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事出突然,在坐的人差不多都被嚇了一跳,十幾隻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呂世傑。
而駱賓如的表情卻並不如何吃驚,好像早料到他會這樣做似的。
當下嘴角輕輕一挑,便打着圓場道:“王爺勿驚,這呂通判向來不善飲酒,今日有幸見到王爺,想是心中歡喜便多喝了幾杯,恐怕這會兒已經醉了。還請王爺大人有大量,千萬莫要怪罪於他。”
他說着便向旁邊兩個負責斟酒的丫鬟叫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快些將呂通判攙到客房去歇息,再熬些醒酒湯伺候着。”
呂世傑鼻中一哼道:“不必麻煩了,恐怕醉的不是下官,而是府臺大人你吧?”
駱賓如聞言不怒反笑道:“哦,呂通判此話怎講啊?本府倒要請教。”
呂世傑迎着對方冰冷的目光道:“呵呵,府臺大人自然心知肚明,何須下官明言?”
“本府怎知你爲何在此胡言亂語?”駱賓如雙手一攤,接着冷笑道:“哼哼,呂通判,你既然沒有喝醉,卻無故在王爺面前如此放肆,還出言不遜,頂撞上司,究竟是何居心?”
呂世傑凜然不懼,霍然站起身來,先向瀾修躬身抱了抱拳,接着眼睛又瞪向駱賓如道:“下官對王爺並無絲毫不敬之意,然則卻想問問府臺大人,方纔那番提議究竟是何居心?”
駱賓如似乎就在等對方問出這句話來,當即又嘿然冷笑道:“哦,原來是爲這個。哼,呂通判這話未免令人驚駭。本府只是一片誠意,思慮着爲王爺建座宅邸罷了,一來這是朝廷禮制所訂,二來也可讓王爺住得舒適些,以表我洪州官民敬仰之意,‘居心’二字卻從何說起?呂通判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旁邊幾個同僚也都跟着幫腔,有的勸他趕快坐下,有的讓他別再胡言亂語,有的則指着鼻子直斥其非。
呂世傑充耳不聞,面色冷峻的盯着對方道:“好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一個‘朝廷禮制所訂’。照這般說,下官倒真要請教,這朝廷禮制究竟是如何規定的,難道府臺大人糊塗了?”
他頓了頓,根本不等駱賓如回答,便大聲說道:“按我大周禮制,凡朝廷賜爵者,無論王侯公卿,如欲興建府宅,需首先報請聖上賜準,再將用地及圖樣由工部審覈,其後方可營造,且所需費用均從其俸祿中支取。而府臺大人方纔卻說由本地府庫出資爲王爺修宅邸,更不提上奏朝廷一事,敢問此議是要陷王爺以違制之罪,還是另有所圖呢?”
這幾句話儘管疾言厲色,咄咄逼人,但卻說得有理有據,旁邊那幾個同僚登時便啞口無言了。
沒想到那駱賓如聽了,非但沒有惱羞成怒,臉上甚至連一絲變化都沒有,讓人不得不佩服這傢伙的城府和涵養。
只見他微微一笑,回答道:“若以朝廷禮制明文來看,呂通判之言
自然半點也不錯,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府可是遵照皇上的口諭纔有此提議,怎麼會陷王爺以違制之罪?哼,這可真是笑話!”
“皇上的旨意?”
“正是,之前在驛館迎候王爺時,杜僉事口傳的上諭說得清清楚楚……聖意是讓‘王爺在我洪州多多頤養,莫再辛勞’,‘所需用度不足,除年俸外,由地方酌情支應,不可怠慢’,想必在座的都已記在心裡,難道唯獨呂通判你一個人塞住耳朵不成?又或者呂通判當時神遊天外,什麼都沒聽到?”
“……”
這次輪到呂世傑語塞了,儘管杜川口述的諭旨表面上是宣給駱賓如一個人的,但實際上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這幾句不光有,而且還是諭旨的原話,雖說明明覺得不妥,但一時間卻又找不到理由來反駁。
駱賓如見他張口結舌的樣子,不禁面露得意之色,笑了笑又接着道:“我等身爲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有不尊皇命的道理?王爺有大功於社稷,如今改封咱們洪州,卻連個相宜的住處都沒有,這成何體統?從我府庫支應些銀兩修建府邸又有何不可?至於呈報聖上一事,本府自會照章辦理,呂通判就無需多問了。”
“你……你……”
呂世傑咬了咬牙,勉強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吁了口氣說:“四年前我剛到任時,洪州城尚有三萬餘戶丁口,每年可上繳賦稅八萬兩,日子也算過得下去。可時至今日,全城戶口已不足萬數,卻要負擔十餘萬兩稅銀,這洪州早已是民不聊生!”
“去年、前年、再前年……每到汛期本地便暴雨成災,上游怒滄江堤防年久失修,氾濫決口,將沿線農田全部沖毀,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餓殍盈路,僥倖未死者多半不惜鋌而走險,落草爲寇!洪州城中斷糧十幾日,全靠從臨近州府借了一批賑災糧,才勉強少餓死了些人……”
他說到這裡已是滿面通紅,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伸手撕扯開官袍的領口,連喘了幾口氣,然後才繼續道:“不錯,眼下府庫中是有十萬兩庫銀,可那是戶部撥下來用於修築怒滄江江堤的,可這點錢實際上連修半條堤防也不夠,若是再挪用去給王爺建府邸,待到今年汛期到來,我洪州百姓便又要遭受一場劫難。屆時若是激起了民變,府臺大人或許能夠平安無事,下官便只有自盡以謝朝廷和天下了!”
駱賓如仰天打了個哈哈,隨即拍了兩下手掌說:“好,好,好!呂通判這番言語說得好不慷慨激昂,真乃當世爲官者楷模。不過本府倒想請問,這些年來汛期抗災是誰在徹夜指揮調度,是誰招撫百姓,又是誰派人四處去求借救災糧?”
呂世傑道:“自然是府臺大人你。”
駱賓如笑道:“既然是本府,這便奇了,沒做事的人在此高談闊論,大言不慚,做了事的反倒落了一身
的不是,世上竟有這等道理?”
呂世傑冷哼了一聲道:“若沒有記錯的話,去年怒滄江決堤的雨夜,下官親自帶人在現場扛沙袋,堵決口,最後不得不跳入江中以人牆阻住洪水,而那時府臺大人似乎正忙着迎娶第八房夫人吧?”
駱賓如臉色登時一變,霍地擡起頭來,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着對方,語氣森寒的說:“呂通判莫要胡亂攀扯其他,本府方纔的提議從未曾說過要動用修江堤的銀子,況且今年是否還會大汛還未可知,而你卻危言聳聽,在王爺面前全無人臣之禮,又屢次出言頂撞上司,難道就不怕被參劾治罪嗎?”
“呂某若是膽小怕事之輩,又怎會從京城到這南方洪州來,府臺大人看不過眼,便只管上奏朝廷參劾下官好了。”
呂世傑說着便轉過頭來,朝瀾修恭恭敬敬的抱拳行了一禮,然後道:“臣壞了王爺興致,在此賠罪。但今日還想斗膽問一句,府臺大人方纔的提議,王爺卻作何說?”
杜川眉頭一皺,忍不住接口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爺當然……”
他話說到半截,忽然感覺被人在桌下踢了一腳,不禁斜眼望了望身旁的主人,慌忙將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
只見瀾修端起酒杯,放在脣邊抿了一口,擡眼看着呂世傑那張漲紅的臉上充滿了期待,嘴角輕輕一翹道:“不想這裡的水患竟如此厲害。嗯,洪州,洪州,果然是應在這名字上啊,只盼到那汛期之時,本王的府邸莫要被水衝了纔好。”
“什麼……”呂世傑驚叫了一聲。
他萬萬沒想到傳說中威震西北,心繫社稷,爲天下稱道的晉王竟會說出這種話來,不由得張口結舌,一時間竟呆住了。
旁邊幾個同僚則紛紛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駱賓如微微一笑,拱手道:“臣會親自選一處風水與景色俱佳之地,定不讓王爺失望。”
劉天河干咳了一聲道:“呂通判憂國憂民,着實令人欽佩。不過,我們王爺來洪州只爲靜心修養,皇上口諭中可是說得清清楚楚,再者也不便插手本州的事務。駱大人在洪州爲官多年,深受朝廷器重,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自然是有分寸的,勿須多言。依在下看來,兩位還是化干戈爲玉帛,莫要因此事鬧僵的好,否則豈不令王爺坐蠟?”
駱賓如馬上接口道:“劉長史所言甚是,呂通判年輕有爲,只是脾氣急了些,性子還須磨鍊,本府身爲上司,自然會多擔待些。呂通判,適才只是與你說笑而已,你我同地爲官,怎能不互相攜肋,同舟共濟?來,來,本府敬你一杯。”
他說着便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呂世傑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仰天“哈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可聲音中卻全是蒼涼悲憤之意。
笑罷,他袍袖一甩,再不向衆人看上一眼,便轉身大步而去。
(本章完)