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鈞帶着秋果,在路上足足走了三個月。
他們兩個青壯, 腳程怎麼也該比展見星帶着徐氏要快, 但朝廷對藩王赴封地的時間要求沒有命官那麼嚴格, 再者崇仁縣此前不曾做過封地,王府全要現建, 太急着把他打發去, 也沒地方安置他。
臨出發前,朱成錩彆彆扭扭地,曾來告訴他:“你那邊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缺,若要人手, 我從府裡挑些給你——別的就別想了!除了小莊榮莊有先帝的話給了你,其餘王莊都登記在王府名下, 宗人府裡都有記檔。”
朱成錩畢竟不曾正位代王, 還無權將王府莊田更名轉贈。
但不說朱成鈞了,連秋果都看穿了他, 私下撇嘴道:“大爺看爺要走了, 再也礙不着他事了,終於從心肝裡擠出點兄弟情分來。不過他這情分也太儉省了, 王莊在宗人府掛名的纔多少, 背地裡半買半搶的又多少, 以爲我們都沒數麼。他真想給,哪裡找不出幾十頃地來。”
朱成鈞無所謂地道:“你知道來路不正,又有什麼好惦記的?別囉嗦了, 少不了你一口飯。”
他最終什麼也沒要,只帶了秋果,揣上聖旨就上路了。
從四月到七月,由北至南,人間正是好時節,看不盡的山花爛漫,江川不息,大郡繁華,小城巷陌,兩個人且行且停,眼花繚亂樂不思蜀,幾乎快把去封地這事忘了,只當是出來行遊天下。
但其實當然忘不掉。
七月初,終於進入江西境內後,秋果坐在大車上,一邊抱着個果肉鮮甜汁水豐潤的大桃啃,一邊含糊地道:“爺,我不着急就算了,我巴不得天天這麼到處玩,你怎麼也不着急?費這麼大勁跑江西去,你不想早點見到展伴讀嗎?”
朱成鈞道:“不想。”
“展伴讀帶着徐嬸子,肯定走不快,我們先前要是快點,說不定都能追上他——啊?”秋果說到一半,才聽明白他說了什麼,含着的一口桃都忘了嚥下去,震驚地道,“爺,你這麼薄情?這纔多久,你都把展伴讀忘了?這樣不好——不,不對,對展伴讀倒挺好的,他又不喜歡你……”
他的尾音在朱成鈞橫過來的眼神中識相地消失掉。
“他走的時候我得罪了他。”
朱成鈞沒那麼多話,他的一個桃已經吃完了,掀開車簾,隨手把桃核擲了出去,才繼續道,“來太早了,他還記着仇,又要找我吵架。”
秋果好奇地問:“爺,你幹嘛了?”
他那天沒跟去城外,並不知道朱成鈞又怎麼把人得罪了。
朱成鈞眼神深了一下,勾脣一笑,往車壁上一倒:“不告訴你。”
秋果跟他長大,從他的情緒上猜得出來,哼哼道:“不告訴我也知道,你肯定佔展伴讀便宜了。怪不得你要怕他——”
車身忽然一震。
秋果話沒說完,一頭撞車壁上,把腦袋撞得生疼,沒好氣鑽到前面去,一把掀開車簾道:“你怎麼駕車的?”
車伕和車都是在上一個鎮裡臨時僱的,他不知道朱成鈞和秋果的真實身份,很懵地轉頭道:“爺,不是我,前面忽然有人攔路。”
他們這時離着前方一個縣鎮臨川大約有十來裡的距離,路旁陸續開始出現行人,但要麼荷鋤要麼揹筐,一看就是尋常的農家百姓。
攔路的這一行人卻不一般,領先的三四人鮮衣怒馬,中間擁着一輛大車,車旁列旗張傘,侍衛執盾持刀,煊赫威嚴。
車伕腿都有點軟:“小、小民本本分分——”
他一邊抖一邊轉頭往車裡看,他肯定自己得罪不了這麼高高在上如在雲端的一行人,問題只有出在他拉的客人身上,這兩個是江洋大盜不成?可江洋大盜也驚動不來這陣勢啊!
就在他轉頭的功夫,領先的一箇中年人已從馬上滾落下來,趨着小步,來到車前,恭恭敬敬下跪行禮:“在下王魯,現在臨川王府中爲幕,敢問車中,可是新任崇仁郡王?”
郡王與親王一樣,多以受封郡縣爲王號,朱成鈞的封號就是崇仁郡王。
秋果驚訝轉頭:“爺,是來找你的,這裡有人知道你啊。”
朱成鈞並不奇怪,寧王有數子,都已長成,分封在江西各處,與他同在撫州府的,就是寧王次子臨川王,臨川王的封地比他要好一些,因爲撫州治於臨川,府縣同城,就相當於當初羅知府和李蔚之的關係,知府知縣衙門都在臨川城內。
寧王系盤踞在此,經營多年,雖然插手不得中樞政事,但江西行省之內,能瞞得過他家的消息只怕不多。他作爲外來戶忽然安插進來,寧王系對他矚目實屬必然,他去崇仁就藩,臨川是必經之地,這位臨川郡王因此出面,會一會他實是情理中事。
朱成鈞往外挪了挪,從秋果旁邊探出頭去:“是我。你找我有事?”
王魯啞然:“……”
臨川王府從得知崇仁要多出一個外來藩系的郡王就留上了神,但觸角難以伸出江西,只能盡力先蒐羅些消息,直到朱成鈞進入江西,才從他投宿的上一個縣城門處檢查的路引上找到了他——朱成鈞直接用的本名,籍貫也沒改,只是隱去了真實身份。
王魯知道他是輕車簡從,萬萬沒想到“簡”到了這個地步,攔下人的時候,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攔錯了,只是秉着謹慎之心,他才先痛快跪了。
“是,是——”他又磕巴了一下,才忙道,“聽說郡王過境,在下奉主人命,前來請王爺前去臨川王府一敘。我們王爺已備了薄酒,專候郡王到來。”
朝廷有藩王不得私下來往的律例,但看臨川王府如此做派,敢公然派車馬儀仗出城相迎,可見寧王系並不像朝廷諸公以爲的那樣憋屈,封地太遠有壞處,可也有好處。
別人敢請,朱成鈞沒什麼不敢去的,他長腿一伸,跳下車道:“秋果,給錢。”
秋果答應一聲,摸出十來個銅板付給那車伕,車伕在車廂前坐着早已傻了,並不曉得伸手來接,秋果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喂,發什麼呆,錢也不要了?”
車伕被晃醒,往後一縮,眼神中仍是巨大的恍惚與震驚:“錢?什麼錢——”
郡王!
他做了一個郡王的生意!
郡王還要給他錢!
“真是傻乎乎的,錢都不知道是什麼了。”秋果嘀咕,揪開他的衣襟,把一串銅板往裡一丟,“反正我給你了啊,你自己收好,丟了可不怪我。”
王魯連忙殷勤上前引路——雖然也沒兩步路:“郡王爺請,我們王爺聽說您是輕車簡從,特意用了自己的車駕來接您。”
中間那輛華貴無比的大車原是空的,專爲接人,朱成鈞帶着秋果,從善如流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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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川王府坐落在臨川縣城東,是舊朝原學宮改建,朱成鈞一路都掀着車簾,此時到了,他打眼一掃,就向秋果道:“逾制了。”
郡王府與親王府不好比,建築規模要小得多,舉一個最直觀的例子,親王府所有宮殿室屋加起來可達七八百間,郡王府按制只有數十間。
而臨川王府這個門臉,怎麼看裡面也不只幾十間屋子。
秋果道:“哇,爺,你還懂看這個。”
“差這麼遠,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他主僕兩個交談,王魯在車旁聽見,乾笑道:“……郡王爺好眼力,不過逾制這個問題麼,非是臨川王府一家,您有空往別處看看,比我們這裡逾製得厲害的王府多的是,王爺們都家大業大,這本是難免的。”
“崇仁那邊也要建府了,您放心,逾一些不要緊的,沒人認真管這個,真卡着那規矩來,可是把自己委屈了。對了,”他忽然拍了下腦袋,一下想起什麼似的,“在下多嘴,問郡王一句,崇仁最近新換了縣令,您——可是跟那縣令有些不睦?”
朱成鈞的注意力轉了過去,看着他道:“怎麼說?”
“我們王爺日常無事,偶然聽見些消息,說您和那崇仁縣令是舊識。王爺聽了,本以爲這是件好事,但不知怎麼,那崇仁縣令倒好像對您很有意見一般,劃崇仁爲封地的詔書早都下來了,督造王府的工匠也在上個月到了,崇仁那邊,卻是沒有一點動靜。”
王魯一邊說,一邊打量着他的臉色,很是欲言又止地道,“直到如今,崇仁不但片瓦未動,似乎連王府的建地都沒確定下來。”
朱成鈞眼神幽幽一亮:“是嗎?當真?”
王魯忙點頭:“在下如何敢胡說,等您去了,就知道了。唉,我們王爺也是看不過去,才命我想辦法先去把您迎到我們府裡來,不然等您到了崇仁,一看,連個立腳的地兒都沒有,這像什麼話呢。別說您了,我們王爺同爲宗藩,叫一個七品的小縣令這麼不當回事,踩着欺負,都要覺得臉面無光了。”
秋果在旁邊吐舌頭:“爺,怪不得你怕他,他可真兇啊。”
得罪一下,王府都不給建了。
王魯隱隱覺得秋果的用詞似乎有些不對,但倉促間想不出哪裡不對,心頭泛着糊塗,試探地問道:“什麼,郡王怕他?是說那個新縣令嗎?”
秋果重重點頭:“可不是!”
“這——小公公,你莫不是跟在下開玩笑,這怎麼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沒騙你。”
王魯看看秋果,又看看朱成鈞——終於有點將信將疑,因爲對於自己的王府連片瓦都沒有這麼嚴重的事,朱成鈞的表情居然非常平靜,沒有一點怒意。
不但不怒,他似乎還有點自在。
山西那邊的宗藩脾氣都這麼好的嗎——
王魯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