龍體微恙,請各位大人暫且回去,擇日再行覲見!”
“皇上病了?”
“昨日還好好的,之前也不曾說——”
大臣們互相驚訝地議論了兩句,如展見星這樣的青袍則只能默默聽着,既毫不知情,也沒插嘴的餘地。
大臣們甚有分寸,說了兩句就停住了,諸人也不太擔心,皇帝身體一向健壯,就是有恙,應當也只是小毛病,當下各自回去閣房衙門,又幫忙把一些不死心還徘徊着的低品官員們都喝令出去了。
展見星隨在人羣裡往外走,出去以後,她無事可做,捱過剩下的大半天,隔天再跑去通政使司問。
裡面的小吏告訴她:“算你運氣不好,慢慢等着,內閣傳出消息來,這幾日所有手本一概押後,一個外臣都不召見。”
展見星只好又回去。
她這一等,不只兩日,足等了五六日,無聊到又去拜見了楚祭酒一次,楚祭酒見到她,迎頭就道:“我正想着找你,見星,你是不是八月初二那日進的宮?”
展見星點點頭:“是,但是我沒能覲見,裡面的太監出來傳話說,皇上病了。”
“什麼病你可有頭緒嗎?”
展見星爲難搖頭:“先生,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幹站了半天,然後就走了。”
楚祭酒一拍額頭:“也是,我病急亂投醫了。”
“先生,怎麼了?”她猜道,“可是先生聽到了什麼風聲?”
楚祭酒走到外面,見四下無人,纔回來低聲道:“從你進宮那日,直到現在,連內閣的方學士都不曾見過皇上,我實在有點憂慮,恐怕——”他把聲音又放低了點,“恐怕先帝故事重演……”
先帝去時就是十分突然,連太子都來不及提前召回,雖然皇帝身體不像先帝那麼肥胖,一向也沒隱疾,但有那麼一遭就很難叫人忘懷了,何況皇帝既然身子骨強壯,只是微恙,又怎會連續這麼多天都不見外臣。其中的矛盾之處,令人不得不深想。
展見星心中也悚然起來,道:“內宮有什麼消息嗎?”
楚祭酒搖頭:“不知道,外臣也不便打聽。只知太醫院的院正被召進去,至今還沒回家。”
“也許皇上這次的病重了些,還在診治。”展見星安慰他道,“先生彆着急,若真有不妥,內閣諸位學士們一定不會坐視的。”
楚祭酒定了定神:“也是,那就再等一等罷。”
再等兩日後,皇帝終於有旨,允內閣方學士入乾清宮覲見。
方學士在宮裡逗留了半個時辰,出來後宣佈道:“聖躬安,但需靜養,近日朝會皆免,部院寺監各司其職,不必憂心。”
雖然還沒見着皇帝,但有方學士這一句話,朝上不安浮動着的人心終於是定了下來。
八月十六,剛過完中秋,展見星在楚祭酒家蹭了飯,隔日一早抱着試試看的心情又往通政使司去走了一趟,這一次,小吏一把拉住了她:“來得好,皇上正要召見你!”
展見星反而愣住了:據她所知,皇帝目前召見過的僅有兩三個內閣的學士,多少王公重臣都還在後面等着呢,她算哪個排名上的人,能插隊插到這麼前面來?
縣令入朝覲見實際就是走個過場,怎麼算都輪不到她啊!
抱着滿腔疑惑,她二度入了皇城,這一次不是文華殿,而是乾清宮——一般來說,只有皇帝看重的親近臣子才能在這裡獲得召見,她能進文華殿就算不錯了。
將至乾清宮時,她就沒心思想那些疑問了,只有一個感覺:此處的守衛,十分十分森嚴。
嚴酷肅殺的氣氛令她不由屏息起來,腳步也放輕了,默默跟在紅袍太監的身後走進去。
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藥味。
展見星下意識想:皇帝是真的病了。
她在太監的指引下,向着窗下大炕的方向跪下去:“臣崇仁縣令展見星,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起來。”
炕上傳來了一聲。
展見星站起來,她站着,皇帝半躺着,就算她不曾刻意擡頭,也終於見到了聖顏。
皇帝面色有些蒼白,但看上去精神還算不錯。
她心頭一口氣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