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添又笑了幾聲,似乎是覺得樑辛太‘臭’,下起來太無聊,他也不再走棋了,而是突兀說道:“這天下所有生靈,都是棋子。天地就是這幅棋盤,而天道,就是象棋裡的規矩了,不管你是車馬相仕,什麼都好,只要是棋子,就全得按照規矩來走。你也不例外,一樣是個棋子……就當你是個卒子吧。”說着,伸手向着棋盤上的一隻卒子敲了敲:“以前,你一次走一格,過河前只能豎走,過河後威力大了一點,可以橫走了……可不管怎麼走,你都得按着規矩來。你在棋盤上,你在規矩裡。”
賈添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了笑意:“可是泥塘突破,你‘奪’回了自己的身體。你還是一隻卒子,不過卻變成了一隻只聽自己‘命令’的卒子,你還在棋盤上,但你已經不在規矩裡了……這盤棋的規矩,管不到你了,你大可想怎麼走就怎麼走。”
“爲什麼卒子一次只能走一格?因爲象棋的規矩如此;你不受規矩,只要你願意,你一步可以走兩格。”
“只能進不能退?那是別的卒子。象棋的規矩管不到你這顆卒子,你想進就進,想退就腿。”
“羨慕車麼?人家車一次可以跑上一路,誰當殺誰,是盤中的大將,卒子不起眼,只能做炮灰。別的卒子都羨慕‘車’,唯獨你不用,你想當車,那你就是車;你想當馬,那你就是馬。”
“下棋是爲了什麼?爲了贏。”
“怎麼贏?想辦法殺了對方的老帥。”
“爲何要想辦法?因爲象棋有象棋的規矩,大家都得按部就班,老實巴交地去走棋。只有你想怎麼走就怎麼走”
說到這裡,賈添探手,拿起一枚還沒走動過的卒子,斜插大半座棋盤,直接砸在了對面的紅帥上。不是普通的‘吃棋’,而是指尖灌力,用手上的卒子,把那顆‘老帥’徹底砸碎:“這盤棋不用下,你就已經贏了”
砸毀老帥之後,賈添把手裡的卒子扔給了樑辛:“還是那句話,你是卒子,你在棋盤中,可你已經不在規矩裡。關鍵是,你現在還以爲,自己仍在規矩裡,還當自己是以前的那個卒子,一步一格,有進無退,拼命想過河……能聽懂麼?我說的,你若能領悟,纔有資格和我一戰。”
說完,賈添就此收聲,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船舷上,舉頭望天,再不去看樑辛一眼。
樑辛死死盯着手中的‘卒子’,凝神思索……他一動不動,可他的‘情形’,卻無時無刻不再變化着。
前十天裡,樑辛的皮膚、頭髮、甚至眼中流露出的目光,都在一點點地黯淡下去,老實和尚的眼力也不錯,很快就看出了他的變化,和尚的神情也越來越忐忑,樑辛變得越來越‘黯’,就說明他的生機在不停枯萎,這樣下去,整個人遲早會‘枯死’
差不多第六天的時候,涵禪再也等不下去了,突然跳起來衝向樑辛,想要打斷他的冥思,可在他們身邊還有個賈添,老實和尚哪能衝得過去,他纔剛剛一動,就被賈添按住了。
賈添搖頭笑道:“莫急,這是他的造化”
和尚費力掙扎着,少見地怒道:“妄言造化會是這樣?”
賈添纔不把和尚的叱喝當回事,好整以暇地應道:“再正常不過,他要真正突破,就得弄明白‘在棋盤中,卻不再規矩裡’,不過這個道理也不是那麼好懂得,他想弄清楚,就得按部就班的來。”
說完,停頓片刻,也不去理會和尚再說什麼,賈添又繼續解釋道:“若我沒猜錯,他現在光想着‘不在規矩裡’,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就離開了‘棋盤’。泥塘經歷後,他就真正掌控了自己的皮囊,身隨心動,他心思不在‘棋盤’,身體當然也不在人間,生機漸漸淪喪,再正常不過”
賈添的道理玄之又玄,和尚哪有心思去深究,只是一個勁地吼道:“那他會死,萬一沒能悟道,就死了”
賈添冷曬:“哪能沒點風險,值得再說…萬一沒死呢。”
和尚掙不脫賈添的控制,再怎麼着急也沒用,只能眼看着樑辛一天天的變‘黑’、變‘黯’、變得死氣沉沉……直到第十天,樑辛的身體忽然顫抖了一下,髮膚迅速恢復‘光澤’,不多時,整個人的精神都飽滿起來賈添見狀,‘哈’的笑了一聲:“好得很,回來了,心思回來了,人也回來了,不會死了”
可樑辛並沒有就此清醒,繼續沉思着,而接下來的十天,他的身體又有了古怪變化……身體生機勃勃,但整個人又變得僵硬起來。
雖然不像第一個十天裡那樣眼看着一點點‘枯萎’,但也漸漸的,越來越不像個活人,反而愈發像座石頭雕像。
眼看着樑辛又要變成‘活死人’,和尚又開始着急,可憐巴巴地望向賈添:“這又是怎麼回事?”
賈添仍輕鬆得很:“他的心思回來了,可還是沒能想明白那個道理,現在應該是‘人在棋盤中,也在規矩裡’,所以身體越來越硬,所有的‘規矩’都被他背到身上去了,不變成石頭像纔怪”說着,隨手掂起一顆棋子,扔向樑辛。
棋子是木頭的,打在樑辛身上,竟發出‘梆’的一聲響,如中頑石。
樑辛全無反應,但羊角脆勃然大怒,吱吱叫着跳起來就去抓賈添的臉,賈添嚇了一跳,趕忙把小傢伙抓住,塞給了老實和尚:“你要不想讓它死,就把它抱穩,別讓它胡鬧。”
老實和尚死死抱住小猴子,又指了指樑辛:“他的身子…真、真好像石頭,怎麼會這樣。”
賈添笑答:“這個說起來太麻煩,總之還是那句話,他身隨心動,心思突破,也是對身體的洗煉,他有什麼樣的心思,就會有什麼樣的身體”
……
第三個十天,樑辛又起變化,而這一次,變化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神情。
本來已經僵硬如木石的身體,緩緩鬆動,逐漸恢復彈性,神情也越發清透、生動起來,賈添在旁邊看着,目光裡滿滿都是喜色,大力拍着巨舟甲板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他在破‘規矩’,小卒子在棋盤上,卻不在規矩裡”
直到第三十一天正午時分,‘啪’的一聲,手中那枚棋子爆碎,樑辛擡頭,望向賈添。
賈添的眼神異常明亮:“怎樣?”
樑辛點頭,起身,對賈添長身而揖:“要多謝你。”
身隨心動,當樑辛真正明白‘棋盤中、規矩外’的道理之後,他的身體也得以再度洗煉,至此,這一次突破才真正完成。
突破的,不止是魔功,還有他自己……或者說,老魔頭將岸傳下的‘天下人間’,在執念破道之後的下一個境界,就是以魔功爲引、爲序,引導魔頭成爲天地間真正的另類
可能連老魔頭將岸自己也沒想過,‘天下人間’真正的大用處竟在於此……
樑辛對賈添的那一聲‘多謝’,發自肺腑。魔功雖然神奇、自己的機遇也屬難得,可要不是有賈添這個洞悉天機的高人從一旁點化,只怕他永遠也沒機會成爲那顆‘張牙舞爪、隨心所欲的卒子’。
賈添居然難得的鄭重起來,千萬碎片再度聚攏,凝成一個肅穆表情,認真還禮:“恭喜樑先生。”
樑辛用三十天去領悟的,只是自己的魔功心的,不是什麼登天大道,所以在心境上不會有絲毫變化,被賈添的一聲‘樑先生’喊出了一後背雞皮疙瘩,笑道:“別,還是喊我名字吧。”
賈添卻正色搖頭:“你有資格與我一戰,當得‘先生’兩字。”
樑辛神情一下子興奮了起來,望着賈添:“一戰?現在?好啊。”
不料,就在他聲音落地,凝神備戰之際,對方的神情忽然‘崩碎’,所有‘碎片’又各行其是,同時語氣裡也恢復了先前的懶散:“你覺得,我這個人傻麼?這次我要真想和你動手,也犯不着先給你療傷,再給你講道理,讓你脫胎換骨、戰力暴漲吧?”
說完,也不等樑辛回答,賈添又呵呵地笑起來:“我做了那麼多事,是因爲……它們”說着,賈添伸手,向着天空一指。
樑辛循着他指點的方向望去,略顯疑惑:“這個、到底是什麼?衝我來的?”
天空之中,一重重烏雲從四面八方滾蕩而現,正接連、融合在一起,此刻已經隱隱成形,烏雲相接後的形質也特爲怪異,並非滿鋪天空,而是串成一條長鏈……龍雲
雖然還沒完全成形,樑辛已經明白認出,這條龍雲與他在巨島上見過的那一條,完全相同。
空中不止龍雲,在另一個方向上,層層赤色光芒綻放,每次紅光閃爍後,都會出現一片火紅色的古怪霞雲,乍看上去,像極了神鳳掉落的長翎,‘古怪霞雲’越來越多,從天際徐徐向着巨舟所在的方向飄來。
天顯異象,樑辛發呆……而且,這次面對龍雲時的感覺,也和上次有所不同。
在巨島上乍見那重詭異天象,樑辛覺得心驚肉跳,打從骨子裡去牴觸它,不過在當時,‘龍雲’搖擺着‘身體’,彷彿要擇人而噬,但並不針對自己,或者說,龍雲無視於他的存在;
可是這一次,樑辛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從龍雲中散發出的森然敵意,它就是衝着自己來的。
另個方向上的那些‘鳳翎霞雲’也是如此。
兩處怪雲都與天劫有些相似之處,可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來,它們比修士的飛昇劫要更可怕得多。
樑辛能明白,兩重怪雲應該會是兩重劫數,但他想不通,爲什麼自己會應劫?乾爹的魔功是‘人間道’,本來就不該有劫數一說,即便退後一步去說,就算有劫,也犯不着一次來倆吧,怕一個打不死他麼?
龍鳳成劫,還在凝聚,尚未成形,可氣勢已經牢牢鎖上了樑辛,現在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待劫數成形後,也會突現在他頭頂,逃跑全無用處,還不如呆在原地省些力氣,凝神備戰。
這個時候賈添開口了:“你去巨島搗毀大眼,主要是想先斷了那些仙道怪物的大夢,逼瘋他們,不過在你心裡,也存了份噁心我的念頭吧?”
也不容樑辛承認或者否認,賈添又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所以,有件事我沒告訴你……真大眼雖然枯萎脆弱,可它到底是陽極靈穴,是有天命護佑的,傷了大眼之人,要遭劫數反噬。”
說着,他伸手指了指那道龍雲:“喏,就是它了,這重劫數喚作‘逆鱗’,靈穴就是中土世界的逆鱗,你把它毀了,就應上這重劫數了。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畢竟,中土的格局已經被魯執修改過了,巨島大眼荒棄,所以由它衍生出的劫數,也不會太過分,威力上也就和大五行滅絕差不多吧,如果你沒有泥塘突破,差不多會死在‘逆鱗’上,現在你又邁上了個新境界,應該能應付得了。這個劫數我沒告訴你,本來也是想噁心你一下的……千辛萬苦搗毀大眼,從無數仙道怪物手上逃得性命,費盡力氣爬出大眼化境,結果擡頭一看,天上還有道劫數等着你,哈哈,我一想到你當時的表情,就覺得有趣。”
樑辛明白了,爲什麼賈添把自己從苦修手中救下時,會說‘沒想到你能回來’。
逆鱗劫數,威力與大五行滅絕相若,就連老叔都險些在五行劫中魂飛魄散,憑着自己以前的修爲,自然也沒法度過‘逆鱗’。
樑辛側目,斜忒賈添:“你不是說,不容別人傷我,一定要親手殺我麼?”
賈添皺了下眉頭,似乎覺得樑辛提了個傻問題,不過也還是耐心解答:“你看,這個事情是這樣的,我是大眼,所以我就是中土,你死在中土世界的劫數上,就是死在我手裡,這是一回事,我不想別人殺你,但‘劫數’不是別人,它是我啊。”
隨即,賈添又把話題拉回來:“看你能活着回來,我意外的很,不明白你怎麼可能逃過‘逆鱗’,後來問過老實和尚,這才大概明白,你根本就沒應劫”
事實的確如此,大眼被毀,巨島上空龍雲橫跨,但這重劫數並未落下來,小魔頭得以安然逃脫。
說到這裡,賈添停頓了下來,意思再明白不過,要等着樑辛來問他‘爲什麼當時龍雲沒打我’,不料樑辛根本沒有開口的意思。
樑辛也納悶,可就是不問,反正不是憋死你就是憋死我,沒啥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