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介紹了自己的來龍去脈，隻字不提剛剛差點被暗算一事。高超的談話技巧讓人很容易放下防備以及心生好感。
一個人的容貌再改變，可由內而外散發着的東西卻不是那麼輕易被抹去。儘管她已收斂了氣勢，可卻依然帶給這些村民一股如沐春風感。
看眼前這瘦小的漢子單匹馬從京城趕來要去前線，一羣人不由心生敬佩。
那老頭拱手道：“原是自願報效國家的義士！”
頓了頓又作揖道：“差點傷了義士，恕罪，恕罪！”
說着便長長嘆氣了下，好似有無盡的憂愁般。
楊曉然蹙眉，藉着火光又打量了眼前這羣人。真得只有小孩，老人和婦女。
再聯想剛剛的事，便拱手問道：“老丈，爲何村裡都不見青壯？還有某剛剛入村便有箭矢襲來，好似防備甚嚴，如臨大敵一般，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楊曉然不問還好，一問一羣人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老頭抹着眼淚道：“前線戰事吃緊，家中兒郎都上了戰場，我等地處偏遠之地，不如內陸，這白山黑水間總有歹人出沒。看着這村裡無了青壯，便前來打劫……”
在幽暗中，有幾個人慢慢摸近，楊曉然的聽覺何等靈敏？立刻就察覺到了。
一下子退出好幾步，一抖衣袖，手裡多了一把三棱，壓低中心，做出防禦姿態，道：“什麼人？！”
見這個矮小個子的漢子如此靈敏的身手，老頭的眼睛亮了下，忙道：“義士莫怕，是自己人。”
楊曉然聽了這話，依然沒放鬆警惕。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她還是懂得。
好似暗夜裡的黑豹一般，她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起來，目光掃射着，側耳仔細傾聽着一切動靜。
見楊曉然如此，那老頭放心了，應該不是壞人。反而是很警惕的人，還怕他們害他呢！
黑暗中出來一陣古怪的聲音，漸漸地，有幾個身影出現在她視線裡。拿着的手微微動了下，眼裡閃過了一絲詫異。
是幾個身體殘缺的人……
她慢慢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這是？”
老頭嘆氣，“我們這不是什麼好地方，不是山賊就是海寇，這幾年我大唐水師迅遊四海，海寇沒了，可山賊又多了……”
說着便指了指那走出來的幾人道：“這是老朽的大兒，這是二兒，這是三兒，這是我的大侄子……”
楊曉然瞪大眼，這幾人不是少胳膊，就是少腿，可饒是如此，哪怕是拄着柺杖身姿卻依然挺拔，顯然是受過訓練得。
“這高句麗個狗賊並不安省，他們冒充山賊前來劫掠，老頭子這幾個娃都是爲了保護村裡人才弄成這樣得……”
楊曉然沉默了。
三國混戰，晉朝短暫統一，晉朝末年的八王之亂耗盡了漢人的元氣，高句麗便在此期間強大起來，並且背叛了漢家王朝。
自前隋隋文帝開始，對遼東的統一就一直沒停止過。隋煬帝三次徵高句麗不是他閒着無聊，這人雖然有些好大喜功，有些自負，可才能還是有得。
一直到了唐朝，你爭我奪，明爭暗鬥得，把這片土地都快折騰慘了。才過了海，便有這種小伎倆出現，前方如何真是讓人擔憂啊！
看着這羣人，楊曉然只覺心裡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
拱手深施一禮，道：“一門之子皆爲保家衛國而損肢體，忠烈之心感天動地，請受程某一拜。”
這種已經殘疾卻還不忘保衛父老鄉親的人是值得敬重得，所以楊曉然說了自己的真姓，而不是用假姓氏繼續糊弄。
“使不得，使不得！”
那老頭忙側身，道：“天色已晚，這兒晚上可冷得緊，貴客既然路過我們錢家屯，不若進來歇息一晚再趕路也不遲。”
“如此就多謝老丈了。”
楊曉然拱手致謝，那羣人也收起鋤頭柴刀把楊曉然迎了進去。
去得人家大概就是這老頭的家。這老頭顯然是這村裡有地位的，雖然房子也不怎麼樣，可卻比別人家的好了許多。
入得屋後，席地而坐，火爐生了起來，沒多久屋裡便暖和了不少。沒有茶，這等人家也拿不出茶水來交代，只有清水一碗。
楊曉然也不介意，反正她也不愛喝茶。
一杯暖開水下肚，人也舒服了一些。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家裡的婆娘們開始忙碌了起來，生火做飯。
楊曉然四下打量了下，便假裝解包裹，卻意念一動，從裡面拿出了一條肉乾，道：“老丈，某是個獵戶，身無長物，來得路上打了頭野豬，把肉風乾了，還剩下這些，拿去讓家裡嫂子烹了吧。”
“這，這如何使得？”
昏暗中，老頭以及老頭的家人盯着肉看着，眼賊亮，顯然是多年不進油水了。
楊曉然看着，心裡不由傷感。
一直以爲自己已做了很多，可看着眼前這些窮苦的人，才發現還是做得太少了。
不是關內之地，消息滯後，日子過得不是一般清苦啊。
“老丈不用客氣。”
楊曉然故作輕鬆地道：“來的時候可聽人說了。說這遼東郡物產可豐富着，棒打孢子瓢舀魚，某家無甚本事，可打個獵物還是沒問題得。”
“唉！”
老丈嘆氣道：“我們這寒苦之地與那胡人聚集之地相連，我等也無甚本事，固然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地兒卻也是一年到頭吃不上肉。這多年了，山頭大旗常換，可我等的日子卻從未好過過，聽說關內的百姓如今日子好過着，可我等卻還是這般清苦。這回聽說王師要政高句麗狗，百姓歡慶，紛紛送兒郎上戰場，就想着天子還未忘記我等，還未忘記我們這些苦命人……”
老頭說着便擦起了眼淚，他的幾個兒子也是面露哀慼，喃喃道：“也不知何時能將這些外敵全部掃除，讓我等也能過些好日子……”
“會有那天的！”
楊曉然擲地有聲地道：“天子出兵高句麗便是沒有忘了你們，大唐必勝！”
幾人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就在這一瞬間，眼前這人好似不是普通獵戶了。反而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勢，好似統領萬軍的大將軍一般，令人有種想下跪的衝動。
楊曉然邊說着，便把肉乾往前推了推，看着屋裡兩個面黃肌瘦的男孩，嘆息道：“那家嫂子，把肉乾拿去烹了，給孩子補補吧……”
家裡的幾個婦人擦着眼淚，看了自己公爹一眼，見公爹點頭，這才福身道了謝，拿着肉乾去烹製了。
楊曉然又衝那兩個孩子招手，道：“這兒還有幾顆糖，是來的時候一位貴人聽聞某要上前線心生敬佩贈送於我。可甜着，來，拿去吃。”
“不可，不可！”
老頭心裡感動。
這個漢子看着其貌不揚，身材矮小，可這豪爽卻是讓人心生敬佩。大有那種豪氣沖天之感，惹人感動。
楊曉然咧嘴一笑，道：“區區幾顆糖，有何不可？”
兩個小孩怯怯地走上來，看了自己祖父一眼，又看了看楊曉然，楊曉然一把抓過他們的手，把糖球硬塞到他們手裡，笑着道：“吃吧。”
“既然是貴人送你們的，你們便吃吧。”
老頭髮話了，兩個小孩頓時喜笑顏開，給楊曉然行了禮，便塞了一顆糖球到嘴裡，砸吧了幾下，忍不住驚呼，“好甜！”
說着便又把糖吐出來，往他們的父親爺爺嘴裡塞，“吃，吃，吃，甜！”
楊曉然望着這一幕，只覺心酸。不由想起家裡的幾個孩子，鼻子開始酸澀。側過頭，不然衆人看見自己的異常，平復了下心情後，才問道：“老丈，此地距離安市還有幾日路程？”
老頭想了想，道：“我見義士有馬，若是騎馬快行估摸着也要十來日可達。”
楊曉然點頭，“如此便好！”
說着又覺自己表現明顯了一些，笑着道：“不瞞老丈，這會兒我只想快快到達前線，若是有幸被貴人相中，能上戰場也算圓了多年的心願。”
說完又嘆氣，“我這五短身材，人家之前一直看不上。也就有些射箭的本領，這纔有些毛遂自薦的底氣。”
聽楊曉然解釋後，老頭心裡釋然。
這天下，總有那麼一些人是心懷家國得。這人見識不凡，雖是獵戶，可一顆拳拳報效國家之心卻是令人敬佩，和他們這些在土裡刨食的人不同得。
“義士高義，老漢敬佩。”
老頭說着便又吩咐道：“大郎，去把我藏着的那酒拿來，今日能得見這樣的俠士，當飲一杯。”
說話間，已有婦人把晚餐拿了上來。楊曉然看着眼前的飯菜，在心裡又是一嘆。
真得是清苦啊！
以國人寧可苦自己也不失面子的性子，恐怕這已是這家人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這家人已是在村裡不錯的人家了卻也只能拿出這樣的東西來招待。至於其他人家已是不敢想。
沒有嫌棄，喝着清湯寡水的粗麪餅湯，沒有鹽，唯一一點的油腥還是自己帶來的那條肉乾。
被切成細碎肉末混在其中，慢慢地喝完，才拱手道：“多謝老丈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