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見星這個時辰見到朱成鈞原有點頭痛, 但見他竟把戒尺帶着,又不由費解,問道:“九爺, 你拿這個做什麼?”
朱成鈞進到屋裡,張望了一下, 直接衝着窗下的炕去了, 踢了鞋,往炕上一歪, 纔拿戒尺衝她招了招:“來,我們說說話。”
他這一連串動作堪稱熟極而流,直接把展見星看恍惚了——這到底是誰的屋子?
而且, 他們有這麼熟嗎?
朱成鈞的姿勢上明明白白寫着“有”——那真是不太可能在外人面前擺出來的放恣, 左腳疊右腳, 疊在上面那隻腳丫還衝她晃了晃, 催促:“發什麼愣?過來。”
“……”展見星實在無言以對,只好謹慎地過去,端正在另一邊坐下,問道, “這麼晚了,九爺還要說什麼?”
朱成鈞完全聽不出她話語裡的暗示,並且對跟她之間的距離不太滿意,他動了動, 整個人往炕桌這邊歪過來, 然後把戒尺亮給她:“你看。”
展見星略覺費解:“我看見了。”
還知道這是要給楚翰林用來揍他的呢。
她忽然警覺:“九爺, 你想幹什麼?這可是聖賜,不能丟棄也不能損壞的。”
朱成鈞眼睛微微一亮,他把目光從展見星臉上移到了自己手裡的戒尺上,展見星真緊張了,她一點也不懷疑朱成鈞什麼都幹得出來,忙道:“九爺,你冷靜——”
她頓住,因爲看見朱成鈞忽然擡頭,衝她得逞一笑,笑容裡帶着邪氣。
展見星板了臉。
她懂了,她就不該多嘴。他把戒尺折成八段又關她什麼事。
“哎,你過來,真有話和你說。”
朱成鈞毫無戲弄人的愧疚,又招呼起來了,他這回出口的話,總算是正常一點:“展見星,你說,皇上給我這個做什麼?”
展見星覺得他是沒話找話明知故問,勉強應了一句:“當然是督促你好好讀書了。”
朱成鈞的目光又回到了戒尺上,暖黃燈燭下,他淡色瞳眸裡透出深思:“他是真想我好好讀書嗎?”
展見星:“……”
她結結實實地愣住了,愣過之後,嚇了一大跳,忙把聲音壓低了,“九爺,你想什麼?你、你這是——”
這是在惡意揣測皇帝啊!
展見星完全想不到他當面把皇帝哄得那般好,背過身來心裡生的是這般疑忌,而且——而且,跟她說幹什麼?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我覺得他好像是真的。”朱成鈞完全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他語氣裡竟還顯得單純,又帶着一點探問之意,“你說呢?”
展見星捂着額頭,她實在不想跟朱成鈞討論這個,但此刻又不能不答:“我說,皇上當然是真心實意了。”
“爲什麼?”
“我纔要問九爺爲什麼。”展見星頭疼地道,“皇上是你的長輩,他見你過得渾噩,恐怕你將來一事無成,便替你着想一二,這不是很正常嗎?”
連這個也要懷疑才奇怪吧。
“長輩怎麼了?”朱成鈞卻語出驚人,“我的長輩還少嗎?”
展見星默了。只數她見過說過話的,祖母,叔叔,兄長,真不少。論親眷全部比皇帝還近。
但是沒有一個人管過他。
到她進府,終於管了,卻是想拿他當槍使,一件衣裳也得送到楚翰林眼跟前去。
展見星嘆了口氣,忽然有些理解了他。他生活在一個幾世同堂的大家族裡,可是從未感受過任何一個長輩的正常關懷。
當這份關懷終於來的時候,他也許還需要——他當然是需要的,不然怎麼會大晚上跑來揪着她這個才易主的伴讀說?
但他不能確信。
這關懷固然溫暖,但太陌生了。
“九爺,”她耐心起來,道,“這世上也許有許多壞人,可是好人一定更多,皇上就是真心關切你的長輩,你要好好讀書,纔不辜負他的期望。”
朱成鈞的表情有點勉強:“非得讀書才行嗎?我以後會有爵位,不讀也可以的。”
這話不假,展見星得承認,雖然眼下皇帝扣着代王府一堆沒封的爵位不肯給,但是朱成鈞這麼能討皇帝喜歡,他找機會往皇帝跟前多繞兩圈,本就該着他的爵位,皇帝早晚會給。
就展見星自己來說,她其實也沒多喜歡那些四書五經,不過出於前程上的需求不得不讀,但朱成鈞不需要,她要對他勸學,就有些不好着手。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從戒尺上得到了靈感。
“九爺,”她正色道,“你現在不能不讀了,不然,你要捱打。”
這個理由真是太粗暴又太有力了,朱成鈞的臉又木掉了,他面無表情地扭臉:“展見星,你說他是不是就是想打我?”
展見星覺得他的疑心病可能沒治了,也不客氣了:“九爺,你直接去問皇上,包管如願以償。”
“我知道了,你也想我捱打。”
朱成鈞的話語蠻不講理,但是口氣是與之相反的輕快,他翻身仰面躺到了炕上,腳翹得更高了些,看上去自在得不得了。
展見星的心情也變得放鬆下來,朱成鈞身上有一種處於善惡之間的混沌,他似乎極複雜,但有時又極簡單,她知道他爲什麼連猜疑聖意的話也敢對着她說出來,她在文華殿裡所做的一切出於本心,她承認自己有偏向,但偏向得問心無愧,她是真的相信朱成鈞本性不惡,不會做推人下水的事,並不是特意站隊了他。
但朱成鈞不這樣認爲,他似乎是認同了她,便以一種全無保留到堪稱魯莽的方式把她劃歸到了“自己人”的行列裡。
想到這個,展見星倒又想起件事來,她不比朱成鈞,仍然坐得端正,問他:“對了,九爺,你那時在殿外跟我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朱成鈞頓了下:“——哦,沒什麼。”
展見星從他的臉色看不出什麼來,但人有時是不能太得意的,朱成鈞臉色沒變,腳卻忽然翹得沒那麼高了,展見星沒特意去看,但感覺到他那種勁頭跟着下來了一點,這不會是無緣無故,她忽然間頓悟:“你原來以爲我會說什麼?”
朱成鈞顯出睏倦,他打了個哈欠,眼睛半垂着爬起來:“我困了,回去睡覺了。”
展見星不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用一種少有的涼涼的口氣道:“九爺,我懂了,我在殿外那句話爲人打斷,只說了半截,你沒聽完,誤會了,馬上認定我會出賣你是不是?你告訴我過不下去來找你,我不過隱瞞了一點,爲什麼過不下去的會是我?你那時候已經想好了對付我的法子吧?或者,以九爺的聰明,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我多事。”
她稱不上多麼生氣,生氣也是需要感情的,朱成鈞單方面一下子跟她變得熟稔,但從她來說,還沒覺得跟他多親近,眼下遭遇他的疑心病,便也只是有點發悶而已。
“我錯了。”
“……”展見星睜大了眼。
道道歉了?
這麼容易?!
朱成鈞不但道歉,他還顯得很有誠意,“你要怎麼樣,說吧。”
展見星措手不及,腦中一時空白,她要怎麼樣?她能怎麼樣?
她連他的道歉都沒指望得到。回過神想了一會,她才終於想起來先問:“那我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樣,你打算怎樣做?”
朱成鈞換了姿勢,變成了盤腿坐着,瞥着她的臉色,慢吞吞地道:“我不做什麼,二叔怎麼說,我就怎麼認好了。”
展見星詫異:“你要承認是你害了七爺?”
朱成鈞糾正:“不是我,是大哥。”
展見星抽了口涼氣,她明白了,一旦她說出了隱瞞掉的那個關鍵信息,朱成鈞將很難翻身,那他便索性不翻了,免掉自己無用的嘴硬,直接配合朱遜爍。
朱遜爍想對付的本不是這個沒威脅的侄兒,他得到了朱成鈞的助力之後,一定會盡全力撕咬朱成錩,而他只要聰明一點點,就還會幫助朱成鈞減輕他身上的罪責,替他說情他只是被朱成錩脅迫,因爲朱成鈞身上的罪越輕,作爲“指使者”的朱成錩身上的就越重——
朱成鈞就算承認,他一個未成年常年受兄長排擠欺凌不能自己做主什麼的少年,結果也不會多麼糟糕。
還可以對她說一句“來找我”。
展見星想,她爲什麼需要找他?因爲她之後的處境會比他更壞,爲什麼呢——因爲朱成錩。
朱遜爍是不會怎麼她的,她扛不住賣了朱成鈞,迫使朱成鈞倒向他,等於是幫了他。但朱成錩就不會這樣想了,從他的立場上,她隱瞞那麼重要的信息一直不說,到了皇帝跟前忽然說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而他還害過她,做賊者必然心虛,他將不可避免地認爲,她是故意的。
他失敗過一次的屠刀,必將再次舉起來。
朱成錩不管在這次事件中損失掉多少,想對付她一個小民,總還是有辦法的。
朱成鈞觀察着她的臉色,感覺頗爲凝重,他想了想,忽然立起,越過炕桌往她這邊爬來,然後把戒尺往她懷裡塞:“給你,你可以打我兩下。”
展見星從沉思中驚醒,嚇一跳,手忙腳亂把戒尺還他:“不行,我不要,我又不是先生,怎麼能用這個?”
“那你不生氣了?”
展見星搖了搖頭,她本也沒生氣,被他一鬧,更沒脾氣了。
她只是有點想嘆氣。難怪他幾次提醒,叫她不會說謊就別說。
她那算什麼說謊,他纔是因勢利導顛倒黑白不帶猶豫的。這大約是長於代王府這片泥潭的結果,陰謀詭計只是日常,善惡是非模糊一片。
她不生氣,朱成鈞就又抖擻起來了,道:“你也不該生氣,你賣了我,我還願意你來找我,我還沒對人這樣好過呢。”
這就是不懂得見好就收了。
展見星道:“哦,天太晚了,請九爺帶着您的好意,回去歇息吧。”
於是,朱成鈞就走了。他不白走,臨走巴着門縫道:“你要我回去,我做了。明天你可不能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