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皇帝只在去年時見過一回朱成鈞, 本已不太記得他,這一來, 又把他的人跟信對上了——但又不太對, 頂着那麼張木臉的年輕人, 私底下給自己先生寫信是這個口氣?

他想想不由好笑,笑過了才轉臉去問內侍:“靈塵子是不是今日到內書房當差?”

內侍應道:“回皇上,是。這個時辰,他應當已經進宮來了。”

皇帝一邊把信還給楚翰林, 一邊道:“還叫他出去罷, 就說——說朕這陣子一直不能安眠, 找個道觀, 叫他替朕祈福去。”

這一祈, 就再也別想到皇帝跟前來了, 相當於冷處理了。 WWW Tтka n ¢〇

內侍心裡有數,應道:“奴婢這就去內書房傳旨。”

他躬身退出去了, 皇帝這裡又留楚祭酒說了幾句公事,主要是說寧藩的動向及朱成鈞遇刺的事。

“朕有些大意了。”皇帝道, “想着寧王叔祖靖難時的功勞,又是皇爺爺在時親自封去江西的, 管得苛了, 叫別人看着寒心, 才格外優容些,不想,唉——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楚祭酒安慰道:“皇上不必過於擔心, 自皇上登基以來,正心誠意,勵精圖治,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們都安居樂業,些許癬疥之疾,離腹心遠矣,不足爲慮。”

皇帝聽得舒心了些,點點頭,道:“你說的是。只是這次有些委屈了九郎,寧藩多半以爲他是朕有意派去的,纔多番留難他,連刺殺這樣的手段都使上了!”

他說完,眉心皺起想了一想,吩咐殿裡的另一個內侍:“派去江西查案的欽差是哪一個?去內閣叫人擬旨,命他好好查,不得有誤。”

去江西的欽差已經領旨出發了,但這時候皇帝又追加一封旨意,意義又不一樣,本來要下五分工夫的,這下必得繃起精神拿出十分本事來了。

這一個內侍答應着出去,之前的內侍回來了,正與他擦肩而過,回來的內侍行色匆匆,一路小跑進來,喘着氣稟道:“皇上,不好了,奴婢去內書房傳旨,誰知並沒見到靈塵子,問了一圈人,才知他路上見到皇后娘娘跟前的宮人在道旁貼那土方兒,知道了太子殿下近來有夜哭症候的事,他自薦懂得些醫理,皇后娘娘聽信了,召他去坤寧宮看診了!”

“什麼?”皇帝霍然站起身來。

他連日辛苦煎熬,這麼猛一起身,竟不由晃了一晃。

內侍急忙上前相扶:“皇上彆着急,殿下身子如今不安泰,奴婢聽說了,不敢就前去相擾,纔來回稟一聲。”

楚祭酒也從旁勸道:“坤寧宮宮人衆多,皇后娘娘也不會讓靈塵子獨自面見太子殿下,臣料想不會出事的。”

皇帝扶着頭定了定神,指那內侍:“你馬上去——”又頓住,改口,“罷了,朕親自去!”

他甩袖如風,直往殿外走,內侍連忙吩咐殿外衆人擺駕跟上,至於楚祭酒,他身爲外臣,去不了後宮,只能有點憂慮地暫且告退往宮外的方向去了。

**

坤寧宮。

這個時候,朱英榕正沉沉睡着,他雖然睡得深,卻並不安穩,額上滲出薄薄一層汗。

汪皇后站在牀邊,原已要離開,見此,又俯了身,細細地使帕子替他把汗擦去了。

小小的孩童並沒有覺得舒服,睡夢中反而別了一下頭,嘴角也往下撇了撇。

好像十分委屈似的。

可是這麼集天下至尊的父母之愛於一身,自己也早晚長成擁有天下的孩子又能有什麼委屈呢。

汪皇后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把帕子收回來,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還不到三十五歲,從進宮就一直活在帝王的榮寵之中,幾乎沒吃過苦頭,保養得也極好,恍若二十出頭的佳人——但是,她畢竟不是真的這麼年輕了,被朱英榕鬧了這半個月,面色顯出了一點蠟黃,她沒有心思用脂粉,這蠟黃便毫無遮蓋地顯露在了人前。

張姑姑見到了,十分心疼,低聲道:“娘娘,靈塵子已經來了,請娘娘到屏風後暫坐,讓他進來替太子殿下診治一番罷,若能治好,娘娘也放心了。”

汪皇后嘆了口氣,道:“本宮自然盼着他中用,可是這麼多太醫院有名號的太醫都看過了,竟沒一個說得準緣故,一個道士——”她搖搖頭,到底還是存了指望,道,“罷了,叫他進來罷。”

靈塵子在小宮女的引領下進來了。

隔着紗繡屏風,汪皇后看不分明,只覺得他身姿挺拔,衣襬飄然,看去有那麼些得道高人的做派。

皇帝不信道教,汪皇后夫唱婦隨,也不怎麼信,她肯讓靈塵子試一試,一多半是出於病急亂投醫的心理,朱英榕是她的命根子,尤其這個關口,無論如何不能出事,因爲長寧宮那裡,才添了了個二皇子——

汪皇后用力閉了一下眼,心如針扎一般,以至於她連屏風外的靈塵子說了句什麼都沒聽清。

還是張姑姑走進來,輕聲請示道:“娘娘,靈塵子道長給娘娘請安。”

汪皇后回過神來:“——嗯,本宮知道了,讓道長快給大郎看一看罷,若能治好,本宮有重謝。”

“不敢,貧道自當竭盡所能。”靈塵子躬身後退,由張姑姑引向牀邊。

屋裡諸人都儘量放輕了言行,但不知爲何,朱英榕仍似乎是覺察出了,又冒出一層汗的腦袋在枕上不安地動了動,又忽然一伸腿,把蓋在他小身子上的薄被都蹬開了。

張姑姑忙上前去,替他重新蓋好,雖還在七月天裡,但近來朱英榕身子太弱,宮人們都不敢放任他,再着了涼,更是雪上加霜了。

靈塵子站在一邊,默默往朱英榕面上打量,控制着眼神的閃動——人生的機緣,實在妙不可言,不過一個多月以前,他還在江西替一個閒散郡王煉着所謂的丹藥,而今,他就立在這天下至尊至貴之地,即將參與進未來的大勢風雲了。

他面上一絲也未顯露,只低聲道:“貧道需替太子殿下請一請脈。”

這更近於醫家作爲,張姑姑覺得比弄把什麼桃木劍來舞又或是使符卦的像樣,就放心地把朱英榕的一隻小手又拿出來,從旁取過脈枕,在底下墊着。

朱英榕近來人都瘦了些,小兒手腕細弱,靈塵子輕輕伸出一根手指,搭到腕脈處,凝神細查。

張姑姑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汪皇后坐在屏風後,不覺也把身子直了起來,往牀鋪的方向張望。

好一刻之後,靈塵子終於把手收了回來,但暫沒下定論,道:“貧道還需看一看太子殿下的舌苔。”

這就比較爲難了,恐怕吵醒朱英榕,張姑姑不敢擅專,去請示了一下汪皇后,汪皇后爲靈塵子外表的鎮定超然所感,覺得他似乎有幾分本事,便道:“讓他看,只是動作輕一些。”

“是。”

汪姑姑退了回去,小心地捏住朱英榕的下巴,但一時卻難以看得清整個舌苔,張姑姑又要使力,又要儘量放輕動作,忙得汗都出來了,靈塵子擡了一下手:“好了,貧道知道了。”

張姑姑一喜:“你看得出殿下病在何處?”

靈塵子點頭道:“雖無十分把握,因這因由有些奇特之處——但貧道總有七八分把握。”

有七八分就很不少了!汪皇后忍不住站起來,隔着屏風道:“你只管說來。”

“依貧道所診,太子殿下脈相促急,虛熱內生,舌尖紅絳,邪侵營血——”

汪皇后又急切,又聽得頭疼,打斷道:“你說得明白些,到底病在了哪裡?能治不能治?”

靈塵子道:“能,也不能。”

這啞謎打得張姑姑也忍不住道:“道長,你說個明白話,這叫人怎麼聽得懂。”

“太子殿下病在心上,此乃心病。”靈塵子解釋道,“所以貧道如此說,找出殿下心頭鬱結的這個緣故,殿下不藥可愈,若找不出來,就難辦了。”

屋裡靜了一瞬。

張姑姑看了看躺在牀上又翻動了一下的朱英榕,因他這回沒踢被子,她也沒留神,只是不可思議道:“——我們殿下才四歲,你說他有心病?”

四歲的孩子,能鬱結個什麼?有什麼不痛快,當時就哭就鬧全揮灑出來了,悶到心裡悶出個心病——簡直好笑!

靈塵子其實自己也覺得奇怪,但他確認診斷沒錯,因爲這其實不難診,太醫們所以都不知究竟,恐怕不是醫術不行,而是診出來了,沒法說——四歲的小太子有了心病?他們就是敢說,也得帝后信啊。

汪皇后的表態就馬上證明了其中的爲難之處:“行了,請道長出去——”

咚。

這一聲,是朱英榕在牀鋪上掙扎着發出來的。

他似乎爲外部動靜所擾,又醒不過來,迷糊間陷入了夢魘裡,小拳頭都握起了,嘴脣蠕動着,忽然喃喃出一句:“我是……我就是……”

“我就是母后生的——!”

他聲音不大,斷續着,張姑姑開始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沒及時阻止,待他後半截充溢着憤怒的嫩嗓子在室內爆開來,已經晚了。

太子——當然應該是汪皇后所出,天下共知,特意強調出這一句,纔是不對。

越要說“是”,越是——

張姑姑的臉煞白一片,失措着一時竟僵立在了原地。

不是她無能處置,這一句從任何一個人的嘴裡說出來,都沒有從朱英榕的嘴裡說出來可怕。

靈塵子也呆住了,他那種超凡氣質再也維持不住,瞬間臉都漲紅了。

居然——

居然一下子知道了這種皇家秘聞!太子出身不正,傳揚出去,這能做出多少文章——!

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是好,茫然地張望了一下,然後,他臉上的血色又飛快地褪了下去。

一個身着明黃龍袍的壯年男子在屏風的幾步外停住腳步,目光森冷地正盯住了他。

皇帝是怕吵着了愛子睡眠,纔沒叫人通傳,進到殿裡時,饒是着急,也還是特意放輕了腳步,沒想到——

“皇上,奴婢罪該萬死!”

一個瘦高內侍在裡外一片死寂中衝了進來,跪在地上拼命磕頭:“奴婢以爲這個道人是榮康郡王送來的,必然可信,聽他說通醫理,才薦給了張姑姑,沒想到他膽大包天,居然意圖行刺太子殿下,幸虧殿下吉人天相,不然奴婢萬死難贖其罪!”

皇帝靜靜地聽着他喊完,吩咐人:“把這個刺客拖出去。”

他沒說怎麼處置,但既認同了“刺客”的罪名,那靈塵子會有什麼下場,不問可知了。

很快,靈塵子被堵住了嘴,目眥欲裂地從跪着的內侍身邊被拖了出去——這場夢,未免醒得太快了,這個人,也未免太惡毒了!

木誠根本沒看他,只是伏地跪着,看上去老實無比。他資歷太淺,沒資格跟進來,只守在外面窗下,偷偷聽着裡面的動靜,孩童嗓音尖利,朱英榕後面那一聲,他聽見了。

他才目送完皇帝進殿,只猶豫了一瞬間,他就衝了進來。

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無非這條命而已,富貴,險中搏。

“你叫什麼名字?”

木誠顫抖着嗓音道:“奴婢木誠,盡誠竭節的誠。”

“你念過書?”

盡誠竭節這個詞,不是一般的奴婢說得出來的。

木誠道:“是,奴婢粗略識得一些文字。”

皇帝點了下頭:“好,以後你就跟在太子身邊。”

木誠一顆心完全放下去又飄起來,狂喜着磕頭:“奴婢多謝皇上,多謝皇上隆恩!”

皇帝沒有再多看他,而看向了牀鋪。

朱英榕喊完那一嗓子,已經醒了,他幼稚清澈的目光,遲疑地看了皇帝一眼,就垂下來了。

皇帝心中一痛,不知該傷,還是該喜——他的長子,才只有四歲。

四歲,已經懂得存住自己的心思了。雖然只存了半個月,也已非常了不得了。

如此早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小九沒出來,但是小九將來最大的對手出現了。。

大齡狂野處九VS陰鬱黑化熊孩子,在不久的將來,決戰於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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